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鬼管家(一)

132、鬼管家(一)

鬼管家(一)

文管家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個操心的命。小時候為家裏操心,長大後為弟妹們操心,賣身到主人家後為主人一大家子的雞毛蒜皮操心,就連死了,還要為不相干的活人操心。

文管家是窮人家的孩子,正應了那句老話「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文管家小時候剛學會走路就知道給家裏拾糞拾柴火,剛學會打醬油就知道和小商小販們討價還價,別的孩子還在地上玩泥巴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給家裏計算家用。別的孩子還在村口追逐打鬧的時候,他就已經能把家裏的一切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

甚至到後來,在母親病後接掌了家裏的財政大權,安排全家人的吃穿用度。

於是,別人說起他時,都稱他為小管家。

小時候是小管家,長大后賣身到主人家裏后成了大管家,似乎從生到死都是管家,久而久之,他的真實姓名人們反而不記得了,提起他時都直接稱他文管家。

文管家沒什麼學問,從小到大沒上過一天私塾,僅會的一些字也是後來學的,但這不影響他會計算。

小時候,村裏有個會打算盤的先生,打起算盤來快如急雨,聽說祖上曾在大戶人家做過賬房先生,讓他非常崇拜。

所以,小時候他最大的夢想就是,也能像算盤先生那樣,能把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然後到大戶人家做事。

當然,夢想只不過是夢想,現實是,他連一隻算盤的珠子也買不起。

雖然買不起,卻阻止不了他對算盤的熱望。

他在腦海中無數次地幻想自己打算盤的模樣,無數次地演繹,隨着一串串數字的報出,算珠在算盤上起落的場景。

久而久之,他發現,只要別人一說出數字,他的腦海中就會自動浮現出相應的算盤模樣,如有一隻無形的手在飛快撥動一般,迅速地計算出對應的結果。

往往是,這邊他父母的話還未落,那邊,他已經把那些零零碎碎的收入支出加減出結果,讓他的父母瞠目結舌。

初時,他父母還以為是巧合,但在多次試驗之後,他父母發現,他們的孩子,真的是一個默算神童。

這在一個荒僻狹小的村落里可算是一件相當了不得的事,所以,他很是被圍觀了一陣子,時不時地會有人讓他當眾表個演什麼的,在別人用不可思議的目光中,收穫着一聲接一聲的讚歎。

但也就這樣了,說到底,大家都窮得叮噹響,他就是再會算,一年到頭,家裏能用得着的家用家用又有幾回呢?一個普通的婦人掰着手指頭就可以應付過來了。

他那個本事,並沒有什麼太大用場。

倒是村裏的算盤先生考校過他一回,發現他計算的速度竟比算盤還快,便問他是怎麼算出來的。他說自己心裏有一面算盤,別人讓他計算的時候,他就在心裏撥算盤,而在心裏撥算盤比在外面撥要快得多。

算盤先生怔然良久,嘆道:「手中無算盤,而心中有算盤,好小子,爾勝老夫多矣!」

最後那句文縐縐的話他沒有聽懂,可那讚歎的語氣他卻懂了,他摸了摸後腦勺略顯靦腆地笑了。

再后,他的父親過世,他帶着兩個弟妹勉強過活,家裏愈發窮得揭不開鍋。其時,他不過十六七歲,雖說也勉強也算個大人了,可是他又細又瘦,像根蒿草,如同吹一口氣就能吹跑了似的,實在不像個樣子,以往租給他們家地的地主老財都不願把地租給他,覺得是浪費土地,更擔心他那個小身板,哪一天突然栽倒在地頭,做了屍肥。

後來,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他把弟妹託付給街鄰照看,然後經人介紹,自賣自身,到城裏的一個大戶人家做活。

他誠實,憨厚,能吃苦,手腳勤快,最難得的是,性情憨厚卻心有錦繡。能把事情做完的人很多,能又快又條理地把事情做完的人也不少,但能又快又條理又把事情做得很漂亮的人卻少之又少。

他就是這樣的人。

哪怕是再小的事,他也做得很踏實,很認真,很用心。

卻不爭功,不賣好,肯吃虧。

這樣的僕人,沒有哪個主人不喜歡。

他時刻不忘,就是這樣一份兒工作,養活了他們兄妹三人。

所以,他全心全意地伺候着這份工作。

更何況,這家的主人對下人真的不錯。

在知道了他的情況后,每年逢年過節,主人家都會多賞他一筆錢物,讓他安置家人。

他心內着實感激。

漸漸的,他在主人家嶄露頭角,還不到三十歲,便接替了已經告老的老管家,成為府中新的管家。

雖然成了管家,但文管家覺得,自己實在不像個管家的樣子。

操持主人家上上下下一攤子事務倒也罷了,還要操持主人家這個那個的僕人丫鬟老媽子的自家私事又是為哪般?

