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妘鏡

第五十章 妘鏡

天光似乎有聲,如同聲聲梵唄,幽遠而又蒼涼,但當人細細聆聽之時卻又如此靜謐,萬載如一。

是什麼地方能如此寧靜,連落塵的聲音也難能耳聞?雲書半睡半醒之中想到。他調動全身的力氣要起身而起,血脈舒張,他的身子就像從未有真正使用過一般,血液流過每一處皮毛,逐漸的貫通全身,他不禁長舒一氣,這是一種死而復生,或曰是新生的感覺。

絲絲涼氣透鼻,如一股冰流洗心煥神,琴音傳來,裊裊如煙,「青山」之上沒有因此而碎了沉靜,卻因此而更加幽寂。

雲書推門而出,鵝黃金明的天光迷眼,琴音從哪裡傳來,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是朝著這琴音來處前行,意識尚未清醒,他如同飄搖在雲端。

雲書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而自己是否正是在那「仙山」之上?但他正是處於一派春光之中,而他卻看不真實,不知是因為自己還在一半的沉睡之中,還是因為此情此景如夢似幻——雪山依然立在遠方,大雪紛飛,群山環繞之中自己在高聳入天的雲端,祥雲繚繞,瑞光普照,綠樹林立,百花叢生,額爾有奇鳥靈獸撲飛奔走,若世上真有此奇山,怕是有聖人仙家深藏其中罷。

雲書穿過一條條蜿蜒的走廊,過幾個庭院,亭中纖塵不染,香風撲面。琴音翩躚,他如見有蝶舞蜂飛,但這只是曲子的一段,十分短暫,接著便是深邃幽遠,眼見的是一片浩淼,無邊的草原卻又連著無邊的山脈,一行一行的仙宮,一座一座的寶塔,這世間所有的神跡,一切都在沉眠。這琴音似乎想要告訴世人這世間上曾有這樣的繁華所在,但世人甚至不知什麼叫繁華,只能徒留它為自己歌成一曲蒼寥。這曲子便是在講述著這樣一個故事,悠長久遠,似有還無。

「我聽過這曲子。」雲書道。

琴音未歇,一女子獨自撫琴庭中,這不是靜笙的背影,她一身宮羽仙衣,青絲如瀑,面對著庭外遠山,天光斜照,她宛如遺世仙子,金光批灑在身上。

「是妘鏡的曲子。」雲書說著,他想要走上前去,卻又擔心如此太過無禮。

「你是雲書?」那女子說到。

「嗯,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我名字的,但是要先謝過你的救命之恩。」雲書緩步上前。

那琴音漸歇,就像數萬年的故事為了何事何人而阻斷,「雲書,雲……書……」女子口中默然念著。

雲書忽然一陣奇怪而的感覺,就像自己來到一個截然陌生的世界般的迷茫,心中頓時惘然若失,而在此之前卻並沒有這感覺,他問道:「敢……」卻發現眼前已空無一人,方才還在的那女子已不知所蹤,或許是她根本就不存在過,雲書頭中一陣暈眩,是自己的幻覺罷,他感到身體中的經脈還很衰弱,是被冰雪凍傷的緣故。

那,靜笙在哪裡?

頓時雲書如雷灌頂,他大叫一聲:「靜笙!」聲音便回蕩在山巔,在此一座座屋宇間。

古老的建築有著沉冷的神氣卻不染俗世的衰落,古藤環繞,幽廊跌環。穿過此處庭院便見兩間相對的房屋,其中一間似已久無人居,一種寂寞蕭冷之感陡然襲上,雲書頭中的暈眩頓時成為陣陣嗡鳴,他扶著中庭中央的那顆古樹,嗡鳴之聲帶來的一陣劇痛令他屈膝跪地,一時間就要失去了意識,眼前一片模糊,而這模糊的屋宇庭院似乎扭曲成一些斷續破碎的畫面,畫面里是兩個人在庭院中的追逐嬉笑,是一夜星廬盛月的訣別,死生相懸的重逢……嗡鳴之聲漸消退去,雲書額上汗珠如雨,眼前的畫面不再因眩暈而漂浮扭曲之後,他攙著老樹緩緩起身。

只是兩間平淡無奇的房屋擠在一處庭院里,一株古樹千百年來將其蔭蔽。雲書走來這久無人居的房屋前,能嗅到門窗上傳來的青木香味,他不知道這間屋子是否真的無人居住,屋門緊閉,一塵不染,但它卻傳來恍如隔世的沉默,無聲無息,卻有刺耳的悲愴嗚咽。屋子裡會有什麼?他想不到,因為他從來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秘密藏在這扇門的背後。

「我是怎麼了?」雲書不禁自言自語,怎麼會有這種幻覺?

