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啊,八大
「八大天王」為什麼會在此時此境出現?
──他為什麼一出現就攻殺白愁飛?
問題都很簡單,但往往愈簡單的問題愈是不易回答。
──譬如有人問:人活下去是為了什麼?人死後往哪兒去?人是怎麼生下來的?──這些極簡單的問題,卻極不易有答案,而且,人人的答案都不見得一樣。
也有些看似複雜的問題,答案卻十分簡單。因為世界上一切複雜的事情,起源都是十分簡單的。
就算是同一個問題,也會有簡單和複雜的答案,就如「人活下去是為了什麼」吧,你可以只答兩個字:「責任」,也可以洋洋洒洒地大說人活着的意義。正如「人死後往哪兒去」,答案足以引起一場各派宗教的大爭辯,但也可以反問一句就是答案:「誰知道?」
大家都不知道「八大天王」為何突然倒了回來,也不知道他為何如此跟白愁飛過不去。
「八大天王」自己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問題不在他,而是在白愁飛。
這問題也看似簡單,其實絕不簡單。
絕不簡單的問題也絕對不好應付。
「八大天王」風流。
風流也有兩種:一是自命風流,二是風流本色。
自命風流其實不風流,但老愛誇耀他自己是如何的風流。
第二種人是真的風流,但口頭上可能隻字不說。
偏偏「八大天王」就是前一類的人。
誰都知道「八大天王」的夫人佟勁秋相貌很醜,而且很兇,偏是「八大天王」長得英風凜凜,與佟勁秋卻很不相配。
「八大天王」與佟勁秋可以說是一對「怪異的結合」。
不過,佟勁秋在武林中卻很有地位。她是名震三江四海、五湖六河的「好漢社」主持人佟瓊崖的獨生女兒。
佟勁秋對「八大天王」情有獨鍾。
「八大天王」也很感激佟勁秋的美意。
但感激歸感激,感激不是愛,連喜歡也並不是愛,更何況是感激。
佟勁秋運用了她一切能動用的關係,讓「八大天王」日漸受到武林中人的注重。
憑藉了這種關係,「八大天王」名聲鵲起,終於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
說也奇怪,「八大天王」長得英俊挺拔,相貌堂堂,可是際遇並不得志。許多本領、品德上都還不如他的人,卻在武林中混得風光體面,為了這一點,「八大天王」心裏並不好過,很不平衡。
當時,他唯一能解釋的是:他運氣不好。
他是個沒有掌紋的人。
他相貌不凡,但雙手卻無掌紋。
──就連諸葛先生看過他的掌相,也禁不住說了一句:「你原是個死了的人,怎麼還能活到現在?」
也許他的先天命格與後天命運根本配搭不上,所以才一直鬱郁不得志吧?那時候,連「八大天王」那麼剛強的人也禁不住這樣想,原來在武林中,幸運,還是比才能、努力更重要的事。
可是他跟佟勁秋在一起之後,大概是就此引發了命格上相輔相成的力量吧!「八大天王」從此扶搖直上,使「八大天王」又有一個新的啟悟:在江湖上,能站得住陣腳,關係搞得好,可能要比真材實料更重要。
佟勁秋可不是這樣想。
她把高大名當成自己的「孩子」。
她扶植他。
她知道他有才能,也就是說,他有成功、成名的潛質。
所以佟勁秋把「八大天王」的優點發掘了出來,先建立了一個形象,再廣邀道上的朋友,對他的特色加以傳揚。
──「八大天王」因此得名。
──甚至已掩蓋了他的原來名字:高大名。
佟勁秋倒不認為幸運和關係是決定性的關鍵。
她認為處理事情的方法很重要。
譬如說,高大名本來就是個耀眼的星子,不過,首先得要引人仰首望星,這過程恐怕就得先要人把其他的一些燈火熄去。
她也真的把其他一些刺目的「燈火」熄去。
跟「八大天王」同時崛起的那四名年輕高手,都給佟勁秋借故指使「好漢社」的人先予剷除。
其中兩名,是高大名親自動手的。
那兩人也確是武林敗類。
高大名在倒霉的時候,他武功練得比現在還勤、更好,人總會在未成名前專註和努力一些,一旦功成名就,太熱鬧了,哪有時間去寂寂寞寞地苦拼,痛痛苦苦地去超越自己?
