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鬼書者(3)

131、鬼書者(3)

第131章

夏初菡俯身安撫住鬼叫的小男孩,低聲道:「別怕,我會收鬼,鬼不敢把你怎樣。現在,你告訴我,那個鬼在什麼地方?」

待沈竹樓走近,夏初菡便對着他肩膀之後說:「那個阿飄君你留下。」

然後對沈竹樓道:「我說徒兒,為師的白龍馬都餓瘦成那樣了,你是不是該帶它去吃吃青草了?」

沈竹樓的身體不禁抖了一抖,順着她的指點看過去,面無表情道:「如果我沒有看錯,那是一頭驢,一頭灰色的毛驢。」

夏初菡雙手交叉抱着雙臂:「它是我的坐騎,我是它的主人,我說它是馬它就是馬,我說它姓白,它就姓白,怎麼,你有意見?」

男人默,而後默不作聲地牽着毛驢走了。

見他走遠,夏初菡拉住猶自抖抖瑟瑟的小男孩,竭力安撫:「別怕,鬼以前也是人,和我們一樣,現在還不如我們,我們有身體,他們沒有。現在你問問他,他是誰,為什麼要一直跟着別人?」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男人咆哮道:「別人?那是我!那是我的身體!老子就生了一場病,魂兒開了會兒小差,誰知道就被不知從哪裏來的野男人硬生生地搶去了身體,老子要奪回自己的身體,老子要吃香喝辣搞女人,老子要——」

小男孩戰戰兢兢地翻譯完,睜著無知的大眼睛問她:「姑姑,什麼是搞女人?」

夏初菡:「......」

她撫了撫抽搐的額角,略過這個少兒-不宜的問題,直接道:「你問他叫什麼名字?」

男人道:「老子叫邢大鋸,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告訴你,老子的功夫可是排得上——」

夏初菡:「功夫好到差點被人砍死在廟中?」

一招必殺,男人登時閉嘴。

夏初菡:「你被人奪去身體時正在做什麼?」

男人的眼神有點飄,但不過一瞬,他便挺起了胸膛,理直氣壯:「老子堂堂一個漢子,想女人了,想搞女人,怎麼,不行么?」

小乞丐抖抖瑟瑟地傳完話話,再次天真地發表疑問:「姑姑,搞女人是什麼?」

夏初菡眉峰狂抖,沒有理他,直接對着男人的方向:「堂堂的漢子,所以就用強?當然,以你的容貌,我深表理解,畢竟,看到你的樣子,女人寧可去找女人,也不會去找你,所以,我很明白你好幾年沒有女人的原因。

既然這樣,丟了這個身體有什麼可惜呢?以我看,你倒不如去投生,新的身體,新的人生,過去的一切不幸、罪惡都被抹去,開始一段正常的、幸福的生活,最好能投生到一個富貴又英俊的身體里,父母關愛,妻妾環繞,兒女成行,不比你現在風裏來雨里去,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好?

再說,你自稱堂堂的漢子,堂堂的漢子不應該都說「頭掉了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么,何故如此拿得起放不下?」

一時間,男人突然說不出話了,早已被現實生活打磨得粗糙不堪的心莫名地湧起一股澀意,父母關愛,妻妾環繞,兒女成行,多麼美好而遙不可及的夢,或許,他也是做過這樣的夢的,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

他哼了一聲:「你說得倒好,富貴又英俊......你以為這樣的好事會輪到我?」

夏初菡:「難說,這事需要看機遇,要知道,好胎位也是有限的,如果需要投胎的鬼魂很多,那能爭到的機會自然不大,像秋天,秋決的季節,冬天,死人的高發期,春天,青黃不接,這三個季節都是死人的高峰期,鬼魂聚集,想要爭取好胎位自是比較難,可像夏天,這種淡季的話......」

話未落,男人頓時明了:「娘的,老子還在這兒和你娘們唧唧地幹什麼,差點誤了老子的大事!」

倏然化為一道殘影,消失於男孩的視野中。

小男孩嘴巴大張,看看男人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夏初菡,滿臉不敢置信,眼中閃起無與倫比的崇拜光芒,激動道:「姑姑......就把他說走啦?」

夏初菡點點頭,撫了撫小男孩的頭,說道:「以後看見鬼魂,不用害怕,他們雖然樣子兇惡,但一般不會害人的,你不怕,他們就不會嚇你。

就像天氣會颳風下雨一樣,他們只是很自然的存在,你習慣了,就不怕了。」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聽着,可是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善意,這是第一次,有人能直接觸摸到他內心恐懼,直接安撫到他心靈深處,小男孩稚齡的心中升起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和依賴感。

