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真篆印

出了藥王廟，中年人牽著雲夢秋，足不點地的朝前行去，衣衫飄揚，姿態寫意，看似速度緩慢，實則快速無倫。

雲夢秋騰雲駕霧般隨他行進，只覺風聲貫耳，兩旁景色不住變化，心裡又是興奮，又覺刺激，比之躲在泥像后那種陰冷森怖的滋味不虞天壤之別。

不一會，遠方青山綠樹間，遙遙出現一條熙來攘往的官道，原來已繞過東村，來到安平城外，中年人收住身形，放開雲夢秋的手，漫步走了過去。

雲夢秋噓出一口大氣，跟在他身邊。

他直覺感到這氣宇不凡，武功深不可測的中年人對自己沒有惡意，偷偷瞟了他幾眼，大著膽子道：「大叔，你不像是本地人哩。」

中年人啞然失笑道：「好小子，我還未問你，你倒先查探起我的虛實來了！」

雲夢秋心意被他識破，臉上一熱，訕訕道：「還未請教大叔高姓大名？」

中年人淡淡笑道：「我叫霜滿天。」

「什麼！？」雲夢秋腦海如中雷擊，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風霜劍」霜滿天，白道中第一高手，天下最著名的大俠，難道就是眼前這位「大叔」？

霜滿天哈哈大笑，道：「怎麼啦，小兄弟，可是以為霜某是冒牌貨嗎？」

「不，不，不，噢！霜大俠，我不是小兄弟……我……唉……我……」雲夢秋拚命擺手，心神激蕩下，已不知所云。

一向以來，「鎮遠鏢局」中人眼角亦不屑朝他一瞥，而名滿天下的大俠，武林中人人敬仰的高人卻對他和顏悅色，渾無輕蔑之意，一股熱血直衝頭頂，使雲夢秋激動地要哭出來。

霜大俠不僅沒有看不起自己，還叫自己作小兄弟！

霜滿天見他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明白他的心思，含笑拍了拍他的肩頭，問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雲夢秋呆了一呆，忙道：「霜大俠，我叫雲夢秋，你叫我小雲便行。」

跟著聲音轉低，自卑道：「我……我只是鎮遠鏢局裡的一名小廝！」

聽到「鎮遠鏢局」這四個字時，霜滿天虎目里忽閃過一絲異茫，笑道：「原來『煙雨樓』、和『長風幫』要抓的那個少年便是你，小雲，這是怎麼回事？」

雲夢秋趕忙將今日所發生的事情從頭至尾如實說出。

這時他已隱隱猜到了寧瓏等人想抓自己的原因，不外是想從自己口中得知今早卓海告訴自己的事情罷了。

不過此事有些不合情理。

照剛才在藥王廟裡所偷聽到的話來看，「長風幫」十有八九就是邵府血案的兇手，而昨夜殺害勒萬興的那蒙面人「王大哥」曾親口承認邵府血案是他們的人所為，那表明「王大哥」和阮源正是一夥，為何阮源還要抓自己呢？

難道是想殺人滅口？又或者其中還有某種自己不知道的微妙原因？

只恨卓海突然被人擄走，來不及說完昨夜他聽到與看見的事情，否則便可稍減困疑了。

一想起卓海，雲夢秋立時熱血沸騰，鼓足勇氣，向正在沉思的霜滿天道：「霜大俠，我……我求你件事行不行？」

霜滿天哦了一聲，往他看去，微奇道：「什麼事？」

接觸到雲夢秋焦慮的眼神，他倏地會意，郎笑道：「沒問題，此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雲夢秋喜極欲狂，顫聲道：「霜大俠，這可多謝你哪！」心想霜大俠一言九鼎，答應了的事自不會反悔，如此小海也便活命有望了。

