一百四十九 禪房草木深

一百四十九 禪房草木深

主持雙手接過沐修槿遞過來的竹籤,對綠影微微一笑:「這位女施主,解簽乃是個人私密之事,想必施主也不想自己所求之事被旁人聽去吧?」

綠影雖是不情願,但還是點點頭:「主持所言極是,那綠影就先去殿外等候吧。一會兒主持給我家小姐解完簽后,綠影再進來求教。」說罷便聽話地轉身走出了伽藍殿,還不忘十分貼心地幫他們合上了殿門。

主持細細看了沐修槿的竹籤,淡然一笑,「沐施主,敢問您所求何事?」

「討債。」沐修槿坐到主持對面的蒲團上,十分得體地嫣然一笑,「有人欠了小女一點東西,小女想要向他討回來。敢問主持,小女能否得償所願?」

主持將手中的竹籤放到身邊的蒲團上,摸著潔白的鬍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女施主,雖然貧僧不知那人欠了你什麼要緊之物,可貧僧想要奉勸您一句,世間萬事皆有因果,種此因,結此果。佛祖自會為我們主持公道,您該學着放下才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切勿因他人所犯下的罪孽,而無端地為自己造下業障。」

「主持說的很有道理,若是旁人聽主持如此講,或許就要放下了呢。」沐俢槿莞爾一笑,「可是,小女與旁人不同。小女為了討這份債,可是特地從地獄熊熊燃燒的業火中爬出來的呢。它是小女活在這世間唯一的理由,若是放下了,小女還活着做什麼呢?」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主持雙手合十,閉目念了段經,拿起身邊的竹籤遞還給沐修槿,「這是施主所求的簽子上禪語的出處,玄奘大師所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沐修槿拿過主持手中的竹籤,隨意地看了一眼,抬頭卻是笑靨如花:「說來慚愧,小女自幼生在漠北,從未接觸過佛法,還請高僧開釋。」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世間一切,皆為虛幻。」主持嘆了口氣,「貧僧雖不知女施主經歷了什麼可怕的事,小小年紀竟如此悲觀。但是貧僧知道,我執,乃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女施主如此執著於向人討債,這債,便是執念。眾生萬般,凡眼中所見,皆為色相。一旦對世間萬物起了執情,便是身心不自在,使得談空卻又戀空。執取而不放,終究只能讓自己墮入阿修羅道。」

沐修槿低頭一笑,起身將頭上綠影給自己戴上的薔薇花環取下,放到宏偉的金身佛像手中:「不知這憐憫眾生的佛祖,受不受賄賂?!小女曾聽說借花獻佛,必得佛祖護佑。小女,也想得佛祖護佑,得以達成心愿。」

正說着,一隻圓滾滾的小麻雀從半掩著的天窗飛進了伽藍殿,在殿中悠閑地轉了一圈后,扇扇翅膀落到了滿面悲憫的佛像肩上,低頭用自己那小小的喙順了順羽毛。沐修槿抬頭看了一眼佛祖肩上那隻胖乎乎的小肉球,輕輕一笑:「只是,如今不管佛祖收不收小女的賄賂,小女都已經是箭在弦上,無法回頭了。即便是要墮入阿修羅道,一生苦痛,小女也心甘情願。」

「施主錯了,只要那箭尚未射出,一切就都還來得及。對付惡人,勢必要比他更惡。他在你身上造下的業障,自有他的因果報復。施主何必再為了心中的執念而再造殺孽呢?看施主決心如此,貧僧猜得出施主的仇敵必為當朝位高權重之人。施主若一意孤行,日後勢必會以天下為敵。只為了復仇,就將自己置於眾叛親離的位置。難道,這就是施主願意看到的嗎?」

「眾叛親離?!」沐修槿的目光越過半開着的窗欞,越過空中的朵朵白雲,悠遠而悲傷,「聽起來,確實是有些令人膽寒。只是,主持以為我會怕嗎?!」沐修槿吃吃一笑,方才還雲淡風輕的一張臉突然變得十分狠厲。配上大殿中幽森的燈火與殿門口金剛怒目的羅漢像,此刻的沐俢槿看上去就如地獄中爬出的濕婆羅一般,讓人心中生怖:「天若棄我,天亦可欺;世若遺我,世當戮滅!」