他止步門前,終於沒有打開那扇門。另一座房屋定是有人的,是方才那姑娘嗎?雲書搖一搖頭,要把自己的胡思亂想都擺脫,他應該繼續去尋找靜笙才是。

過此處中庭,過幾處深門緊閉,此山間如此沉寂,一座略微高大的房屋側身出現。此處空闊,迎面即是了無遮攔的群山峰巒。

雲書走進堂去,堂上清冷,讓人一陣寒慄。沒有什麼擺飾能說明這是哪裡,比普通人家的更為簡單,但就是這極其的簡潔反而昭示著此地的決然不同,或許大繁至簡說的就是如此。

「你醒了。」

雲書一驚,回頭看去,頓時釋然。他面上一笑:「我在找你。」

「嗯。」靜笙低聲一應。

二人陷入山間的沉寂里,這是多少回重逢了,每一次都只能感謝天命的眷顧,雲書暗喜,如果這是天命,待他如此不薄,那這世間的一切都應該是有希望的,連莽莽雪原之中都能有一座青山救他二人性命,所謂天道正義,仙與凡,又怎會泯滅人心。雲書想著,竟被自己不知從何而來的天真念頭一驚,是他開始變得像靜笙了嗎?

「對了,你見過這裡的主人嗎?」雲書問道。

「這山上沒有人的。」靜笙道。

「沒人?」雲書不禁一嚇,「怎麼會呢,我剛才……」他會想起方才所見的撫琴女子,那女子彈奏著妘鏡的曲子,竟然還知曉自己的姓名,但她卻陡然消失,如此看來是自己頭腦里暈眩而出的幻覺罷,於是他改口道:「我是說,那我們是怎麼得救,來到這裡的呢?」

靜笙搖頭,她也正為此困惑罷,「只是我走遍了這裡,沒有發現有人罷,雖說此地整潔,不染塵污,但總像是一處久無人居之地。」

靜笙的話正應了雲書在那庭院中的感覺,他以為會是自己的錯覺:「嗯,我也有這種感覺,真是奇怪。」

「也不知外面怎樣了,我們不能在這裡久留。」靜笙道。

「嗯。這裡奇怪的事情太多了,只有我們兩人被救起,也不知道是誰救的,四面都是冰封雪山,這裡卻是春天一般,定是有什麼妖術迷惑,還不知道這裡究竟有什麼圈套。」

「天色不早,我們明日離開吧。」

「嗯,我去山裡找些果子,明天一早就下山。」雲書說著,要走下堂去,但又覺不妥,「還是我們一起去吧,兩個人彼此有個照應,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山中一如所料,累累碩果,在百花圃中仍然能夠聞到瓜果的甜香。但如此太過完美只會讓人聯想到這是一個最為常見的陷阱,若不是這些果子有毒,那這一切就是虛幻的。

二人又前行他處,宛如置身於一處精心照料的花園中,蝶舞蜂飛,落英成林,怕是世間再也沒有他處地方能如此般春色絢爛。二人一直穿行其中,落日餘暉將盡,卻一個瓜果也不曾摘取,雲書心中不禁一些擔憂,若在這山上找不到食物那又該如何下山呢。

卻此時,天上光輝聚斂,天光餘暉化作一條條光線匯聚在一起,只剎那之間,天上的光輝散盡,黑暗陡然將此山彌蓋,而就在那光輝匯聚之處,光於暗交替的剎那之時,赫然可見是一個人的身影出現其中。

「那是?」雲書悄聲問到。

山中月色漸起,幾處燈火點燃,雲書二人又回到那堂屋門外,落地的清水蓮燈將屋裡屋外映的一些昏惑,堂上並沒有人,偌大的山上依然一派沉寂。

月亮在皓空兀自潛行,夜空之上澄明清澈。此時,山中忽然傳來一弦琴音,低婉悠揚,純粹而明麗。

靜笙如有所知:「這是……」

「是妘鏡的曲子,我知道她在哪了。」雲書道,隨即他繞過大堂,前往那處庭院的方向。

撫琴人依然坐在石凳上,彷彿從來不曾離開一樣。

「莫非這裡是……」靜笙卻道。

「是什麼?」

「宮羽仙衣,天音玉琴,是妘鏡門人罷!」靜笙對雲書道,隨即上前一步:「六道劍派靜笙。」

「妘鏡門,妘寒。」琴音斷止,妘寒起身。

「我,是見過你嗎?」雲書尚未見過她的樣貌,但眼前這女子似乎早已認識他,「不是今天,是在此之前。」

靜笙看向雲書,雲書卻似乎比自己還要困惑。

妘寒向庭外走去,「請羲雲殿上。」

羲雲殿,想必就是方才那廳堂吧。雲書二人跟隨在妘寒身後,雲書在想著二人是否之前見過,且不論她的樣貌讓人只見一眼就足以銘記——像天光,一縷能夠刺破黑暗的天光一般神聖,天光一般的純粹卻無可描述。所以兩人是沒有見過的吧,否則又怎能不記得?

