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茫茫大夢(九)

第二百二十五章 茫茫大夢(九)

尼寺中的日子過得清凈如水,十日內竟有七八日在下雨,穆清象徵性地抄了幾卷經,每日伴著鐘鼓梵唄,品茗看書,靜聽雨水打落在屋檐草木之上,或發怔或淺睡,或與高密長公主隨意聊談,很是愜意,心中亦少有的安寧忘世。

她是自在了,隨她同來的那些人,卻要日日忍著心頭的浮躁,強抑著自己靜下心來抄經,著實也是為難。

好容易熬到第十日上,一清早寺門大開,一條早已洒掃潔凈的大道自凈慈寺門前一直通向宣平坊坊門。坊內百姓皆被圈攔在各自家中,不得隨意走動。

辰初,有羽林郎前來開道,擁著一名內監將整條到巡查了一圈。寺內鐘鼓低鳴,法器相撞之聲迭起,高密長公主與披掛齊整的慧通尼師親率了寺中尼眾分兩列候迎聖駕。穆清只領著阿柳與丹娘等人於寺門邊角肅立。

少頃車駕轔轔,馬鈴噹噹,浩浩蕩蕩的鹵薄隊伍從大道的那一頭挪了過來。帝后駕輦當先,後頭跟著絳紫緋紅墨綠石青各色的官僚,並內監宮婢們,好大陣勢。

因無她甚麼事,穆清閑閑地旁觀這一場熱鬧,順勢在人群中去找一找那熟悉的身影。轉眼卻先看到許久不曾見到的李世民。他身為天子的時日並不長久,那蓋頂的氣勢倒是渾然天成,威儀無邊。

也不知怎的,當年在唐國公府初見時冷峻的少年背影,定下與長孫氏的親事後在她家宅門口落寞的一人一馬。還有她躲在土坡后見他率領玄甲軍沖入敵陣的情形,乃至英華過世后他紅著眼睛追問她英華落葬處的模樣,一幕幕一樁樁,好似流水般在穆清腦海中淌過,遙遠得彷彿隔世,令她不禁百般疑惑,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唐國公家的二郎,是否真是此刻眼前坐擁萬里河山,尊貴無上的聖人。

迷迷離離中,祭拜的典儀將近尾聲。佛龕前不好設座。尼寺中有眾多男子走動亦是不妥,故慧通只請了李世民同長孫氏並幾名內監往偏殿去坐。高密長公主在路過她身側時,暗暗拽了一把她的衣裙,穆清稍一猶豫。低頭跟了過去。跟著她的那些人生怕出了錯。也不敢慢下一步。緊隨在她身後。

帝后在上首落座,俯垂殿下,由身邊的內監宣了犒賞。慧通自不必說。但因出家人受了具足戒,不近錢財,便只賞了四季僧袍等用物,另貝葉經一匣供奉著。高密長公主卻一味只說思念先皇后,只求心愿得盡,並不肯受賞,便也作罷了。

李世民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了穆清身上,穆清忙上前欲要伏拜。李世民擺了擺手,淺笑道:「今日祭奠先母,不拘禮,又是在寺中,朕不受拜,這禮便罷了。」

穆清該跪拜為屈膝禮,庄莊重重地行過禮。

「七娘……」殿下這張面孔與英華神似,李世民心頭一勾,別過目光去,口中若無其事道:「先母在世時便喜愛七娘,若是得知今日有七娘為她抄經祈福,定然欣慰。朕該替先母好好賞一賞。」

穆清屈膝再禮過,從容答道:「妾身年少時亦曾受過太穆皇后的教導,此番不過略表敬意,實不敢居功的。陛下若果真要賞……」

她說著眼望長孫氏那邊飛速地瞟了一眼,見她只含笑不語,瞧不出絲毫神情變化。「妾身斗膽,只替我帶來的六位小娘子討個賞。」穆清笑吟吟地回身一望,目光在陸阿原臉上轉了一轉,唇角微揚,轉頭又稟道:「難為她們年紀輕輕,跟著妾身在寺中靜心清修了十日,經卷抄得亦比妾身更多,實屬難得。」

李世民臉上更添了幾分笑容,想是心中極滿意的,點頭稱道:「七娘說得很是。」隨手招了一招,六人一同上前,齊聲作了禮。李世民偏頭向長孫氏道:「這些人都是皇后舉薦的罷,果然妥帖。既如此,便由皇后一併賞了罷。」

長孫氏早知這六人入了蔡國公府後一向形同虛設,莫說納妾,杜如晦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曾碰過她們,便是連看只怕是也未多看過一眼。更有裴司簿回去細述了一番送人進府時的情形,她便明白這六人許是不濟的,正是要尋機撥弄撥弄,不想眼下機會來得這般輕易。既是聖人教賞,賞甚麼自然都不及賞她們個身份來得更好。