高大名也不例外。
他運氣不好的時候,偏是遇到的敵人也特彆強大。他每次都是一失招成大憾,敗下陣來。
不過,佟勁秋加以指點,費心跟他安排了天時、地利、人和均得利的情形之下,「八大天王」成了屢戰屢勝的人,那兩名年輕高手就這樣給「消滅」的。
是故「八大天王」也是威風了好一陣。
佟勁秋不太相信命運和人事關係,那是因為,她已擁有了這些東西。
一個人擁有了的就不見得太珍惜,但從未得過或將要逝去,才會渴望羨盼。
佟勁秋的不幸在於她長得丑。
所以她必須要聰明。
不過一個人再怎麼聰明,在感情上仍不見得就能明智。
佟勁秋對「八大天王」已欲罷不能。
「八大天王」也知恩報德,「以身相許」,與佟勁秋結成連理。
這樣一來,「八大天王」聲勢更壯,而且,飽暖思淫慾,這對「八大天王」而言,也沒有例外。
就在這時候,他遇上何小河。
兩人不但一見鍾情、相見恨晚,而何小河更是「八大天王」唯一的「風流」。
「八大天王」卻不能捨棄佟勁秋。
這種行為不但人所共恥,「八大天王」自己也做不出來,而且,他也沒這個膽子做。
「八大天王」平時嘴裏會跟任何男人一樣,說說自己如何風流的話,但實際上,他樣子長得俊美是一回事,偏就是沒有什麼桃花運、女人緣。
所以何小河成了他證實自己吸引力的存在。
他不能失去她。
他是在蓮園裏結識「老天爺」。
「老天爺」就是何小河。
他初識她的時候,已久聞她的艷名,但她出現的時候,他已看不見她。
因為他醉了。
他正跟溫夢成、花枯發等人喝酒。
他牢騷多、酒量淺,三杯下肚,已醉了一大半。
溫夢成和花枯發是因為「好漢社」的引介才跟他相識的知交──真奇怪,倒霉的時候,連好一點的朋友也交不上,交到的儘是些臨陣退縮、落井下石的豬朋狗友。
「老天爺」姍姍蓮步走出來的時候,「八大天王」眼也花了、舌也大了、人已站不穩了。
他大吐苦水、亂說話。
甚至還在何小河的裙子上嘔吐。
事後溫夢成和花枯發說過,都所見略同,就是:如果「八大天王」不醉、不吐,何小河未必會鍾情於高大名。
就是因為「八大天王」吐了。
但,吐得一點也不像「八大天王」。
只像塊爛泥。
何小河見一個大男人哭得那麼傷心、那麼難過,反而心軟了:她什麼男人沒有見過?但見時總是先在心裏築起厚厚高高的圍牆,可是「八大天王」爛醉如泥,只懂得在她身邊捂著臉悲泣,一下子,何小河由心軟變成了心動。
──她從未見過一個大男人哭成這個樣子。
──更何況是這樣威武堂皇的一個男人。
這之後,何小河成了「八大天王」的知音。
那時候,何小河總是撫著「八大天王」的發,閉着雙目呻吟道:「啊,八大!」
可是紙包不住火,事情終於傳到佟勁秋的耳邊。
佟勁秋火了。
佟勁秋一火,「八大天王」立時就感到畏縮了。
如果繼續要和何小河在一起,不是不可以,而是他不只欠負佟勁秋,而且在「好漢社」也不能立足,甚至是等於與整個武林的公理為敵。
他常常這麼想:我有外遇,關武林道義什麼屁事?如果你們娶了我這麼一個醜婦,說不定也一樣會在外拈花惹草,為何偏就我不行?
