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哦!水好了!我先把熱水運過去,常山你再去打些井水兌兌。」

「是,少爺。」

常山目送鄔琅抱起一大桶剛燒開的水小心翼翼往外走,默默地在廚房角落找到空桶,走出門去。側頭遠遠望去,見楊記川迎面朝搬水的鄔琅走過去,兩人不知說了些什麼,爭了一陣,最後合力抬桶往房間走。

常山搖了搖頭,暗地裡琢磨,難道喜歡一個人真的能改變這麼多?

打好涼水不動聲色地送入房內,常山利落地翻上了房頂,仰面躺在屋脊之上。

最近,他的確能感覺到四肢麻痹和間歇性窒息的癥狀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他知道,若是再不吃藥,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失去下肢的感覺,再然後是腰部、胸部、最後全身只剩下眼珠子能動。但他不會立馬死去,他會以這樣的狀態待上那麼幾天,慢慢體會身體內髒的腐爛,疼痛、窒息、絕望、生不如死。

他年輕時,為了抵禦藥性,曾經熬到渾身僵硬不能動,只能慢慢等死的狀態,好在初七及時發現他,餵了他解藥。初七說,這已經是最驚險的時刻,若是等待內臟開始腐爛,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

他只好不再做更危險的抗藥舉動。他對組織的□□有抗藥性這件事,只有初七知道,但是初七是反對他這麼做的。初七對組織忠誠,是組織訓練出來的最好的狗。但是組織最後還是拋棄了初七,在他因任務重傷,失去雙臂,再也不能為組織做事後。

變成棄子的初七隻有一個結局,那就是死。他曾經想過帶著初七一起走,離開組織,但是初七說,組織給了他一條命,他不能忘恩負義。他不懂初七的堅持,覺得他真是莫名其妙。

他最後見初七是在十年前的出雲山上,初七說,他這輩子造孽太多,餘下的時間願常伴青燈,誦經念佛,渡人渡己。

前些日子他提前進城,上得出雲山,本只想尋得初七的墓碑瞧一瞧,順便也幫自己找塊土,挖好,等時間到了便自己挑進去。

沒想到初七,居然沒有死。還在出雲寺生活得不錯,成了主持的弟子,地位不俗。只是蒼老太多。十年前初七不過三十齣頭,現在看起來,猶如花甲老人。眉目倒是開闊了很多,笑紋也多。

初七說,我此前曾想過,你若是來出雲山找我,無非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徹底自由,前來告別。一種是命不久矣,見最後一面。我想,你雖堅韌過人,也回天乏術,多半是后一種。現在見你,驚覺你變了許多,像是真的活了,我又覺得是前者了。

他搖頭,說,我的確是過來見你最後一面,順便為自己找墓地的。本以為見到的會是你墳前的樹,沒想到你還活得好好的。看來是有了解藥。

初七說,你的葯都吃完了?

他點頭。初七借著為香客解簽的由頭,將他拉進了小房間內。跟他說,有些事說來話長,我十年前就該死,幸得圓空師兄相救。他本江湖異人,習得詭異蠱術,因種種原因拋棄凡塵,出家為僧。師兄養有一蠱明為幻生,乃是一對子母蠱,師兄將生蠱種植在自己身上,幻蠱種於我身上,此後每三月我只需飲師兄一碗鮮血,便可化解體內劇毒。只是,此乃以毒攻毒之術,在化解□□的同時,也蠶食侵害著內臟。最多不過二十年可活。

聞初七言,他側目瞧著初七臉上的皺紋,道,二十年,足矣。你可有法子治我?

初七眼神有一瞬間憧憧,抬頭朝他笑,說,師兄上月圓寂,坐化前將體內生蠱取出封存好。我,活了十年,也是知足了。你只要尋個日子,帶著願意做生蠱寄主的人一同過來,便可。記住,生蠱種植過程非常人所能忍受,以後你也會受制於他,必須謹慎再謹慎挑選。