長孫氏心口滿漲了一股熱潮,望向穆清的眼中得意之色掩不住地要往外涌,她穩了穩嗓子,方要開口,突然只聽得「噗通」一聲,一道人影猛地撲倒在地下,朝向李世民伏身拜道:「奴婢有一不情之請,還望聖人降貴紆尊,略聽奴婢一言。」

李世民疑惑地挑了挑眉毛,「直講便是。」

殿中眾人垂目望去,卻見伏地而拜的正是穆清帶來的陸阿原,此刻她得了恩准,雖直起了身子,卻依舊不敢抬頭,低垂著眼眸,懇切且小心翼翼道:「奴與姊妹們連日抄經,耳聞皆是梵音佛樂,目染無不因果報應,深受佛祖感召,心生皈依之念。奈何身在俗世日久,區區十日,尚未得滌凈,惟願與眾姊妹長留凈慈寺中,青燈古佛,虔心靜修。替先皇后亦替聖上的山河萬民祈求福澤。」

一語既出,殿內鴉雀無聲,幾息間靜得教人窒息。穆清偷眼望去,但見李世民稍顯吃驚,面色尚算平靜。他身旁的長孫氏亦神情亦無大變,身子卻微微前傾,一手在膝上握成了拳。再看丹娘等人,驚得尚未回過魂來,倒辨不出心裡的主意。

穆清面作為難,輕輕柔柔的嗓音霎時打破殿內的沉寂,「這……卻要如何是好?按說小娘子有心向佛,本是極好的事。只是,只是……」

「顧夫人許是捨不得放人?」高密長公主的嗓音高亮,一下蓋過了穆清的聲音,面向李世民道:「要我說,這幾位小娘子難得竟有心愿終身侍奉太穆皇后,更難得的是心中還存著天下疾苦,可見心地慈悲,真真是極有佛緣的人。顧夫人若因一己私念不願成全於她們,豈不罪過了?人皆說佛法無邊,感化渡人。我禮佛多年。今日果真是親見了。」

長孫氏沉吟著點了點頭,「確是極難得的好事。不過她們年紀尚輕,這般大的事,終是要問過她們自己的意願才好。」

高密長公主笑道:「那是自然。」說著一旋身子。步至那六人跟前。鄭重肅穆地問道:「你們。可願意留在凈慈寺內,終身侍佛,供奉太穆皇后。祈佛降福於聖上及天下?」

殿內的氣氛猶如繃緊的細繩,饒是如此,穆清聽高密長公主如是一說,心裡仍忍不住暗自好笑,這樣的問話,教她們如何作答?侍佛,供奉皇帝生母靈位,替皇帝及天下百姓祈福,這三樁,只拿任一樁來問,難不成她們還敢說句不原意么?

另五人紛紛跪地,不肯說願意,亦不敢回不願,個個心急如焚,一時緘默俱不知該如何作答。「聖上向來信奉釋教,你們一心向佛又是好事,斷然不會因此責難,你們只管放心說便是了。」穆清輕聲催了一遍。

「聖上向來信奉釋教」,這一句如驚雷,猛然提點了高丹娘,她腔子里的一顆心一下沉到了底里,眼下恐怕再無路可退,審時度勢,保命才是首要的。到底是個聰慧的,高丹娘心知大局已定,只得領著頭俯身叩拜,「奴婢心之所向。」

余者見情勢如此,無可奈何,也都跟著叩頭請願,生生地將眼淚怨怒咽回腹中。長孫氏的目光一閃,仿若利刃劃過穆清的臉面,口中卻向李世民笑稱了一回「佛緣奧妙」之類的話。

殿內穆清與高密長公主並陸阿原同時將一顆提調著的心鬆緩下,也不去理會那幾名女子。慧通雖不很明白內里糾葛,卻也知曉不能讓她們再留在殿上,忙召過幾名女尼,先送了她們至後院禪房去。

小半個時辰后,凈慈寺前院的諸僚得了旨意,一一自行散了歸去。不出一刻,內監開道,重豎鹵薄,十來名宮婢簇擁著長孫氏先行出來,扶持著她登上車輦。隨後是高密長公主,攜了她的侍婢僕婦魚貫而出。走在最後頭的是雙手合十恭送的慧通尼師。

杜如晦立在前院,等了好一陣不見穆清出來,與他一同站著的幾名內監亦忐忑地探了探頭,因李世民亦未出來。幾人面面相覷了幾眼,不知是誰低聲嘀咕了一句,「顧夫人帶來的那幾名娘子怎也不見出來?」

杜如晦腦中轟然一聲,心下惶遽,他只知穆清欲要甩脫那幾名女子,這些日子裡究竟做了些什麼,他渾然不知。眼下他並不懸心那些女子境況如何,只恐穆清手段過激,惹怒天顏。

隔了半刻,卻見阿柳從角門走出,身後跟著兩名小尼,手中捧著的正是些女子的日常用物。杜如晦大步上前,也不言語一聲,抬手便翻看起來,許是手上力道不控,叮鈴哐當地落了幾件在地下,把那兩名小尼唬了一跳。