霜滿天讚賞地盯著他，突兀問道：「小雲，你真的握了天香香的手嗎？」

雲夢秋一怔，臉上登時紅了，忸怩道：「是啊！」心中卻奇怪霜滿天為何問這等不相干的小事。

霜滿天目含深意的瞅了他幾眼，搖了搖頭失笑道：「有趣！有趣！」

雲夢秋滿臉茫然，獃獃望著他。

霜滿天話鋒一轉，微笑道：「小雲，你想不想學武？」

雲夢秋身子一顫，大喜道：「想啊！」

突然一下子垂頭喪氣，接道：「不過我天生蠢笨，愚頓得很，普普通通一招劍法，費了半個多月的時間也沒學會，總鏢頭說我根本就不是習武的材料……」

「什麼話！」

霜滿天長笑道：「小雲，你骨格清奇，豪氣直衝華蓋，正是習武的天縱奇材，你若願意，待我此間諸事一了，便跟我走吧，以你的姿質，不出三年，必定會在江湖上大放異彩！」

雲夢秋聽得血脈賁張，一顆心突突直跳。

身懷絕世武藝，做一名行俠仗義的俠士，正是他私心深處蘊藏著的夢想，特別是被林媛媛欺侮之後，這種想法便更為強烈，現下喜從天降，當代俠名最著的大俠竟青目垂青，更微露收徒之意，雲夢秋不覺神魂幌盪，飄飄然如在夢中，忘了人間何世。

猛地里田福那削瘦衰弱的身影閃入腦海，雲夢秋狂喜的心緒當即一凌。

霜滿天本以為他會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見他臉上反倒露出躊躇之色，訝道：「小雲，你可是不願跟我走嗎？」

「不，不是！」雲夢秋急忙否認，「不……不過，唉！我田爺爺……」

當下將田福怎樣救了自己性命一事原原本本說了，然後道：「田爺爺對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年老體弱，我可不能離他而去！」

霜滿天眼裡異光爆閃，大聲喝彩道：「好！人予我恩不忘，此乃男兒大丈夫的本色，霜某果然沒看錯人！」

「只是……唉！」他從雲夢秋身上移開目光，感嘆道：「可惜！可惜！」

雲夢秋自然明白他說的可惜是什麼意思，心頭也是一陣黯然，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一次千載難逢的良機，然得霜滿天青眼相看，暗中仍覺感動莫名。

這時二人走上入城大道，遠遠可見洞開的城門，雲夢秋心中一動，試探道：「霜大俠，你前來安平，也是為了那方『大真篆印』么？」

霜滿天點頭道：「可以這麼說！自得知天下至寶『大真篆印』在安平突然出現，我立即日夜兼程的趕來，原想阻止事態惡化，豈料今早到得城內，才知事態的嚴重性出乎意料之外……」

雲夢秋好奇問道：「霜大俠，『大真篆印』到底是什麼東西？怎會有這麼多人爭奪它呢？」

霜滿天大有感觸道：「俗話說，人為財死，相傳本朝立國之初，陳友諒鄱陽湖大敗后，自知大勢已去，便將畢生搜集的財寶秘密埋藏在一處所在，『大真篆印』上便刻畫著尋找寶藏的路線圖……」

雲夢秋恍然大悟。

難怪「天魔教」、「長風幫」等天下有數的大派也起貪得之心，原來如此，陳友諒曾經僭號稱帝，他的寶藏自是一筆驚人的財富，誰能得到，立時富可敵國。

霜滿天嘆息道：「當今世上，『天魔教』和『長風幫』及『煙雨樓』三雄鼎立，勢力空前強大，三幫久有獨霸武林之意，這次『長風幫』為了一方『大真篆印』血洗邵府，『天魔教』豈有不報復之理，導火索一燃，火拚便勢在難免，唉，平靜了數十年的江湖，看來又將面臨一場浩劫了！」

雲夢秋咋舌道：「有這麼嚴重，不會吧？霜大俠，你武功蓋世，連你也無法阻止嗎？」

霜滿天聽他說得天真，忍不住啞然一笑，道：「小雲，你不是江湖中人，自不知江湖中事。近年來『天魔教』、『長風幫』和『煙雨樓』勢力急劇澎漲，野心越來越大，現下的江湖，幾乎成為他們的天下，連『少林』、『武當』這些名門大派也極力韜光晦影，戒令門下弟子少在武林走動，大勢所趨下，我一個人又有什麼作用？」

他仰天一嘆，謂然道：「今次『天魔教』大長老『魔掌』薛雁飛親自坐鎮安平，擺明了誓得『大真篆印』的決心，可嘆唐門利欲熏心，竟敢攔路挾持天香香。唉！難道他們不知這麼做，動輒便會招致滅門之禍么？」