現實是,闔府上下的老媽子小丫鬟小廝們都喜歡找他,今天吐個糟,明天訴個苦,甚至也不是為了求他,就是因為喜歡說話而找不到人聽所以單純借他的耳朵來樹洞一下……

就連主人的二老婆和三老婆吵架了,也喜歡找他來評個理做個仲裁。

他管理著主人家的事情,也操心着自己家的事情,等弟妹們長大了,各自成了家,他們有了什麼事,還喜歡找他這個老大哥來說道說道。

同時主人府中上至主人,下至丫鬟僕人婆子,無不拿他當知心大哥以及樹洞使用……

文管家覺得,自己其實不是一個管家,而是一個老媽子……

他每次耷拉着八字眉對主人說,自己沒有威嚴,並不適合當管家時,主人總是樂呵呵的說道,沒有威嚴府中這些人還聽你的,看來你真是天生當管家的料。

聞言,他本就耷拉的八字眉更加耷拉了。

他覺得,以前自己只是府中主子的僕人,而現在,他成了這個府中所有人的僕人。

但,就是這個所有人的僕人,人緣還挺好,挺受歡迎。

主人對他的提攜重視之恩,他沒有一刻或忘,所以,他做事總是盡心儘力兢兢業業,以至於一大把年紀了,連個媳婦都沒顧得上討。

主人的媳婦倒是不少,一妻兩妾,可惜沒有一個給他生下孩子。大老婆過世后,主人說,只要誰給他生下兒子,他就扶誰為正。

但一直到五十歲上頭,家中的老婆們還是一無所出。

於是,該主人又納了第四個老婆。

四號妾倒是生了,生了一個女兒。

該主人真是又歡喜又失望,不過卻因此受到啟發,又納了第五號妾,五號妾無所出,該主人再接再厲,又收了第六號小妾。

此時的主人都已經五十五歲了,而六號小妾才十七歲,鮮嫩水靈得像一棵小水蔥,該主人身心快慰日夜澆灌,終於把小妾肚子澆灌出了好消息。

幾十年的心愿如願以償,兒子出生的那一刻,主人歡喜得像得了失心瘋,整整擺了三天的流水宴還不算,還當場宣佈,扶六號小妾為正,自己年紀大了,不想再耽誤其他年輕妾室,願意留下的,他養著,願意出去嫁人的,他贈送一筆錢財。

全場大嘩。

主人彷彿真的什麼也不求了,每天,文管家見得最多的,就是主人含着慈愛的微笑,一邊抱一個,陪一對兒女玩耍。

那是他見過的主人最溫情的一段時間。

變故是從何時開始的,文管家想,大概是從那場談話開始。

連綿不斷的秋雨一連下了幾日,天地間一片晦暗潮濕。

他被主人傳入密室,屏氣凝神等了半晌,主人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主人負着手在密室中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如陷入一場痛苦的天人交戰,面容在幽暗的燈火中明滅不定。

他的心高高吊起。

「你去暗中查一查慶生,看他和夫人有沒有……」半晌,主人終於說話了,一字一句,如從齒縫中擠出,像受着莫大的疼痛,「看我的兒子究竟是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他心中一驚。

慶生是主人的侄子,主人對下人不錯,對親戚更是不錯,這個侄子是主人最愛重的人之一。

文管家恍恍惚惚地怔立當地,他忽然想起那些流言,比如主人的侄子並不是一個十分安分的人,比如現在的夫人原來的六小妾其實是侄子引薦給主人的,再比如主人的兒子並不是足月而生……

如有一面巨大的黑幕緩緩逼在文管家面前,文管家的胸口陣陣發緊。

然而主人雖然這麼吩咐他,卻又在他離開的時候突然叫住了他,如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滿面痛苦,老態畢現,癱坐在椅子中,不停地喃喃:「他為什麼會這麼做,我待他不薄……不,這一定不是真的……那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兒子,我到底該怎麼辦,該不該查……」

說着一把捂住自己的臉,淚水慢慢從指縫裏滲出。

文管家突然就明白了,其實主人一點也不想查所謂的真相,他不願傷害任何一個親人,更無法面對不堪的結果,可是雙重的背叛卻又讓他極度痛苦……

他或許感覺到了什麼,但卻不想面對……

文管家百般斟酌,小聲道:「慶生少爺……也不小了,我記得我們府在外地還有一處不大的生意,不妨讓慶生少爺去外面歷練歷練……」想了想,又道,「老爺只有兩個子女,如果老爺捨不得,不妨讓小姐留在身邊,待長大后招一門親……」

他的意思很明白,不論那侄子和小夫人的事是真是假,把侄子調離開,對所有人都好,而讓主人的女兒留下,既可以讓主人這一毫無疑問的親生骨肉待遇得到提高,也為以後留下一記後手,萬一那兒子真不是……主人的家產也應該落在主人自己的親生骨肉手中……

這是一種溫和的處理手法,保全了所有人。

都說仆似主人形,這樣處理顯然更符合主人的心理,主人如釋重負一般鬆了口氣,而後,眼淚又流了下來。

只是,對於有些人來說,需要的不是保全,而是斬草除根。

之後,主人的身體漸漸的一天不如一天,終於有一天,突然跌倒在地,口斜眼歪,咿唔難言,中風了。

主人去世前最後一次見他,吃力地舉起那隻還能動的手,直直地看着他,顫抖地,含糊不清地吐出四個字:照顧小姐。

他流淚答應。

主人去世后,小夫人以需要親人幫扶為由把侄子調了回來,就在他心驚膽戰地暗中提防小夫人和侄子有什麼首尾時,卻突然傳出該侄子和四號妾躺在了一張床上的消息。

至此,文管家徹底被打蒙了。

小夫人發怒,果斷地拿出當家女主人的派頭,把四號妾趕了出去,至於四號妾生的女兒?不好意思,誰知道是不是老爺親生的,一併趕走!