還想說些什麼,沈竹樓牽着驢從那邊走過來,說道:「驢不吃草,想必來之前已經吃撐了。」

夏初菡「哦」了一聲,站起身,淡定道:「我忘了,來之前已經餵過。」

沈竹樓:「......」

夏初菡對這個鳩佔鵲巢的男僕倒沒有什麼特別的惡感,畢竟這個比那個原主看起來靠譜多了。現在,她也約略能明白他總是跟着自己並失去記憶的原因了。

聽說剛出生的雛鳥會把自己第一眼看到的生物當作母親,哪怕該生物是一條蛇,它也照認不誤。雖然此仆的新生略有點簡化,缺少點步驟,但新生就是新生,所以他難免會對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人有點雛鳥情節。

而且生死畢竟是大事,經歷從死到生的過程,不可能什麼變化都沒有,所以他一時尋不回前世的記憶也是有的。

但尋不尋得回與她無關,她犯不着操這個心。

夏初菡從袖中掏出一串銅錢,遞給小乞丐,說道:「你能看見鬼魂的事情,最好不要讓別人知曉,要不然,一般人會排斥你欺負你,別有用心的人會利用你,好好運用你的天賦,快快長大。」

小男孩一把拉住她的衣角,流着眼淚道:「姑姑,你帶我走吧,我娘親去世了,別人都打我,還戳我眼睛......我害怕,我看見很多鬼魂從他們肚子裏飄出來,有時候是半張臉,有時候是一隻手,有時候是一隻腳,我好害怕,好害怕,他們、他們還不讓我叫,一直打我......」

夏初菡心中澀澀的,忽然想起之前那兩個乞丐,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據小男孩講,前兩天,他們去討飯,在路上碰到一輛車,車上掉下來一包包得很好的牛肉,幾個人高興極了,抱着牛肉便回去開了葷,小男孩沒有吃,實際上他平時就不怎麼敢吃葷,因為總會看到小動物的魂魄......

他在乞丐中不招人待見,見狀,別人也懶得搭理他,誰知之後,小男孩便經常看到一些人體零部件從乞丐的身體里往外鑽,那情景可怕極了,他不停地尖叫,別人都受不了了,一腳把他踢到了外面......

聽完小乞丐的敘述,夏初菡眉頭微蹙,說道:「你們拾到牛肉的地方在哪兒,你能帶我們去嗎?」

小男孩點點頭,三人一起來到那個地方,然後沿着路四下尋找,果然又在一堆灌木叢中發現一個一模一樣的包,包得很整齊,很精細,可見包東西的人是如何的條理分明冷靜細緻,夏初菡指使沈竹樓:「你去看看,裏麵包的是什麼,是不是牛肉?」

沈竹樓走過去,打開包裹,夏初菡和小男孩遠遠地站在一邊,其時正是夏天,肉已經有些腐爛,可沈竹樓竟然眉頭都沒皺一下,自己查看了一會兒,說道:「是人肉。」

小男孩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一下子撲在夏初菡身上。

夏初菡:「你怎麼能確定?」

這個問題沈竹樓沒辦法回答她,而她也不需要他回答,說道:「那這樣的包裹應該不止這兩個,我們再找找。」

陸陸續續地又找出三個,三個人都汗流浹背,夏初菡道:「現在,我們必須去官府報案,你覺得,我是應該頂着炎炎烈日東奔西跑地去報案呢,還是頂着炎炎烈日守着這一堆可怕的零碎呢?」

沈竹樓:「......」

沈竹樓無法回答,實際上他發現此女的問題他總是無法回答,但問題是,他根本無法同時做到這兩件事情啊。

他想了一會兒,說道:「你們先去那邊的大樹下坐一會兒,我去報案。」

夏初菡表示同意。

等人的時間,夏初菡問小乞丐他看到的人臉是什麼樣子,小男孩又開始發抖了,捂住眼睛道:「一個半邊臉男人這裏有一顆紅痣,」他指指自己的額頭,「還有一個下巴很尖,沒有上半邊臉......」

夏初菡想像著那副情景,自己都開始發抖了:「是......是兩個人?」

小男孩嚇得只往夏初菡身上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這樣的回憶對一個孩子來說太過殘忍,夏初菡不忍再問,可也不能讓他真撲在自己身上,連忙雙手架住,安撫一番,讓他坐到自己一邊去,至於味道什麼的......唉,自己恐怕也差不多,忽略吧......