他愣了下,搖了搖頭,說,我沒有這樣的人可以選擇,初七,你……

初七用乾枯地手摸了摸他的臉,笑容是慈愛的,我現在是圓覺,不再是初七了。你呢,有新名字了嗎。

他點頭,我現在叫常山。

初七滿意地點頭,常山常山,好名字啊。你看你手上的簽,若是解福壽,可是長命百歲的好籤。我在這裡等你,常山。你一定要來。

常山不知道初七從哪來的自信,篤定他一定能找到合適的生蠱寄主。他猛然想起方才鄔琅在廚房時,拍著他的肩膀,有力地說,有什麼要我幫忙的,直說。

這種事,直說不了吧。少爺並不欠他什麼,何必為他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瓦下房內逐漸傳出些許曖昧的聲響,常山枕著雙臂,慢慢閉上眼睛,想著明日早起伺候少爺起床,快速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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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還未亮,鄔琅便被楊記川搖醒。他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復又閉上,想眯一會,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

「五郎,起床了。」

「……幾點了?」

「四更天了。」

「才三四點啊,怎麼就上班了!」

「五更上朝,咱們已經不早了。」

鄔琅頭疼地揉著太陽穴坐起身,一臉不耐煩:「我能不上朝嗎?」

「不能。」

「我不管!四點上班沒人權!」

「快點,別鬧了。」

這邊說著,楊記川已然綁好了髮帶,穿好裡衣襯衣,只差一件外套和靴子。鄔琅還像只剛洗完澡,被吹風機吹乾毛的阿拉斯加,神情萎蔫地抱著被子,不情不願地起身。

楊記川早早打好水給他洗臉,一張冰冷的毛巾往臉上蹭,鄔琅打個寒顫,頓時清醒不少。

「醒了沒?」

「我以後再也不要來永寧了!」鄔琅猛地抱住楊記川在他衣服上使勁蹭,大聲抱怨。

「習慣習慣就好。」楊記川順了順鄔琅的背,讓他起來穿衣服。鄔琅撇嘴,「我們果然得儘快走,誰受得了天天三點多起床啊,簡直反人類。」說完話鋒一轉:「誒嘿嘿,不過在邕州,咱們可沒什麼機會同床共枕到天明,不然還不被你那些屬下給罵死。害我做了多少次偷情郎!」

「我覺得你倒是樂在其中。」

說到這個,鄔琅立馬來了興緻,扔了手上毛巾,反身攬住楊記川的脖子:「主要是咱們次次都成功啊!刺激。要是被發現了,就只有尷尬了。」

「要不我們在皇宮裡來一發!絕對記憶深刻!」鄔琅光是想想都已經熱血沸騰,孰料楊記川眉毛一皺,說「你先把眼屎擦了。」鄔琅的心就跟那冬天的火車進隧道似的,冷風呼嗖呼嗖的「川兒,你真是壞氣氛!」

常山很快把鄔琅的官方制服送了進來,鄔琅抖開袍子瞧過,往楊記川身上一瞄,說:「甚好甚好,穿起來就跟情侶裝一樣。」隨後喜滋滋穿上。

秋日的午夜四點,天還是烏蒙烏蒙,常山打著燈籠走在鄔琅和楊記川跟前引路。

這會兒是永寧高官上班的高峰期,兩人時常能在路上碰到同樣趕著上朝的官員,有的坐轎,有的騎乘,有的步行。歲數上至七旬,下至而立,應有盡有。

將軍府距離皇宮不近,光是這一段路已走出一身薄汗。進宮門后,所有官員都得步行,這一刻,大增的白頭髮白鬍子老人讓鄔琅有種自己在參加清晨廣場舞的錯覺。

鄔琅和楊記川兩人在群臣中端的是鶴立雞群,不僅僅是他們倆傲視群雄的身高,更因為他們實在年輕,年輕英俊得令人不得不矚目。已經有消息靈通的大官員們猜出,這便是從邊關回來的兩位將軍。

楊記川附在鄔琅耳邊,小聲地跟他科普佔據朝堂的大佬們是哪位,有什麼來頭,誰誰誰是誰的附庸,誰誰又是誰的門生。鄔琅聽得腦袋大了一圈,只記住這朝堂上,丞相崔鶴之權勢滔天,乃天下第一大族崔家的家主。太師陳斐廣有門生,桃李滿天下,孫女入宮被封宸妃,很得聖寵。太子太傅許廣陵乃東宮舊臣,皇帝心腹,考科舉時連中三元,被譽為百年難遇的奇才。三派人斗得是不可開交。