府還是那個府,而人卻不再是那些人了,文管家混混沌沌的,對所有人事,包括他自己都產生了極大懷疑,彷彿所有人的面孔后,還藏着另一副,甚至不止一副鬼鬼祟祟的面孔。

文管家再也做不回以前的文管家了。

小夫人開始對他表示諸多不滿,最後,毫不猶豫地對他下了逐客令。

他勞累半生,孑然一身,最後卻落得個被掃地出門的下場。

落魄之狀不可言傳。

他收拾了收拾自己的行禮,準備投奔自己的弟弟。

臨走之前,許多人來看他,最想不到的一位,是那位被掃地出門的四夫人。

四夫人流着眼淚告訴他,老爺去世后,老爺的那位侄子就百般勾引她,初時她也是不答應的,可時間一長……

是她沒有把持住自己,只那麼一次,便被人捉姦在床……

「如果女兒跟着我這樣的娘親,他以後還怎麼做人,文管家,你是答應了老爺要照顧小姐的,與其讓她跟着我受苦,不如讓他跟着您,文管家,求您了……」

四夫人只是哭,哭得他手足無措,頭大如斗,最後竟然糊裏糊塗地答應了下來。

「我初時還想着,四夫人說不定要嫁人,就是不嫁,她養著小姐,小姐也要跟着受委屈,養活養不活都是個問題。我答應照顧小姐,其實還抱着一絲希望,希望可以想辦法讓小姐再回到自己家。」

文管家苦笑着對面前的女子道,「可過了兩年,我一打聽,不禁嚇了一跳,你知道嗎,那個小夫人,竟把主人家侄子弄到的身邊,做了府中的管家。」

文管家嘆息:「如果這是一個局,那真是我見過的最精密最讓人膽寒的局。

先是把小夫人引薦到主人身邊,然後讓她懷上自己的骨肉,說不定引薦給主人之前就已經懷上了,在主人死後,又去勾引四夫人,讓小夫人有借口能把四夫人和有繼承權的小姐全部趕走,然後再回到府中……

你說,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麼還能把小姐送到火坑裏去呢?而且我們相依為命已經慣了,她叫我父親,我也把她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

我原想着,就這樣把她養大成人,可誰知道,老天卻讓我死得這麼早……」

文管家不禁淚水漣漣,「我的女兒還不到十歲,她還那麼小,這讓她怎麼活呀……」

說到傷心處,悲從中來,嗚咽失聲。

面前的女子望着他,平靜溫和,像有某種安撫的力量,文管家哭聲漸小,終於慢慢停了下來,「我不是不想去超度,我只是放心不下女兒。」

女子道:「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文管家沉默不語。

女子道:「讓我通知她的親生母親嗎,或者其他可以收養的人?」

文管家:「你不知道,我女兒七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后就和別的小孩子不一樣了,說自己能看見鬼,她以前的玩伴都不敢和她一起玩了,就連大人見了她都繞道走。這樣的孩子,誰敢領養?」嘆氣,「就是正常的孩子,誰家願意平白無故多一張吃飯的嘴呢?」

女子聞言怔住,而後道:「我養她,我已經有了一個養子,再有一個養女也不錯。」

文管家眼圈又紅了,唇角卻不由自主地泛起釋然的笑容。

原來那些鬼鬼們說的都是真的,這個在陰界頗為知名的鬼語者真的會不遺餘力地幫助他。

自然,這個頗為知名的鬼語者就是夏初菡。

夏初菡道:「你先向你的養女說明一下情況,等我把她接回來后,你可以留下來陪她一段時間,等她完全適應環境后,你再去超度,如何?」

「謝謝,」文管家的眼淚流了下來,嗓音哽咽,「謝謝。」

夏初菡微笑搖頭。

文管家擦了擦眼淚道:「為了報答您的恩情,我決定,在我留下的這一段時間,我會儘力幫您做事,做您的管家。」

夏初菡:「……」

文管家:「我仔細調查過了,您現在這名叫沈竹樓的管家實在不太像名管家,做事甚不周全,我除了幫您做事外,也會抽空調.教調.教他,讓他儘快成長,早日成為一名合格的管家,成為您的左膀右臂。」

夏初菡:「……」

文管家既滿足又自憐地嘆了口氣:「需要操心的事可真多呀......」

夏初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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