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李代桃僵(二十三)

第二百零六章 李代桃僵(二十三)

長孫氏笑眯眯地拉著四郎的手,上下仔細端詳了一陣,又回頭瞧瞧母乳懷抱著的李承乾,忽然一拍手,「是了是了,我怎未早想著這個。」

穆清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與長孫氏相識這麼些年,對她的一顰一笑瞭若指掌,此時她恍然驚喜的神情,穆清又怎會不知她心內必定早已有了計較。看此情形,這一番計較,正是沖著她的獨子而來。

果然,長孫氏拉著四郎的手不舍放,帶著些許懇求向穆清道:「也不知是合了甚麼緣,錦唐這孩子,我是越瞧越愛,說句姊姊不願聽的,這孩子,我倒恨不能是自己生的似的。顧姊姊你瞧,我那大郎比錦唐小不了多少,可不正是個伴兒?要依我說呀,錦唐倒不如先跟了我去,待姊姊與杜長史過得安穩了,願意接去亦可,仍與承乾一處教養亦無不可。以錦唐的品貌,待孩子們大了,我那鶯歌許了姊姊作兒媳,也不算辱沒。」

穆清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強撐著直起脊背跪坐得端端正正,「夫人快莫說笑。大娘金枝玉葉,又是秦王殿下的掌上明珠,似我這等戴了罪的人家如何受得起的?再者四郎尚且年幼,未及開蒙,過個幾年,倘或有機緣重回長安,若夫人還看得上,再打發了四郎去陪著大郎念書也不遲。」

長孫氏臉上的笑意一點點地斂去,目光在幾個孩子身上來迴轉了兩圈,再看向穆清時。肅穆中透出少許威嚴,使得穆清腦中突然跳出了當年竇夫人的模樣。

「顧夫人也該替錦唐想一想。」長孫氏自進門之後滿口姊姊的稱呼,陡然又改成了夫人,「夫人一貫是個明白的,出長安城的道有多難走,自不必我贅述,雖說聖上道明了罪不澤及家人,孩子不必隨著杜長史去走那條險道,可夫人想過沒有,饒是如此。留在長安也未必能得安泰。如今滿長安能替杜長史保住這條血脈的。除了秦王的傘蓋下,可還有別處?」

字字句句令穆清無從辯駁,長孫氏不算響亮的聲音在她耳中有如轟鳴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起了細微的晃動。腦中長孫氏的聲音鬧哄哄的此起彼伏。

旁人未瞧出她的虛弱來。英華卻看得真切。上前坐到穆清身畔。不著痕迹地撐抵住她的身子,頓首緩緩道:「夫人慈悲,事事都想到了咱們前頭去。英華先替阿姊謝過。只是這事,到底要同姊夫商議了方才好,偏姊夫正抱恙,待咱們想個法子緩緩地告訴他知道,也好令他放心不是。再者,四郎若隨夫人去往宮中居住,遇見太子不過是朝夕間的事,豈不更添了幾分險?」

「妹妹還不知情罷?」長孫氏涼涼一笑,「聖上賞了禁苑西北角的弘義宮予殿下,殿下已不在宮中伴駕而居,一整個承乾宮的人,速速地盡數遷去了弘義宮……」她略顯出些不耐煩,揮了揮手,「到底,這是二郎的意思,臨來前,萬般囑咐,怎好拂逆了。」

最後這一句重重壓下,頓時英華與穆清俱接不上話來,秦王雖遭聖上厭棄,驅離了大興宮,卻仍是金光繞身的皇族,擺出自上而下的架勢,還真就拂逆不得。

穆清閉目深重地嗟嘆一聲,猶如一柄長刀橫著落入她心坎,痛得她自心口及四肢各處發麻,終是抵住了千鈞之力似的點了一下頭,卻再不敢向自己的兒子多瞧一眼。

「阿姊!」英華顫聲驚叫,不敢置信地抓起她的手臂搖晃了幾下。

「去罷。」穆清無力地吐出幾個字,甩了幾下手臂,脫開英華的手,朝著長孫氏伏地而拜,「敢請夫人全力保四郎平安,不論要作甚麼,妾身自當竭盡所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英華圓睜了雙眼,呆怔地瞪著長孫氏,長孫氏心頭猛跳了幾下,避開她寒氣迫人的直視,伸手去扶地下的穆清,平穩如水的聲調中不自禁地溢出了一兩分心滿意得,「顧姊姊只管放心,再怎麼說,錦唐也是聖上御賜了名的,青雀與鶯歌都不曾有這福分,哪一個敢看輕了他去?」

穆清知道此刻自己的臉定是狼狽不堪的,她再不刻意掩飾,仍由不舍、悲傷、痛楚、慌張各色神情在臉上狠狠碾輾,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祈求長孫氏能存有哪怕一星半點的憐憫,看在她今日這般哀苦的份上,日後能善待她的孩子。

長孫氏輕巧巧地嘆了口氣,接著道:「明日便是三日限定的日子,二郎如今的形景,也不便相送,還望姊姊與杜長史原諒則個。待開了坊門,我便親自來接了錦唐……」說話間,她眼角的餘光轉到了一旁默坐的杜構身上,指著那兄弟二人,抿唇微微一笑,「這兩個孩子,亦是極有前程的,耽誤了未免可惜,索性我一同帶了去,延請名師,好好教養一番,姊姊瞧著可好?」

