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月夜洛水寒徹骨(1)

第一百一十章 月夜洛水寒徹骨(1)

第一百一十章

月夜洛水寒徹骨(1)

頤寧宮,半卷的水藍色琉璃墜珠長簾篩進薄薄的日色,朱成璧半倚半靠在楊妃色貴妃長榻上,填蘭草的藍緞地平金綉整枝松鶴紋靠枕發出輕輕的颯颯聲,若細雨綿綿,讓人身心舒暢。

木棉坐在朱成璧對面,雙手從黃花梨透雕玫瑰雲紋的椅子扶手上輕輕拂過,微微欠一欠身,面露歉色:「太後娘娘萬福金安!請恕臣婦身子不便,實在是不能向太後娘娘行禮了。」

朱成璧修長的指尖握著青花瓷湯勺,在鬥彩茶盞里微微一轉,挖出一塊色澤紅灧灧的杏仁玫瑰酪,寧和微笑:「已經十個月了吧?」

木棉輕輕含笑,接過竹語奉過的一盞阿膠紅棗酪:「是呢,這個孩子彷彿是不想出來似的,倒是讓臣婦每天累得緊。」

朱成璧眸光一黯,旋即又溫然一笑,極自然:「看來這個孩子是格外與你親密。」

竹語亦是笑著附和:「昌安郡君夫人放心吧,小公子將來必定十分地孝順您。」

木棉笑著承了竹語的祝福,轉了眸子掃一眼四周:「往日里竹息姑姑都陪著太後娘娘的,怎麼今日不曾看到她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眸光輕輕揚起,似要落到渺遠無盡的所在:「竹息去了壽祺宮,這幾日庄和太妃身子有些不適。」

見木棉若有所思地點一點頭,朱成璧攏一攏鬢邊的幾縷碎發,似是無意發問:「朱祈禎呢?難道不曾與你一同進宮的么?」

木棉忙道:「方才,皇上喚了他去儀元殿了。」

朱成璧抬一抬眸,望一眼窗外陰沉沉的天色,搖一搖頭:「不過兩三日,原以為天氣能晴朗起來,孰知今日,天色又是這樣差,烏沉沉的,好沒意思。」語畢,朱成璧銜起一縷淡淡的笑意,望著木棉如雲高髻上橫逸而出的那隻銀鎏金青鸞簪子,「朱祈禎新任兵部尚書,你們府里想必是賓客滿盈的。也是,朱祈禎年輕,還不到三十歲,如今看來,丞相之位是指日可待的了。」

木棉並不十分的歡悅,眸中閃過微不可尋的一絲悵惘與落寞,卻只蓄著清和的笑意道:「那是太後娘娘與皇上費心提點,否則,夫君也不能有所成就。不論夫君來日是否能做到丞相,赤膽忠心,都會為了太後娘娘與皇上。」

朱成璧輕輕頷首,面上的神情越發平和:「若非是朱祈禎演戲演得好,哀家也未必能將攝政王剷除,自然,這裡頭也是有你的功勞的,這個孩子很有福氣,能銜著金湯匙出生,想必日後也能做到平步青雲,叫世人羨慕萬分。」

朱祈禎緩步走在永巷,耳畔仍回蕩著皇帝熱忱的話音:「祈禎,如今除了汝南王,朕最信任你!朕許你尚書之位,你也要好好做事,朕要與你,共同開創大周盛世!」

朱祈禎微微搖一搖頭,皇帝,是什麼時候如此信任自己的呢?是從他知道自己孤膽成為皇太后安插在攝政王身邊的細作?是從他得知自己參與剷除攝政王?還是從他看到自己在清肅攝政王一黨過程中的果決與凌厲?

朱祈禎已無從去想,然而,尚書之位,卻是致命的誘惑。

自己想過,等到孫傳宗被平反昭雪,就攜帶妻妾離開京城,尋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好好撫育木棉腹中的孩子。

但是,位列尚書,不是自己從前的凌雲志向么?

只有一點,讓自己仍存有幾分疑慮與惶惑,皇太后看自己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冷寂下去。

「朱尚書!」

一把沉穩庄肅的女聲生生拽回朱祈禎的思緒,他駐足回眸,淡淡含笑:「原是竹息姑姑,您怎麼在這兒?」

竹息抿唇微笑,上前一步,屈一屈膝道:「太後娘娘吩咐奴婢,特在此地恭候朱大人。」

話音未落,竹息輕輕招手,有小宮女端著一隻精緻的朱漆描金雲龍鳳紋盤上前,上面平穩地放著一隻璞玉酒壺、一隻璞玉酒杯,在暗沉沉的天色中自有清涼細膩的光澤微轉。

竹息的面容若風平浪靜的湖面,她嫻熟地斟好一杯酒,嫻熟地遞到朱祈禎面前,微笑合度,姿態合宜:「攝政王餘黨清肅,朱大人很有一番建樹,如今已是兵部尚書了,太後娘娘知道大人每日辛苦操勞,特意命奴婢賜給大人一杯,梨花白。」