至於這三派底下錯綜複雜的關係,別人搞一輩子都沒弄懂,就別指望鄔琅一時半刻理得清了。

「嗯,怎麼不給我指指天策上將軍?」

「他就在你前面。」

「…………」

這時,一直走在兩人跟前的高壯男人才回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鄔琅被掃視時,心中一凜,差點被激起戰意。楊記川悄悄挪了腳步,擋在鄔琅跟前。鄔琅挑眉,繞過楊記川,堂而皇之地和楊釗直視,反瞪回去。

他可是真正見過血流成河的人,還會怕一個眼神?

雖然是名義上的岳父大人,也不能慫!

楊釗很快收回了視線,對楊記川說:「昨天到的?」

楊記川點頭,楊釗隨後便說:「下朝後去我那坐坐,揚威將軍也來罷。」

鄔琅抱拳應是,這才有了閑情去觀察楊釗。這位天策府總教頭生得非常高大威猛,面龐剛硬,眼神如鷹,發束間叢生的白髮反倒添了幾分不羈。

「你爹不錯啊。」鄔琅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是楊記川的爹,不是我的。」

鄔琅聳聳肩,不置可否。

一群人趕集一般終於抵達了正元殿外,自覺地按照官位高低順序左右排列好。

鄔琅和楊記川都是五品將軍,列位一致,遂站一處。

天色漸漸蒙亮,日晷影子也轉到了五更刻。緊閉的正德殿大門吱呀一聲轟然打開,群臣陸續進場。

上台階時,走在鄔琅前頭的一位年輕大人也不知是不是被寬大的官服絆了一跤,身子忽然向前跌去,鄔琅眼疾手快一下把住對方手臂將人提了回來。周圍眾人皆虛驚一場。

「這位大人,沒事吧。」

「沒事,多謝……」那人穩下心緒,看了眼鄔琅的官服,抱拳謝道:「多謝將軍。」

「舉手之勞而已。」

「非也,殿前失儀也是大罪,將軍大恩,崔垣日後當報。」

鄔琅眨了下眼,覺得這名字似乎在哪聽過。又見那崔垣抬頭看他,溫朗的笑臉立即僵掉,眼眸大睜,滿副不可置信神情。

「崔大人?」

崔垣猛地回過神來,煞白面孔勉強扯出一個笑,不再和鄔琅對話,徑直往正德殿內走。鄔琅朝楊記川投去一個疑惑眼神,楊記川搖頭,示意他不要亂來。

朝臣們一個個站定,五更過半,皇帝正點出現。

上朝,對於鄔琅這種完全不了解情勢的人來說,和大學的班會無聊程度等同。但是,朝堂的氛圍讓鄔琅分分鐘覺得這些人要打起來。

你方唱罷我登台,你方同意,我偏反對。吵著吵著就從討論國家大事變成了人身攻擊。貴族嘲諷寒門低賤出身,寒門嘲諷貴族不知疾苦。

真是好高級的菜市場!

堪比五毛和美分的口水戰鬥。

幾波人面紅耳赤,喉嚨都要吵啞,完了皇帝大手一揮,再議!

鄔琅幾乎要笑出聲來。

好嘛,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因為皇帝單獨點名啊!問他進京后,吃好了嗎,住好了嗎,有沒有水土不服?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鄔琅身上。

皇帝說:「揚威將軍在京還無住處,讓朕想想哪裡的宅子適合你。不若……不若就東門大街那處,如何?」

皇帝話音未落,已有耆耋老人撲通一聲跪下,嚎哭:「陛下!萬萬不可啊!那是先帝賜於徵夷大將軍的府宅,豈能讓一山匪之人佔據!征夷大將軍當年含冤逝世已是屈辱,現在怎可再讓他的故宅易主!若讓天下人知道,陛下聖明不報啊!請陛下收回成命!」

原來是征夷大將軍舊宅!