待官府的人趕來,日頭已經偏西,兩個人都快給熱化了。仵作查看那些零碎,可是單憑這個,真的很難查出什麼線索,夏初菡便趁機說出小男孩提到的人臉的樣子,縣太爺雖然驚異,但還是讓人按著這個線索到附近打探。

他們就住在縣衙附近的客棧,夏初菡把小乞丐丟給沈竹樓去打理,而後專心關注案情的後續。

衙役打聽到眉間有痣的男人叫張福順,是一家雜貨鋪老闆,他家裏有一個獨臂的妻子,妻子勤勞賢惠,雖然只有一隻手,可是卻比大多數的女人都心靈手巧,心底也很善,在街坊四鄰間很得誇讚。

衙役還打聽到,張福順和斜對面的王寡-婦不清不楚,那王寡-婦長著一張狐狸臉,下巴很尖,張福順碰到她,簡直魂兒都丟了,為了討好她,總是把自家的東西偷偷往她那裏搬,「連自家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都把那裏當作家了。」一個鄰居鄙夷地說。

鄰居們還說,張福順經常毆打自己的妻子,把自己的妻子當作婢僕一般,去伺候他和那個狐狸精,王寡-婦甚至敢當街嘲笑他妻子。

年紀大了些以後,那張福順越發不著調了,整日待在王寡-婦家不說,還想把自家的雜貨鋪也交給王寡-婦掌管,對王寡-婦家的孩子比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好。

再查,發現,張福順和王寡-婦都失蹤了不知道幾天了,因為張福順經常不著家,王寡-婦又不得人心,很少和街鄰來往,而王寡-婦的孩子又在外面務工,所以他們的失蹤竟沒有人發現。

最後,縣官發現,在王寡-婦家的豬圈裏,有一層不正常的血跡......

當縣官準備提審拘捕張福順的兒子和妻子時,妻子自縊在了自己家中......

其實一切都是有徵兆的,兒子在母親的棺木前流着淚說,自父親和別的女人勾上了以後,母親便一天比一天地沉默了,她忍受着丈夫的背叛,忍受着情敵的凌.辱,依然勤勤懇懇操持着這個家,可是她的忍耐並沒有換來丈夫的悔悟,而是讓他愈發變本加厲......他甚至會用拳頭逼着她去伺候他和那個女人......

背叛也就罷了,何故又要凌.辱?凌.辱也就罷了,為何還要把她孩子應得的一切也要奪去?

不知什麼時候,她喜歡上了看屠夫殺豬,每天風雨無阻都要去屠作坊看屠夫殺豬,然後有一天,她的丈夫又要她給他和那個女人做飯,兒子出來阻攔,被該丈夫暴打了一頓后,她便開始默默地準備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如說殺豬刀,比如說大木盆......

再後有一天,兒子被母親吩咐去外祖父家看看,回來后,便一直沒有看到過父親的身影......

案情曲折,破案迅速,內情讓人唏噓。

最後,卻沒有什麼好斷的,因為兇手選擇了自殺......

夏初菡聽后心裏很難過,哪怕以前聽過再多,再聽到這樣的事情依然會難過。

縣太爺因為他們的得力相助獎賞了他們二十兩銀子,夏初菡沒有讓小乞丐聽聞案情的始末,她只把二十兩銀子都給了小乞丐,並轉述了縣令的嘉獎。

對於男孩來說,那些誇讚比真金實銀還要讓他激動,生平第一次,他學習到了,那讓他飽受恐懼折磨的特質,原來還可以做這樣了不起的事情......

而這些,都是眼前的這個女子教給她的......

所以當夏初菡準備離開此地時,小男孩再一次哭着問她:「姑姑,你能帶走我嗎,你看,我能掙錢了,我還會幹活兒,我吃的很少。」說着,把手中的銀子都推到了她的懷中.....