主持閉上眼睛,無奈地搖搖頭,走到佛龕后取出一盞長明燈,遞到沐修槿面前:「世間萬事萬物,皆有因果。六道循環,皆因善惡。貧僧看得出女施主有一顆赤子之心。趁現在還未陷得太深,便學着放下吧。一切因果報應皆交給佛祖去論辯,您要學會寬宥您的仇人。來日泥足深陷,就是後悔也來不及了。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寬宥我的仇人?!」沐修槿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主持,我想問問您,若您親眼見到自己的師長同門,親朋舊友被人無辜屠戮,殺伐殆盡;承天寺百年基業被人一把大火付之一炬,蹤跡難尋。而您,苟延殘喘,在這世上獨活。請問,那您還能去寬宥,去放下,去以一顆博愛之心去愛您的仇人嗎?」

「阿彌陀佛。」主持念了句佛號,「須知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罷了。他們今生受業火焚身之苦,來世必將得到福報。這都是他們應該受的。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貧僧告訴您,貧僧能做到呢?!」

「能做到?!」沐修槿挑挑眉毛,露出一抹苦笑,「正因為您能做的到,而我做不到。所以,您才入了空門,而我墮了魔道。主持,今日您恐怕不是專門為小女解簽,而是受人所託,專門來勸解小女放棄復仇的吧?!看來,那個托您此事的人是失敗了呢。」沐俢槿說完,向主持方丈露出一個十分艷麗璀璨的笑容,轉身走出了大殿。

「施主請稍等!」主持叫住快要走出大殿的沐修槿,雙手合十行禮了個禮,「貧僧一會兒已經有約了,不能當面為綠影施主解簽。還請沐施主一會兒出去后,轉告她一句話:鍥而不捨,否極泰來。」

沐修槿停住腳,背對着主持側頭回答:「小女替婢女多謝主持開釋。」

「阿彌陀佛,沐施主客氣,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主持看着沐修槿那抹纖弱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大殿門口那滿目白光中之後,低頭一笑,扭頭對着自己身後輕聲道:「貧僧有負閣下所託,不能化解沐施主心中執念。只是沒想到,看上去溫婉爾雅的沐施主竟是這般伶牙俐齒,頗有戰國名家的詭辯之風啊。」

方才太後娘娘進香時躲在經幡後面的那人開門從大殿的側室走到主持身邊,閉眼滿臉哀愁地搖頭嘆了口氣:「沒想到這時候主持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在下可是覺得一點也不好笑。」

主持撇撇嘴,走到茶案邊斟了兩杯茶,遞給那人一杯。一邊嘬著熱氣騰騰的茶水,一邊滿臉悠閑地回答道:「如你所說,已經這種情況了,再着急又有何用?倒是不如隨心自在,順其自然。」

那人望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幽幽地嘆了口氣:「可是我心中真的很是不安,我明知道她是回來複仇的,卻不加制止,任其一意孤行。她日後若是做下了什麼滔天大罪,到那時,我必要為了大燕江山社稷而再次捨棄她。若真的如此,我們可真的是再也回不去了。」

「唔,原來閣下您這也是執念哪。」主持一臉隨意地點點頭,滿臉神秘地一笑,「不過,閣下的心中的執念倒是可以用綠影姑娘那道簽文來解: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那人低頭苦笑一聲:「這執念卻是過於沉重了些,不過,我是不會放下的。」

「釋尊,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如何無我無相,無欲無求?」主持拿過沐俢槿放到佛像手中的花環,細細把玩一番后帶到了自己寸草不生的腦袋上,「要貧僧說,閣下當初就聽了家師的話,入了空門多好。青燈古佛雖說是枯燥了些,可到底不也少了這許多煩憂不是?情之一字,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之所累啊。」

那人放下手中的杯子,白了老不正緊的主持一眼:「我自知這一切的痛苦煩憂都是源於情之一字,若能放下,我早就放下了,還用得着你來開釋?我今日是找你來開釋阿槿的,不是讓你來開釋我的!」

「燕王殿下,貧僧不比家師那般德高望重,佛法高深。貧僧修行尚淺,真的是無能為力。」主持拿下頭上的花環,重重地嘆了口氣,「她心中的執念太深,任是誰都渡不了她。」

燕王殿下閉眼嘆了口氣,許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突然聽見他聲音縹緲卻又異常堅定地說道:「好,既然佛渡不了她,道渡不了她,那就由我來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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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弈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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