「八大天王」當然很不服氣。
但他卻不敢造次。
因為他感念佟勁秋。
──的確,沒有佟勁秋,他就不會有今日。
他也怕佟勁秋。
所以他只有躲避。
他逃避。
他要躲開何小河。
因而他與何小河就成了傳說中的一對怨偶。
──其實如果仔細算一算,世上的怨侶總比愛侶多,而且是多很多。
不錯,何小河來給花枯發拜壽,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想藉此機會,看碰不碰得上「八大天王」。
結果是碰上了。
碰上的結果是:「八大天王」又想迴避。
經馮不八把事情一鬧,眾人均心知肚明,何小河更加難過,掩泣而去。
「八大天王」想起何小河對他過去的種種柔情,心又軟了。
心軟就會心動。
心動就會情動。
「八大天王」緊追何小河。
何小河掠出了花宅,轉了兩條街角,見一處廢園,就躍了進去。
「八大天王」追出來的時候,瞥見何小河纖細的人影一閃就進了殘垣破牆。
他也掠了進去。
到處都是亂草茂樹,殘牆敗瓦,「八大天王」轉了兩遍,都見不到何小河,只好輕喊了兩聲:「小河,小河。」
忽然間,他覺得脖子上一熱。
他用手一摸,濕的。
──難道下雨了?
他仰首一望,就望見這一棵大樹。
濃枝茂葉間,有人。
何小河。
何小河就躲在樹上。
她看見「八大天王」正在痴痴地找她,她的淚珠兒就要往下落。
淚珠落到「八大天王」的脖子上。
「八大天王」抬頭,就看見了她。
何小河看見「八大天王」有點痴痴的樣子,仰高了頭,喜不自勝地張大了嘴巴,脖子似短了那麼一截似的,她就忍不住笑。
噗嗤一笑。
易哭的人多愛笑。
她們不能笑才會哭。
何小河這一笑,「八大天王」望見了,也傻乎乎地張大了嘴巴。
──這一笑真好。
「八大天王」道:「你……在上面?」
何小河學着「八大天王」的聲調:「你……在下面?」
「八大天王」囁嚅道:「我……可不可以……」
何小河見他獃獃的,一時涕笑,而忘了先前的不快,仍學着他的聲調:「你……可不可以……什麼?」
就在這時,「八大天王」見何小河似乎沒那麼生氣了,才敢說:「……你要不要……下來?」
何小河噘著嘴道:「我為什麼要下來?」
「八大天王」搔了搔後腦勺子,靈機一觸似地道:「我可不可以……上來?」
何小河看他愣頭愣腦的,又是一笑。
嫣然。
「八大天王」心中一喜,何小河移了移位置,往身旁的樹枝拍了拍,「八大天王」會意,一躍而上,正要說話,何小河以手撮唇,小聲地道:「這兒會有好戲看。」
「八大天王」正待要問,卻忽聞幾聲唿哨,自廢園的幾個角落傳來,人隨聲到,幾條人影,已到了廢園中間那一塊碎石地上。
來的是八個人。
八個人身上有九把刀。
「八大天王」一看,幾乎叫了出來。
他認得這八個人。
這八個人的外號跟他的綽號很相近:
「八大刀王」。
「八大天王」不是沒有見過「八大刀王」。
他只是從來未曾一次見齊過這八個人。
這九把刀,九把名動京師、名震天下的刀。
他偷看何小河的臉色,只覺得何小河臉上的表情,既是奮悅,也有激動,還有點好奇和緊張。
他忽然疑惑了起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些人來幹什麼的?
「八大天王」驀然覺得身邊溫香玉軟的何小河,卻十分陌生:究竟她為什麼要躲在這裏?其實她又是什麼人呢?
「不管什麼人。」孟空空沉着聲音道,「阻撓我們這個『化敵』行動的人,一律格殺勿論。」
其他七名刀王都齊聲答:「是。」
這時,又有兩人出現。
一老一年輕。
任勞、任怨。
任怨環顧在場的人,柔聲問:「都準備好了吧?」
任勞立即回答:「都準備好了。」
任怨又問:「『恙』都下了吧?」
任勞恭敬地答道:「張順泰有把柄落在我們手裏,而且他想當黨魁想瘋了,諒他也不敢不把這事辦好的。」
任怨點了點頭,道:「很好。」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悠然道:「現在,我們只等他來了。」
他臉上出現了一種很奇特的神色,「這齣戲,他是主角,唱的是紅臉,沒有他,咱們的白臉是白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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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於一九八七年初:「朋友工作室」之「腦震蕩小組」與「電影工作室」徐克、吳宇森等渡橋時。
校於一九八九年一月五日:台灣《接觸周刊》刊出訪問及約稿。
再校於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十五日:獲批准成香港永久居民。與天任、應鐘、家和、雨歌、張炭分別二歡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