聞得「梨花白」三個字,朱祈禎的眉心劇烈地一跳,仿若是風中的燭火,他望一眼面前甘冽清澈的瓊液,徐徐笑道:「微臣疑惑,太後娘娘要賜酒,在頤寧宮不是更好?為何要選在永巷?」

竹息柳眉微揚:「太後娘娘天意難斷,奴婢也不知曉,或許朱大人喝完酒後,可以親赴頤寧宮問一問太後娘娘。」

朱祈禎的眸光凝在那璞玉酒杯上,唇角浮起深幽的笑意,若碧水深處泛起的暗涌:「若是我不喝呢?」

「昌安郡君夫人在頤寧宮,大人不會不喝。想必大人心知肚明,您在這裡為難奴婢,太後娘娘就會在頤寧宮為難夫人。」

朱祈禎踉蹌一步,不可置信地緊緊迫向竹息微有閃避的眼睛:「姑姑既然這般振振有詞,又為何不敢看著我的眼睛?你告訴我,為什麼太后要我死?」

見朱祈禎心中瞭然,竹息索性也不再隱瞞,明快道:「大人心裡應該明鏡似的清楚才是。太後娘娘每每看到你,就會想起,當日,是你挑動了她要對付攝政王的心思,是你聯合了傅宛汀來勸說,讓太後娘娘心中疑竇不消。荷湖的水泛紅是你,在隕石上刻字也是你。你費勁了心思,不是為了太後娘娘,只是為你自己。」竹息略略一頓,刻意加重了語氣,「更何況,那一日在永巷,便是你放的箭,才會讓攝政王護駕。若非你,攝政王又怎會死?」

朱祈禎凄然一笑,緊緊按著胸口,似是整腔心肺里有烈火熊熊燃燒,他厲聲喝道:「荷湖的水泛紅是我,在隕石上刻字也是我!我的確不是為了太后,我是為了傳宗!但是,追根究底,若是太后不允,攝政王會死么?那一日,是太后讓我放箭!」

竹息的目光清冷不帶一絲悲憫,她靜靜陳述,彷彿並非奉命來奪人性命:「不錯,但是只要你存在一日,就會讓太後娘娘滿心痛悔,也只有你走了,太後娘娘才能心安稍許。說得簡單一些,就是眼不見為凈。」

朱祈禎的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他搖一搖頭,喉頭迸出幾個字,如幽藍的鬼火:「不對,還有旁的原因。」

竹息聲線微沉:「你已經是尚書了,殺伐決斷很有一套,有攝政王的影子,太後娘娘擔心,終有一日,你會成為第二個博陵侯。而且,你會比博陵侯更甚,江承宇是怎麼慘死的?太後娘娘心知肚明,你已經沒有心了。」

朱祈禎仰天大笑,那笑聲似是從沉悶的胸腔里迸發,裹挾著熾烈的怒火,要燃盡周遭的一切:「好!好!不愧是我的姑母!要我呆在驍騎營韜光養晦,是因為她暫時不想強出風頭!要我為她暗中辦事,是要扳倒廢后與昭憲太后!要我做她的細作,是為著斬除攝政王!而最後,狡兔死,飛鳥盡,她要除掉我,是為了皇帝!姑母啊姑母!您是何苦!」

朱祈禎不斷地笑著,笑得極慘烈、極悲愴,早已不知到底是在笑自己,還是笑朱成璧,他笑著接過那璞玉酒杯,幾乎要沁出淚來,高高舉杯道:「姑母!攝政王合該敗在您的手裡!您也合該坐在那樣高、那樣孤獨的位子上!除了您,還有誰更適合做大周的皇太后?侄兒祝您,祝您此生壽考綿鴻,祝您長樂無極,祝您仙福盡享!」

朱祈禎閉一閉眼,用盡全身氣力呼喊:「太後娘娘,萬福金安!」

朱祈禎猛地仰頭,梨花白如靈巧的蛇,暢快地流入,在唇齒間、在喉舌間,消失乾淨。

劇痛,瞬間從腹部湧起,竄入四肢,似要掙破身體的每一寸毛孔。更有一把鋒銳的尖刀,在身體內部,厲厲地刮擦,彷彿要將五臟六腑攪在一起,生生不得停息。

朱祈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血花從口中綻落,他艱難地抬頭望著竹息,從竹息掩飾不住悲涼的眼眸中,望見了蕭竹筠的面孔。