雲夢秋目定口呆地道：「唐門畢竟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天魔教』恐怕沒那麼容易消滅它吧？」

霜滿天苦笑搖頭道：「小雲，你不知道，『天魔教』雖然久居邊陲，可根基深固，教中高手如雲，弟子以萬計數，唐門縱然再強大一倍，若『天魔教』大舉進犯，覆滅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雲夢秋愕道：「『天魔教』既然如此厲害，為何以前不消亡唐門呢？」

霜滿天沉默了一陣，道：「這就要說到天魔教內部的『北樓』與『西樓』之爭了。」

雲夢秋心中一動，搶道：「我知道啦！香香先前殺她的那兩名諸天護法，便是因為他們是『西樓』弟子！」

霜滿天道：「原來你已經曉得了。不錯，一直以來，『天魔教』的五大長老明爭暗鬥不休。大長老薛雁飛和五長老管風清刻守祖訓，主張固守邊陲，其餘三大長老則強烈要求擴充勢力，進軍中原，與『長風幫』、『煙雨樓』等一決雌雄。天香香年雖幼小，卻是『天魔教』日後名正言順的惟一繼承人，五大長老無一例外都想得到她的支持。目下唐門不知死活，竟敢打她的主意，必將惹怒『天魔教』，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了。」

他看了瞠目結舌的雲夢秋一眼，大有深意道：「小雲，現在你明白了吧，天香香肯讓你握住她的手，是多麼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依我看來，天下間也只有你才敢叫她『小妹妹』了！」

雲夢秋臉上一陣發熱，心裡卻升上一種奇異之極的感覺，欺欺艾艾地道：「當時我以為她是個迷了路的小女孩，見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又長得……嘿，所以打算送她回家，如果知道她是『天魔教』的大公主，我才不會理她哩！」

霜滿天聽得暗暗好笑，見離城門已近，不再答話，領著他從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大步進城去。

突然，斜刺里奔過來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在兩人身前站定，仰起頭，骨溜溜地不住打量雲夢秋。

雲夢秋大奇，彎下腰來，和聲道：「小弟弟，你幹什麼？」

小男孩伸袖擦去流下來的兩串鼻涕，道：「你叫雲夢秋是嗎？有人著我將這個給你。」說著伸手遞過來一張對摺的紙條。

雲夢秋隨手接過，愕然道：「小弟弟，這是誰給你的？」

「一個叔叔，還給了我一錠銀子哩！」那男孩嘻嘻一笑，轉身便跑。

霜滿天一把捏住他的右臂，含笑道：「小弟弟，那位叔叔長得什麼樣子？」

「放開我，放開我！」小男孩身子亂扭，大嚷道：「叔叔就是叔叔，又有什麼樣子？哎喲，你快點放開我！」

四下人群來往不絕，見霜滿天這樣一個大漢抓住一個小小孩童不放，均面露詫意。

霜滿天微微一笑，知道問他也是枉然，鬆開手掌，小男孩怒瞪了他一眼，一溜煙鑽入人叢中不見。

雲夢秋打開紙條，只見上面寫道：

「小云：

我現在平安無事，很好很好，你不必擔心。

小海。」

字跡歪歪斜斜，文理頗不通順，卻赫然是卓海的筆跡。

雲夢秋驚喜交集，又覺困惑，忙將紙條遞給霜滿天，道：「霜大俠，你瞧！」

霜滿天低頭細看了一會，沉吟道：「這張紙條多半是小海心境平靜時寫的，特別是他最後落款的名字，雖然難看，可一筆一畫，無不中規中舉。唔，如此說來……」

雲夢秋見他又陷入深思，不敢驚攪他的思路，心中的歡喜卻似要炸開來。

霜滿天皺眉考慮片刻，將紙條還給他，道：「看來抓去小海的神秘人對他沒什麼惡意，如我所料不錯，反倒隱隱有保護之心，小雲，你先回鏢局去吧，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雲夢秋呆了一呆，大失所望道：「霜大俠，你要走了么？」

好容易見到心目中的偶像，相聚片刻，卻又分離，一時心頭大為不舍。

霜滿天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待會我再來找你好了！」

跨開大步，走入左側一條橫巷裡去。

雲夢秋怔怔站立一會，嘆了口氣，覓路自回「鎮遠鏢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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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鎮遠鏢局」的硃紅色銅門，雲夢秋實是感慨萬千，回想大半日來經歷的一切，恍惚遠在昨世。