一行行蓮燈排上殿去,妘寒獨坐殿上,雲書與靜笙分坐兩旁。

「落魂石可還在你身上?」妘寒道。

雲書心中警惕而起,妘鏡門既是隱身世外,為何又如此洞悉?但既然如此便是騙不過她的吧,於是雲書徐徐點頭。

「那,我們明日就下山罷。」

雲書不禁一驚:「你是說你願意和我們一同前去大漠?」

「妘鏡門雖然從未現身於世,但這是它三千年前未竟的使命。」

從未現身於世,只留下一段與六道劍派齊名的傳說,若不是悄自觀察著世間,又怎會連二人的行蹤目的都了如指掌呢?雲書想著,那除非她妘鏡門人便當真是神仙罷。

而靜笙卻想,如此一來便真如傳說一般,三大門派又再次聯合起來,這世間在等待這一場巨變,只是不知她們究竟能否完成這使命呢。

「敢問妘師姐,妘鏡門上怎麼不見其她弟子呢?」靜笙問到。世上之人對妘鏡門知之甚少,包括六道在內也幾乎對此一無所知,三大門派雖然同根連理,但數千年來已不盡疏遠,尤其是妘鏡門一派便不知何時就消失。妘鏡門得名自然是妘鏡,但她的創派祖師卻是妘羲,妘鏡門同妘鏡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旁人自是不曉,當初妘鏡為天下所指,妘鏡門以此為名實在是令世人不解。如今這山上凋敝,藏匿在幾乎沒有人能夠發現的地方,數千年來究竟經歷了什麼,靜笙不得而知。

「妘鏡門只我一人。」

雲書一陣驚訝,這出乎意料,但也早在情理之中,「那,你便是妘鏡門掌門了?」

雲書於靜笙起身作禮,那殿上的只是一個同他二人一般大小的女子,一股無名的悲傷泛起在雲上心上,這樣一個姑娘獨自在此與世隔絕的山上擔負起妘鏡門該是如何的孤寂無助呢,再厲害的人也會被這痛苦折磨不堪吧。

「無所謂掌門與否,妘鏡門從來是不存在的,只是當初對世人託辭罷。」妘寒道。

「嗯……」雲書暗想,如此似乎就能說明她為何從來不顯露於世,因為她從來不曾想過要留在世上,只是當初為安撫天下而已,「不過,要先謝過你的救命之恩。」

「此地離西方大漠雖已不遠,但一路兇險,二位早些休息。」

只說話間,當雲書與靜笙再看時,妘寒已憑空消失去。

不是幻覺,好高深的真發。雲書暗想。

二人走過那小院,兩座相對的房屋依然安詳寧靜,莫非也不是妘寒住在這裡?雲書駐足。

「怎麼?」靜笙問到。

「你說你也有一種這山上沒有人存在的感覺,是嗎?」

「嗯。」靜笙低聲應到。

「那你覺得這兩間屋子,哪一間很久沒有人住了呢?」

靜笙又看了看兩座房屋,黑夜裡月亮正欲中天,兩盞落地蓮燈照亮在兩屋台階前,靜笙面相其中一座房屋,「是這一間吧。」

「嗯。」雲書應到,果然是自己的錯覺吧,他不禁皺了皺眉。

「怎麼了?」

「沒事,我只是覺得這一間房屋有些奇怪,」他轉過身,那是與靜笙所指相反的房屋,「看來只是我們多慮了吧,山上清冷,難免會有這種感覺。」

「沒想到我們會來到妘鏡門,師父找了她們那麼多年一直無果。」

「如果這裡不是妘鏡門呢?」雲書卻突然道。

靜笙徐徐搖首,是真是假又誰能知道呢,「妘鏡門真法在三派之中可謂最為玄秘,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何種真法,但這是人無法弄虛的。」

「嗯,我的意思是,我們還須多加提防,既然這裡已瀕臨大漠,一切都有可能。」雲書忽然想起那一直潛藏在世間最為偏遠處的勢力,莫非此地也同樣如此?「對了靜笙,你能看見她所想的嗎?」

靜笙搖首:「她不一樣,如果想要探視她所想的,看到的只有自己。」

「哦?」雲書不解,看來妘寒早有防範。

二人又經過庭院,再穿過一條迴廊才能到自己的房間,卻只見妘寒獨立庭中,一把玉琴橫在石桌上,她面向著群山,背手而立,從遠山而來的風夾著縷縷雪寒微微撲拂,此時月正中天,月光從九天之上徑直流下,如一張紗衣輕蓋,將此山的每個角落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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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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