皇帝果然居心叵測,難怪如此好心要送房子給他。這送的哪裡是房子,根本就是陷阱!要是他樂顛顛答應,明天的頭條題目他都想好了。

《沒落李家故宅難保,揚威將軍榮寵常季?》

老人咚咚咚磕著頭,嚎聲感天動地,接連幾人站出來聯名請皇帝收回成命。

鄔琅雖然低著頭,卻能想象得出來,皇帝的臉黑成了什麼模樣。

他心中一動,先是穩穩一拜,佯裝全然不知個中內情,說:「微臣謝陛下隆恩。只是,想來陛下送出手的宅子必然精緻豪華,微臣粗人一個,實在有些配不上。加之,微臣俸祿無幾,怕是供養不起這種豪宅……」鄔琅越說聲音越小,最後整個人都羞愧地埋到了地上。

磕頭的人不哭了,聯名的人也不磕頭了,齊齊看向鄔琅,皆是震驚。皇帝忽然朗笑幾聲,笑道:「揚威將軍這是在向朕抱怨俸祿太少?」

鄔琅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盡顯鄉下人的窘迫和嘴笨。

皇帝笑完,擺擺手,說:「也罷也罷,你不喜歡就算了。朕聽說你現在同郎騎將軍住在大將軍府?」

鄔琅回答:「是的,陛下,微臣覺得大將軍府就特別好,微臣和楊將軍也有個照應。請陛下讓微臣能長住大將軍府。」說著,朝皇帝露出一個憨厚老實的笑容。

「兩位愛卿關係如此融洽,是我大商之福,也是朕之福。要一直保持下去才是。」

「謝陛下。」

鄔琅趕緊謝恩退回原位,重新裝作耳聾目瞎。

皇帝被鄔琅反將一軍,其後顯然沒什麼心思上朝了,朝臣們也因為這詭異的氣氛各懷心思。

鄔琅的朝堂處女秀很快就這麼虎頭蛇尾地結束了,讓他頗為遺憾的是,沒看到三派的大佬們出手。

散朝後,朝臣們紛紛向外走,開始真正上班。

鄔琅和楊記川還記著楊釗之前那句到我那來坐坐,便直接往天策府的方向去了。

「你方才實在莽撞,不該那麼直接的。」楊記川說:「皇帝敢把征夷大將軍的宅子拿出來說事,就料定會有人阻止,你只要讓禮部侍郎一直哭就好了。」

鄔琅搖頭:「你道我只是做戲給皇帝看?不是,我還要讓群臣知道,我和你,是綁一塊的。邕州的兵權,他們一隻手也別想插。咱們是表明立場,不能像你說的那麼曖昧,搞不好兩邊都不待見我們了。現在,至少皇帝不覺得我們是首要敵人,而其他派系也拿不准我究竟投不投靠皇帝。當然,更重要的是,你也是個名門大腿嘛。至少崔家不會帶頭先滅我們不是?」

「你怎麼說都有理。」

「哈哈,你一天蹦不出幾個字就別勉強自己搞辯論了。有些事,我心裡清楚的。好了好了,趕緊去天策府瞧瞧!」

鄔琅和楊記川走遠后的正元殿外,崔垣還望著二人離開的方向發獃,被一冷峻青年皺眉扯一下袖子。

「阿垣,阿垣?你從上朝時就魂不守舍的,到底怎麼了?」

「瑾之,太像了對不對!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崔垣猛地閉上眼睛,又豁然睜開,喃喃道:「我不可能會認錯……不可能……他四年前就過世了,不可能的……」

「阿垣!你醒醒,只是模樣相像罷了!」

「…………,瑾之,我今日,有些不舒服,勞煩幫我向杜大人告個假。」

「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陪你?」

「沒事的,再哭也不過當初驚聞他過世的消息,現在還能如何呢,不打緊的。」

「哎,你想開些吧,這麼多年了。」

崔垣默然點頭,深深望一眼鄔琅的背影,輕聲念道:「琅嬛君……」

鄔琅猛然回頭,向後張望,楊記川問:「怎麼了?」鄔琅皺眉,遲疑地搖了搖頭,「剛才聽到有人喊我,大概是幻聽了。」

楊記川向後方掠一眼,孤零零站立在正元殿外的兩道身影被納入眼帘。只是這眼神停留不過一秒便離開了。

崔家,王家?

看來是真的幻聽了,這傢伙,做事總沒個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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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雲[劍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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