她眼中含淚,點了點頭,問他:「你姓什麼?」

「陳。」

「那以後你就叫陳夏吧,你姓陳,我姓夏,我們相見是在夏天,好聽嗎?」

「謝謝姑姑。」

夏初菡微笑着摸了摸他的頭,「以後,你就是我的眼睛。」

這一年,她不僅撿了一個男人,還撿了一個男孩,他們一起回到了母親留下的那處宅邸中。

故居破敗,草木蔥蘢,可是此處風景甚好,山水相依,鳥語花香。

沈竹樓用劍把鎖撬開,他們走進去,十多年的荒蕪,這裏已經成為狐兔出沒的地方。

可是她環視四周,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歸屬感。

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家。

我不會再流浪,不會再依附於誰,不會再怕被誰趕出去。

我成了自己王國的真正的主人。

他們開始一點點地收拾自己的新家。

她買來一名丫鬟,勤快溫良,相貌端正,欲許配給沈竹樓,沈竹樓不受,遂罷。

丫鬟負責照管廚房和她,沈竹樓負責看家護院和採買,陳夏則跟着沈竹樓學習練武和讀書。

不知道是沈竹樓本身就會武術,還是繼承了那具身體的某些特性,總之,他文武雙全。

而她,則專心寫書。

畫中君曾說,讓她為那些不為人知的人事著書立傳,教化世人,她從來沒有忘記過,她要用她的筆,告訴世人一個不一樣的鬼魂世界,無論是鬼的世界,怪的世界,其實,都是人的世界。

又四年,書成,洛陽為之紙貴,可是誰也不知道這個草亭子是誰,而她亦並不知曉自己的名字在外界熱成了什麼樣子。

她在自己的小盒子裏做着一隻不問世事的甲殼蟲。

這一年,陳夏十一歲。

有一天,陳夏去書房找她,說:「今天有客人找姑姑。」

然後,夏初菡便看到他身後飄着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其實,近些日子以來,她已經能夠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聽到一些模模糊糊的聲音,只不過,完全不清晰。

夏初菡道:「你問他,他要說的事情適不適合小孩聽,如何適合,由你轉述,如果不適合,他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是的,為了避免讓陳夏聽到過於血腥殘忍的故事,遇到這般情況,她都會事先詢問一下,如果少兒-不宜,她便需親自上陣,當然是靠着一種叫「牛眼淚」的特殊材質溝通兩個世界,可是這種材質是有時效的,而且不好採集,所以只有特殊情況下才會使用。

處理完這件事情后,小男孩還沒有離去,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兩腳踩來踩去扭扭捏捏。

夏初菡奇怪:「你怎麼了?」

陳夏:「譚林要去城裏讀書了。」

夏初菡「唔」了一聲,知道這個譚林是他新交的朋友,便道:「你捨不得他了?」

陳夏:「嗯,他還說讓我教他練武,他讓我聽他先生講書,他家請的先生講書好好,可是我都沒聽幾回,他先生就要走了。」

夏初菡:「你想換個先生教你讀書?」

陳夏愈發扭捏:「沈先生很好,可是,可是.......」

夏初菡明白了,沈竹樓雖然會文會武,但畢竟不是專業的,想想陳夏的年紀,是該專門請個教書先生了,遂道:「你朋友不是要去城裏了么,那他家先生想必要辭職,我們把他請來好了。」

陳夏驚喜抬頭:「謝謝姑姑。」

既然要請西席,自然需她親自出馬,以示鄭重。

正是春天,草長鶯飛,飄絮如雪。

她在陳夏帶領下來到該先生的住處,隔着珠簾,她看到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正在整理書籍,旁邊,一個男孩問他:「先生,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去城裏嗎?」

男人淡淡笑道:「我答應了你朋友會去教他,什麼時候你來這裏,我們還會見面。」

淡然含笑的聲音卻猝不及防撥動得她的心弦轟然一響,她的心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

恍恍惚惚中,她看到那人穿着布衣,看到那人斜飛的眼角和垂落的髮帶。

世界在她眼前動蕩起來,視野中的空間由一層分離為多層,許多細碎的聲音如潮水湧入耳內。

她看到樹上五隻小鳥排成一排等待母親喂哺,而母鳥只餵了四隻,最後一隻長著虛虛的鳥喙吱吱叫......

她看到一個幽靈貓懶懶地蜷縮在牆角......

她看到書男孩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書卧在半空無聊地拍蚊子......

她看到陳夏高興地跑向男人的房間叫道:「先生,我們來請你了。「

然後,她看到男人的身影陡然僵住,他想要急切地轉過身來,可是卻像背負了巨大磨盤似的,全身都在疼痛地輕顫,他極緩極緩地轉向她,急切向前兩步,又收住腳,優美滄桑的鳳目中驀然泛起一層淚光。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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