穆清除了點頭應允,也別無他法。長孫氏總算是鬆弛下來,眼角眉梢重展開柔和的線條,向前傾了傾身子,安撫地拍拍穆清的手背。

那邊杜構乍一聽長孫氏的話,心如擂鼓,見穆清點頭,歡喜暗自炸開。昨日猶在哀嘆命數弄人,以為從此便要落得個白身,正愁走投無路,不想峰迴路轉,將要沉溺時一把抓住了秦王妃伸來的枝子,自此又是另一番局面。想到此,趕緊撐起手肘捅了捅杜荷,先拜謝過長孫氏,再俯身拜向穆清,「母親儘管寬了心,兒子定不會負了父親與母親的期許,專心研習,看顧幼弟。」

穆清漠然而坐,長孫氏卻笑著頻頻點頭,「好孩子,你有這心,也不枉你父親母親疼你一場。」說罷款款起身,向穆清道:「既這麼說定了,姊姊這邊又有諸多事要照應,我便不添亂了。弘義宮也正一團糟亂,教人不得省心。」

長孫氏帶著乳母及一眾侍婢,自顧自地向外頭走,穆清的小腿虛軟得立不起身,只隨口應付了幾句辭送的話,甚麼禮數規儀,蕩然無存。

待長孫氏與眾婢的身影再看不到時,穆清方才扶著英華的胳膊站立起來,她長嘆一聲,向杜構淡淡道:「既要去了,便回去收拾收拾罷。」

打發了杜構杜荷,她一把摟過一臉茫然的四郎,細細地將他的面容打量一番,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臉,「咱們四郎大了,阿母要同你說樁事兒,可要好好記著。」

四郎極認真的仰面看著穆清,綳著小臉用力點點頭。

穆清卻哽住了喉嚨,說不上話來,只是拉著四郎的小手,低頭努力忍住在眼眶中打轉欲落的眼淚。

英華忿忿地哼了一聲,怒道:「連我這一貫不上心的都能瞧得出,他們這分明是要以四郎為挾。姊夫落難,救不成倒也罷了,怎的還要四郎去做典質,真真是暗室欺心么?」

「秦王他……」穆清用力按了按眼眶,悶聲道:「他這是怕你姊夫為太子所獲,倘若太子手狠,滅了口,秦王反倒安心,怕就怕你姊夫為太子所用,倒戈一擊……有四郎為質,咱們便再無路可選,要麼初衷不改,要麼以死明志,便是這般簡單。不論生死,只要咱們還站在秦王這一隊里,弘義宮便是四郎最為穩妥的安身之所。」

「阿母,你要撇開四郎自個兒走了么?」四郎突然伸出小手別過穆清的臉,稚聲稚氣卻無比認真地問。

穆清的眼眶瞬時潰敗,淚線連連,一壁慌忙拭去眼淚,一壁把穩著嗓音道:「莫聽旁人渾說,阿母怎麼會撇開四郎,怎會……阿爹阿母是要去做一樁頂要緊的事,那邊,不教帶著小孩兒同去,所以,所以四郎要和兄長們在一處,在方才那位姨母家中等著阿爹阿母歸來接你們。」

「那阿母還是要走……」四郎脆嫩的嗓音已然變調,卻緊緊抿住小嘴,強忍著眼淚,執拗地盯著穆清看了好一會兒,卻忽然伸出一根手指頭颳了刮穆清的面頰,「四郎都不哭,阿母是大人了,還要哭,羞羞。」

英華不知丟下了手中的甚麼物件,碰在地下,發出刺耳的「哐啷」一聲響,隨即狠狠在地下跺了一腳,又踢翻了一張低案,不等穆清阻攔,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這聲響一下激醒了穆清,此刻不是流淚哀傷的時候,她三兩下抹去了眼淚,攙著四郎往後院去尋阿柳,因帶著他的乳母已不在府中,便暫將他交予阿柳,同拂耽延一處照看著。折騰了一晌午,畢竟孩子幼弱,吃過午膳,便在床榻上睡著了,睡夢中猶緊張地喚了幾聲「阿母,阿母」,惹得阿柳也陪著也流了一回眼淚。

穆清自回屋,細緻地收拾出一隻匣笥,將四郎的大小衣物,平日慣用的物件,俱收了起來,她不知這一別究竟要多久,就連還能不能見,她亦不敢確定。她原以為立了國,掃平天下之後,她的生活不會再有擔驚受怕,卻不曾想,亂世烽煙算得上什麼,原是這帝位爭奪才是剜心割肉的刀刃。

抑或說,他們這些本該不相干的人,才是天家內訌所使的刀。她心底里慢慢騰起些怨氣,天下蒼生與她何干,誰坐帝位又與她何干。她想要的不過是守住她的家。若為這個她最是在意的家,一切事她皆做得。這股子積怨鼓盪在她胸口,使得她的手腳重又尋回了氣力,不覺整個人更硬冷了幾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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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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