阿柳驚愕地抬頭看他,「阿郎……」

「怎不見穆清出來?裡頭可出了甚麼事?」杜如晦甩開手,只向阿柳問道。

阿柳愣了一息,回頭望院內瞥了一眼,方遲疑著低聲回道:「不就在院中么,能有甚麼事?不過是聖上喚住了七娘問幾句話,這……」

杜如晦抬頭順著阿柳的方才回頭的方向望去,果見李世民在廊下立著,穆清面無表情地在他側後方垂眸而立,左右都已擯退,只留了李世民貼身隨侍的內監在側。雖不至有禍,看二人的神色,這番問話,決計也不是令人安適的了。

杜如晦料算得一絲不錯。李世民負手而立,不看穆清一眼,他的問話出口已有幾息的功夫,穆清緊閉著嘴唇仍是不答。一旁的內監跟著他時日久了,不消抬頭便能感知到天子胸前蘊起的一團怒氣,他忙小聲提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況一座小小的墳塋,顧夫人莫再瞞藏避讓,還是快說了罷。」

「若非念你是英華阿姊,你道朕會屢次下問?翻找出一座墳能有多難?」李世民沉肅的聲音中透著幾分不耐煩,「再問你一遍,英華究竟葬在何處?」

穆清不由向後動了動腳,想退開半步,卻又不敢動身子,只低頭稟道:「陛下再問百次,妾身亦無從說起。非是妾身不願說,實在是英華並未落葬。英華向來不拘,何苦要以那方寸之地永生永世地拘住她?英華不願,妾身亦不願。故使烈火焚之,令其四散飛揚了去,自此永不受錮。」

天並不熱,內監的額角卻險些要滴下汗來,這分明是挫骨揚灰了,卻教她說的如此輕描淡寫。偷眼去看李世民,只見他臉色鐵青,脖子上的青筋暴突,背在身後的手亦隨之握成了拳,直捏得指節泛白。內監不禁暗暗嘆息,怕是有一場潑天的禍事要落到這位顧夫人頂上了。

內監與杜如晦原是舊識,不忍見穆清受難,正私下焦急,想總要覓個法子通告了院外的杜如晦才好。李世民身背後的拳頭卻慢慢鬆開了,他忽然輕嘆道:「果然是英華一貫的做派。」口吻略顯頹喪,彷彿短了幾分氣力似的。

穆清並非不懼李世民,但每談及英華,總有一口惡氣堵在她喉頭,促得她膽色也大了兩分。李世民偏頭打量了她幾眼,見她始終低著頭端著禮。這一副恭順小心的模樣,令他陡然覺得她是在無聲地抗命,彷彿還略帶几絲鄙薄的意味。

李世民冷聲道:「你今日在殿上耍弄的招數,莫當朕不覺察。不過是幾個宮婢,隨你擺弄就是了。我知你慣弄手段,心思繁多,只在家宅後院耍便罷了。倘或有朝一日你竟敢置喙朝堂政事,探手後宮內苑,休要怨怪我不念舊日情分。」

說罷他甩手自顧自地大步離開,往凈慈寺的大門走去,內監忙不迭地躬身緊隨其後。穆清在他身後衽斂禮道:「謹記聖人教誨。」李世民卻似全無聽見一般,不幾步身影便被浩蕩的儀仗隱沒。

穆清在原地站了良久,只覺方才同她說話的絕非從前認得的李家二郎,連得似曾相識的感覺也不曾有,一個不容置疑的念頭重重地砸在她的心間:杜如晦再不能在他身邊久留,權勢地位愈高,兇險便愈逼近。由今看來,怕是已走到了山峰之巔,用不了幾步,便是萬丈深淵。

穆清忍不住渾身一哆嗦,腦中無端地憶起袁天罡的話,旁的話都記得不甚清楚,惟獨「粉身碎骨」幾個字,在她腦中震得響亮。

驀地肩上一沉,驚得穆清整個人一跳,扭頭卻見杜如晦深沉溫厚的淺笑:「想甚麼竟想得這般出神?御駕早走了,怎還不出來?」

穆清原想綻個笑容,不料面孔卻是僵直無力的,硬是擠出了一個不像樣的笑。杜如晦好像並未瞧見,臂上加了些力道,將她往角門處帶,一面走一面漫不經心地問道:「聖上同你說甚麼了?」

「沒甚麼要緊的。」穆清微晃了幾下腦袋,笑道:「左不過又是追問英華葬處。日子久了,待他淡了便無事了。」

半空中雲層不知何時又堆積起來,疾雨猝不及防地落下,穆清加快幾步登上車,心煩這雨下得沒完沒了。趕車的車夫望著天幽幽嗟嘆,「這年景又是一副落敗相,雨勢再收不住,躲不過一個澇禍。」

穆清扭頭窺了一眼杜如晦的面色,他只在怔怔出神,似是未將車夫的碎語閑話聽入耳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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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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