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李代桃僵(二十二)

第二百零五章 李代桃僵(二十二)

時間流逝得極其緩慢,穆清亦不清楚自己這樣看了他多久,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每一下的心跳,跳得鏗鏘有力,幾欲破胸而出。

見她這般反應,杜如晦心中「咯噔」一下,繼而腦中似有人猛擊了一下鐃鈸一般,豁然省悟。他睜大雙眼,費力地從唇齒間擠出一個「你」字,兩手拚命支撐著地,想要站立起來。只是他此刻哪裡還有力氣動彈,用盡了渾身最後的氣力,終是斜斜地倒在錦墊上。

穆清快步上前,原想使他在錦墊上躺得安穩些,卻慌亂得手腳綿軟,怎的都使不上力。她跪坐在他身側,一手努力調整著他的卧姿,一手緊拽著他的袍袖,歉然低泣,「克明,克明,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是我自私寡義,一切錯皆在我,日後你若怨我我亦無悔,我卻不能見你有任何閃失,我不能……」

杜如晦無力地垂下手,慢慢闔上雙眼,穆清的聲音在耳邊越飄越遠,遠得如同隔了年歲,他的最後一絲意識里,好像只剩了一抹無奈的苦笑,這灌藥的手段,不正出自自己之手么,倒教她整套地學了去。

待穆清自泣訴中緩過來時,杜如晦早已酣然沉睡,渾然無知覺。她認真地在他身側端詳了幾眼,探手撫平他緊皺的眉心。鬢邊露出三五絲惹眼的白髮,她輕巧地將撥弄著他鬢邊的髮絲,將它們盡數遮蓋。末了她用力吸了口氣,揩拭乾面上的眼淚。輕咳兩聲穩住聲調,「阿達阿達,這邊已停妥了。」

正屋的門應聲推開,阿柳在門口探頭一望,接著阿達與杜齊二人閃身進了屋子,手腳麻利地褪去杜如晦身上的錦袍,換上了一套石青色短褐,片刻不耽擱地將他搬抬上了門前石階下的一輛推車。

「出府的仆婢皆已安排妥當,都在西角門候著,只等將阿郎送去一道出府。」阿柳壓低聲音。快速說道:「七娘且放心。西角門統共就兩名戍守,原都是軍中舊部,與英華尚有幾分同袍之誼,一會子送出去時。英華會去同他們寒暄一番。賀遂將軍亦在暗中盯著。此事萬無一失,斷不會出了甚麼岔子。」

穆清這才安下心,一手撐著額頭。黯啞無力道:「你們去罷,萬要看顧好你們阿郎。倘若後日正午我尚未到,不必理會,更不許去尋,只管帶著他,往延平門同康三郎匯合,跟著商隊出城。大郎二郎同四郎,罪不及他們,勞煩阿柳明日將他們先送往杜陵,待個幾日,自會有人來接出城。」

阿柳用心記著她這一疊子的交代,隱約覺得透著些異樣,只因她自己心裡頭緊張得直打顫,自然是顧及不了旁的。

這一夜再無旁的話。直至天蒙亮,阿達不知從宅子外哪一處僻靜角落,悄無聲息地翻進院子,不等他叩門,穆清也不知哪來的警覺,已然覺察有人進了正屋所在的院子,她騰地從床榻上躍起,徑直拉開了屋門,滿面焦急。

「娘子不必牽念,阿郎已在崇化坊安妥了。趙醫士在那宅子里候著,說阿郎原就勞頓脫力,藥力又生猛了些,且有得睡,總要有個兩日光景方會醒轉。」阿達立在門口,將崇化坊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臨了他頗有些為難地撓了撓頭皮,踟躕了片時,又道:「趙醫士另有句話要帶予娘子。他說,倘若英華願留在長安,請娘子放心將英華託付予他。又或她立了意要隨娘子去的,趙醫士說他……說他願一同去,左右哪兒都是行醫濟世。」

穆清蹙了蹙眉,忙亂中,倒將這事撂在了一旁。念及趙蒼待英華這般,果真不違不離不棄之約,多少令她心底舒展開些,「這事……須得依著英華自個兒的意思,過了這一陣再說也不遲。」

「先不說這些個不在眼面前的事,你緊著回屋去歇一覺,眼下這情勢,我們母子能靠得上的,不過就是你們幾個了。後頭要辛苦勞動你的事自是少不了,七娘在此先行謝過。你也莫要推辭,你受了我這禮,才教我更安心些。」說著她斂衽向著阿達一禮,阿達手足無措,漲紅著臉皮,連連擺手,「娘子使不得,這使不得……」

說話間,天空的灰色不知不覺全褪剝了去,乾乾淨淨的湛藍預示著太陽即將升起。穆清站在院中扭動了幾下脖頸腰肢,接連不斷的緊張焦慮使得她渾身筋骨緊繃欲斷,院內樹冠間的鳥雀並不知這一家的變故,依舊若無其事地在枝頭葉間啁啾歡唱。

忽然院外有人高聲傳道:「顧夫人可在裡頭?」

穆清挪步至園子的月洞門前,一名羽林郎客客氣氣地向她一拱手,「在下見過顧夫人。擅自入內怕是驚擾了夫人,原本不該,只是貴府僕從已遣散,前門有貴客到訪,卻無人通傳,只得由在下代行其職了。」