但他突然發覺氣氛有些不對。

天井裡站著十幾位二級鏢頭和趟子手，正在交頭接耳的低聲議論著什麼，見他進來，目光刷地向他看去，齊齊停口不言。

雲夢秋頭皮微覺發麻，怯怯地向眾人打了個招呼，囁嚅問一個鏢師道：「周……周三叔，請問總鏢頭在哪裡，我有緊要事情跟他說。」

那周三叔神色古怪的看了他半晌，道：「總鏢頭也正在找你，現下他在會客室里。」

雲夢秋低聲謝了，不敢看四周眾人那些異樣的眼神，垂著頭，三步並著兩步地穿過天井，順著長廊折了幾折，再走過一座小有圓林之勝的跨院，來到會客室前，曲指敲門。

「誰？」房門緊閉的室內立即響起一個清冽的聲音。

雲夢秋雙腿不爭氣的抖動一下，咽下一泡唾沫，道：「總鏢頭，是我，小雲！」懦懦推門進去。

會客室是鏢局招待貴賓之處，布置得十分雅緻，檀椅分列有序，窗明几淨，牆頭懸挂幾幅工筆仕女，嫵媚可人，栩栩如生，頗具風雅氣息。

只見主位上端坐著一個錦衣華服，腰佩長劍的四旬中年人，面目清秀，頦下微須，看上去文質彬彬，溫文爾雅，正是「鎮遠鏢局」的總鏢頭林威。

在他左側，並肩坐著三人，最前方那人一身白衫，臉皮白凈，長像秀氣，一雙手指修長有力，斜靠椅間，姿態寫意瀟洒，卻是「鎮遠鏢局」的四名一級鏢頭之首「袖裡刀」聞人傑。

他身旁二人體形殊異，一為身材雄壯的粗豪大漢，椅旁倚著一根七尺長戟；另一個則身形短瘦，背負兩柄閃著寒光的分水刺，滿臉精悍之色，此二人分別是四大鏢頭中的「怒金剛」童猛和出自排教的「水中撈月」宗越。

三人對面客位上，獨坐著個精神矍鑠，高大魁梧的六旬老者，身後一排侍立著四個神態剽悍的青衣年輕人，赫然竟是唐門的「天羅地網」唐從心等人。

雲夢秋目光所及，心底暗暗發怵，戰戰兢兢地走近前去，向林威等人一一行禮。

唐從心笑咪咪地道：「小兄弟，咱們又見面了。」

雲夢秋勉強向他一笑，道：「唐老爺子，你好。」

林威目不轉睛的盯了他一會，眼裡神光斂去，沉聲道：「小雲，這大半日來，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雲夢秋被他盯得心驚膽寒，聞言瞟了唐從心等人一眼，欲言又止。

林威淡淡道：「說吧。」

雲夢秋心中明白，唐從心必是查明自己的身份，所以堂而皇之的公然找上「鎮遠鏢局」，唐門是當今四大世家之一，鏢局正好在其勢力控制範圍之內，林威又怎敢得罪他。

當下心一橫，將今日發生的事情從頭說出來。

在「鎮遠鏢局」里，雲夢秋除了田福等有限的幾個人外，對其它人都沒什麼好感，更別說象對霜滿天那樣的信任，這番敘述自然避重就輕，說得不盡不實。

不僅隱瞞下勒萬興托卓海轉交一封信的事，而且說到和天香香的交往經過時，也幾句話便輕描淡寫地帶過去，至於遇見「煙雨樓」、「長風幫」中人及霜滿天之事，更是絕口不提，只推口說唐從心出現后，自己就從天香香身邊逃走，在荒郊迷了路，所以現今才回返。

房裡鴉雀無聲，當聽到勒萬興被神秘人「王大哥」殺害時，林威等「鎮遠鏢局」中人齊齊一震，眼裡射出憤懣悲怒之色。

雲夢秋說完，屋裡仍然靜至針掉可聞，林威揮手令他出去，道：「小雲，這段時間你就待在局裡，不可隨便出門，媛媛的早點，我自會吩咐別的人去買。」

雲夢秋大喜過忘，答應一聲，飛步出門，徑自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