欠下的債,總是要還。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姑姑,對不起……」

竹息疑惑地退開一步,極力從朱祈禎愈發虛弱的眼眸中搜尋什麼,卻一無所獲。

「姑姑,我求求你,我的墓,跟傳宗在一起……還有木棉,藝澄,她們終究是無辜的……」

朱祈禎頹然地躺倒,目光所及之處,有大片大片鵝毛樣的雪花飄落,便是那一日,孫傳宗死在自己懷裡,孫府的庭院,白茫茫似滿地梨花堆積。

「傳宗……我來了……」

竹息怔怔地看著朱祈禎,他的眼睛緩緩閉上,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中,融入那嘔出的淋漓鮮血中。

下雪了?

竹息一時間有些怔住,如今,不過是九月初九而已,為何會下雪呢?

木棉疼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四五個醫女、產婆圍著木棉,焦慮道:「夫人!您用些力!再用些力啊!」

木棉似是充耳不聞,只直直盯著竹息,唇角裂開一個凄絕的弧度:「姑姑!你告訴我!告訴我!為什麼太后要殺了夫君!為什麼!」

竹息緊緊握著手裡的絹子,兀自靜默著,卻是竹語匆匆掀了帘子進來,低低在竹息耳邊耳語。

木棉的面容都要扭曲了,劇烈的陣痛如森冷的鐵環一層一層陷進她的身體骨骼:「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竹息婉轉道:「夫人應該專心生產,還是不用知道的好。」

木棉怒目瞪向竹息,語調里逼出滴血斷筋的駭意:「如今,還有什麼是我不能接受的?你告訴我!」

竹息長長嘆氣:「嘉安郡君夫人,懸樑自盡了。」

「什麼?」木棉一怔,瞬間,卻有更慘烈的疼痛泛起,腹部幾乎要被撕裂了。

邱藝澄死了?活著的時候,你爭不過我。如今,夫君死了,你要先我一步去奈何橋與他團聚么?

產婆驚慌失措的聲音響起:「夫人出大紅了!」

竹息一把握住木棉的手,急切道:「木棉!木棉!你聽我說,旁的事情,你不要多管,這個孩子,是朱祈禎唯一的血脈,你不能讓她活不到這世上!」

木棉迷茫地望著竹息,聲音愈發軟下去:「世道人心冷漠如斯……」

「木棉!這個孩子會得到最好的保護,太後娘娘說了,她會被封為翁主!她欠你的,欠朱祈禎的,都會好好彌補給這個孩子。」

木棉眸光一亮,似流星洇滅前最後的星光輝耀,她驟然迸發出氣力,緊緊握住竹息的手,額上突突地跳著:「她殺了我夫君!不能!不能讓她撫育我的孩子!」

竹息嚇得面色一陣蒼白,趕緊捂住木棉的嘴:「你不要命了么!」

竹息劇烈地喘息,昂起頭,失聲道:「你答應我!你答應我!這個孩子不要交給太后!交給陳正則!讓他帶著孩子離開京城!我知道他會!他一定會!」

竹息百般為難,不知如何回答。

「你若不答應,我便跟著這孩子一起死!」木棉聲嘶力竭,胸腔一陣氣息翻騰,淚水與汗水一起從面頰滾落,「太後娘娘啊!你殺了我一家四口!你不怕損了陽壽嗎!」

竹息忙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腹中的陣痛一波又一波如洶湧不絕的海浪拚死衝上來,四肢百骸皆要裂開一般,疼痛到無以復加,渾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咯吱」掙開來。

竹息的聲音焦急不堪,向產婆急道:「還杵在這裡做什麼,趕緊上催產葯來!」

木棉痛得幾乎要昏死過去,死死抓著錦被的指節擰得關節發白,手背上青筋橫亘,心底卻逐漸有低微的樂聲響起。

迷迷濛蒙之間,似乎回到了城南朱府,大婚第二日醒來,便是這樣的樂聲在晨曦閣外淙淙流淌。

床頭的紅燭早已燃盡,空餘紅淚垂落,累累如絳紫色的珊瑚,唯有帳中香的香霧裊裊地浮著,呈現出一個不完整的環,目光流轉,身後的百子錦被依舊是疊得完好,如一個不忍觸碰的夢。

隨著一聲清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木棉疲倦地合上眼睛。

乾元三年九月初九,新任兵部尚書朱祈禎暴斃,正妻嘉安郡君懸樑自盡,側室昌安郡君誕下一女,因出大紅而歿。依其遺言,其女交由新任兵部右侍郎的陳正則撫育,陳正則為養女親擬一名,取「禎」字右半,取「棉」字左半,又按照輩分從玉,喚作陳玉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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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琳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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