這個節骨眼上恐怕人人避之不及,怎還會有人登門造訪,還是位貴客。穆清心裡驚詫不已,欠身禮道:「有勞將軍。」也不敢耽擱,趕忙隨著那羽林郎前去迎客。

大門口果然有兩駕華貴馬車,侍婢環立,只不見儀仗華蓋等物。車上款款下來一位女子,玄色輕紗幕離直遮蓋至腰際,打扮並不華貴,暗紫色的泥銀羅裙,不顯不露,仔細一瞧,那羅裙卻是八幅的,正經是位貴人。

穆清心頭一跳,來的正是她許久不見的秦王妃長孫氏。世人皆道秦王妃早年受陝州總管府長史夫人顧氏幫襯照拂,二人情同姊妹,個中實情卻只有二人自己心知肚明,這一兩年來,穆清有意無意地迴避長孫氏,極盡恭敬,敬而遠之。

後頭一駕馬車簾幔一動,出乎穆清意料。自馬車上下來的,竟是三名抱著孩子的僕婦。最大的孩子不過二歲的模樣,最小的尚是襁褓中的乳兒。

穆清立時明白過來,眼下不好過的不僅是永興坊的杜府,只怕眾多耳目口舌之下,秦王也未必能肆意走動,也只有「姊妹」間話別方才有機會得見,長孫氏攜兒帶女而來,分明就是一副家常往來的架勢。

她腳下加快兩步,迎上前。屈膝正要行禮。長孫氏倒比她快了一步,已然伸手攙扶住她的胳膊,意味複雜地喚了聲「顧姊姊」。

穆清環視了一圈大門邊戍立的羽林郎們,「咱們進去說話。」

正院的幾間大屋子已空蕩蕩的盡顯狼狽。惟杜如晦慣常用的書房還尚可坐坐。阿柳在裡間忙著收拾規整。倒是英華不知何時得了信。手腳麻利地奉上漿酪果品。穆清掃了一眼案上的盤盞,苦笑著一攤手,「我這兒。已是不成個樣子,長孫夫人多擔待。」

長孫氏抬眼左右打量幾眼,輕嘆道:「終究是二郎與我對不住你們,害累你們至此,顧姊姊若還要這樣說,便要愧煞我了。不知杜長史現下……安否?」

「拙夫……」穆清垂下眼帘,輕輕擺弄了幾下裙裾,似在掩蓋面上的憂色,「自接著敕命后,猝然病倒,此刻只怕還起不得身。倒要勞煩夫人挂念,已著醫士瞧過,鬱火攻心,歇幾日,順了氣兒,也便好了。」

長孫氏頗覺有些意外,轉念再想,大約太子設伏的消息錯不了了,將杜如晦轟然擊倒的並非大興殿來的敕命,卻是這暗地裡的險難。此時她心中湧出貨真價實的歉疚,頓了半晌,又想起此番的目的,重又打起精神來。

「這是二位公子與小娘子罷?」靜默的時間太長,穆清微微笑著望向那幾個孩子,有意打破兩人之間粘滯的沉默。「如今外頭並不十分安穩,夫人怎就帶了他們出來?」

「這一別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畢竟同姊姊親近了一場,故我私下想著,還該教姊姊瞧瞧孩子們。」既提起了孩子,長孫氏一貫精準的笑意又回到臉上,招手示意乳母近前來。

「這是大郎承乾,顧姊姊是見過的。」長孫氏輕輕拉起李承乾的小手,手腕上正套著出生時穆清送去的賀禮中的一樣,一枚精巧的赤金核桃。

「這是二郎,青雀。周歲才過兩月余,聖上還未正經賜名,私下渾取了個小字,為的是好養些。」她又將另一名乳母招至近前。乳母懷中的孩子生得眉目清俊,與五官神情與長孫氏極似。

最後一名母乳小心翼翼地抱著襁褓上前,長孫氏疼惜地親手接過,拂開襁褓上的輕紗予穆清瞧,「這是二郎的嫡長女,才出了月,二郎最是珍愛,親自起的名,取天生麗質的寓意,喚作麗質,小字鶯歌。」

穆清側頭細瞧了一陣,為難道:「青雀同鶯歌我是頭一回見,原該有個見禮的,只是倉促間未能來得及備下,可是要欠著了,待日後,日後安穩了,一併補上。」

「姊姊這是哪裡的話。」長孫氏將襁褓遞還乳母,探頭向穆清身後略一掃看,「怎不見四郎他們?大郎二郎來了許久,姊姊也不帶來我瞧。」

穆清回頭朝英華點了點頭,英華稍一怔愣,立時會意,起身勉強笑著屈膝一禮,「我去帶他們過來。」

少頃,英華攙著四郎,後頭跟著杜構杜荷,走進書房。

杜構杜荷先時已從英華口中得知是秦王妃到訪,自是有百般愁怨,也全收了,依禮規規矩矩地向長孫氏和穆清分別行了禮。長孫氏連連點頭贊道:「禮數周全,模樣周正,果真是大好兒郎。」

弟兄二人得了誇,喜不自勝,愈發地端起禮來。

轉眸又瞧見隨在杜荷身邊行禮的四郎,笑容更甚了幾分,「許久不見,錦唐竟這樣大了,瞧著就教人歡喜。」

穆清心頭急速掠過一絲異樣,「錦唐」原是聖上賜名,平素鮮少這麼喚他,便是長孫氏每每見著他,也只隨著大伙兒的叫法,只稱「四郎」的,今日怎無端地想起要喚他「錦唐」了。她心內淺淺地生出一層不安,暗低下祝禱,萬望是自己想多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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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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