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神紀之城(一)

第71章 神紀之城(一)

她大概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中,她又回到康底亞那片無邊無際的麥田。頭上是北方才會有的蒼藍色天空,鼻端傳來了摻著稻香的乾燥空氣,北風折彎了與她齊膝高的麥穗,光是這種沙沙──沙沙──的聲音,便是一首不需要伴樂的詩句。房屋離她有一段距離,在她身處的地方望去,像是給孩子玩的模型,連從煙囪里噴發的白霧都虛假得猶如畫出來的一般,唯有熱湯與燉肉的氣味遠遠飄來。

有流浪貓散步散得累了,踏著碎步走到她身邊,將頭擱到她右腕之上,尾巴悠閑地一甩一甩,暖熱的爪子纏緊小臂,一種又嬌嗲又沉默的示好。塞拉菲娜盯著不停散聚的雲朵,發了一陣子呆,才逐點找回了思緒。這個地方讓她每一根神經都放鬆下來,塞拉菲娜知道,在整個培斯洛之中,康底亞是唯一一個讓她不需要擔憂什麼的地方。

出遊、家族的追殺、諾堤曖昧不已的態度,還有那個終將到臨的結局,一切都已與她無關。在她真正的故鄉,在這片麥田中央,她只是塞拉菲娜,名字之後沒有姓氏,也沒有人關心她來自何方。

「塞拉菲娜。」

有人搖了搖她的肩膀。

「菲娜,醒醒,不要睡。」

然後是溫熱的、輕輕拍上臉頰的手。

「我們快到了,菲娜,你不能再睡。」

聲音漸漸變遠。是她的錯覺嗎?那把向來沉靜的聲線竟然失去了一貫的從容風度,她不能確定說話的人是否正在哭泣,但塞拉菲娜確實為他話里的哀求動容。她吃力地想要睜開眼睛,眼臉卻好像堆積了千鈞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上面,讓她不能如願。

然後她聽見了這句話。

「……拜託妳,醒過來,看我一眼。」

風聲歇止,時間停頓,塞拉菲娜終於睜開了眼睛。

以她手臂為枕的小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血跡未乾的人頭。啡發的少年血流滿面,淡藍色的眼眸漂亮得像是極地蒼穹。他直勾勾地看向她,好像要用目光控訴,又好像沒有任何情緒可言。亞魯古腦後的髮絲在她手上勒出痕迹,面對近在咫尺的人頭,塞拉菲娜猛然捂著自己的嘴,發出一聲混和哭音的尖叫聲。

在死寂之中,一路上從未放開過她的人低下頭去,以雙唇吻上她眼角處蝶翼一般的睫毛,過程里小心翼翼得幾近虔誠。

一次靜默無聲的禱告。

「奧戈哲.多拉蒂失蹤了。」永晝神色沉重,對他來說千鏡城裡沒有任何秘密可言,而他甚至知道泰爾遜的確切位置,卻無法感知出奧戈哲的所在地。這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奧古帕度已經領走了格列多,但我不覺得普通人能夠殺得死黃金家族的法師,雖然後者已經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讓他落到奧古帕度手上,或許不是對我們最有利的選擇。」

路迦垂眸看向懷裡的人,沒有立即答話。塞拉菲娜.多拉蒂軟軟地癰倒在他臂彎內,面色蒼白得像是一尊由大理石雕成的塑像,輪廓愈是秀致便愈不像真人。路迦輕輕拭過她缺乏血色的嘴唇,不甚意外地從指尖上找到新的血跡。他們必須找辦法止住失血,否則塞拉菲娜不可能活得過今晚。「不要跟我說他們的事,我一點都不在乎。」

永晝打量一眼塞拉菲娜的臉色,卡於雙唇間的嘆息猶未發出,風行豹便無聲無息地從他身邊的陰影轉出。他移眸看向極夜,後者深紫色的眼瞳卻定在路迦懷裡的人身上。「奧古帕度有沒有說什麼?」

風行豹輕輕搖頭。永晝將頭轉迴路迦的方向,「好吧,現在人齊了。千鏡城是肯定不能待了,你是打算按原定計劃到芬尼歌納城,還是到別的地方去?」

路迦的目光仍然不離塞拉菲娜,好像世上沒有什麼值得他放棄凝望。永晝又耐心地等了一陣子,直至他以為路迦根本沒有聽清他的問題,清清喉嚨想要重新問一遍的時候,黑髮的法師終於開口,「跳過酒都,我們直接去神紀城。」

由千鏡城南下到神紀城,中間的路途需要數個朝夕,那還是在馬車日夜兼程的情況之下。永晝挑起眉來,還沒來得及質疑,腰側卻傳來了被人扯動的觸感。他回頭過去,小貓正輕輕咬著了他的襯衫,雙眸里有新月的倒影,亮晶晶的,讓人有種牠隨時都能哭出來的錯覺。永晝本來想說的話便融化於舌尖之上。

他有點焦躁地撥了撥亂髮,再開口時與其說是讓步,不如形容成一種無比寵溺的妥協,「……在此說明,沒有下次。龍族有龍族的規矩,並不會因為傷者身份顯赫而破例。」

極夜鬆開他的襯衫下擺,返身回到樹后恢復人形。

路迦站起身來,不太費力地把塞拉菲娜橫抱起來,兜帽的影子遮去了她大半張臉,在慘白的月光之下,是同樣慘白的雙唇。他將她安置到馬背上,然後又翻身跨騎,「在城內現形太過張揚,出城之後我們再走。這份恩情我記下了。」

永晝淡淡看向靠在路迦懷裡的女孩,「其實回凡比諾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那裡的徹爾特曼學者更多,她既為神佑之身,普通人類學者未必有能力救回她。凡比諾比神紀城更加保險。」

路迦警告式地拉拉韁繩,還沒有做什麼,坐騎便安份下來。永晝也跨上另一頭黑馬,確定極夜已經準備妥當之後,便轉首望進了那雙藏著深海的眼眸。他想他從路迦眼裡看見了由冰鑄成的火焰,如同把整片森林都燃燒起來的盛大山火,即使沉沒於黑夜之中也光芒不減。「凡比諾並不安全。我不能確定當中沒有諾堤參與,也不相信血族會對她懷有善意。神紀城的設備是差了一點,但也足夠我和他用了。」

「你是說……」

「沒錯,」路迦拿起馬鞭一抽,話音四散於千鏡城的夜霧之中,遙遠得像是乘風而至的歌謠。「除了我之外,她還需要第二個醫生。」

塞拉菲娜摸上眼前的黑布。

有它遮擋,她連黑夜與白晝都無法分辨,更遑論是看清楚被它阻隔的整個世界。

幾乎是在指尖與布料相觸的一剎那,便有人坐上床邊,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氣之大,好像一旦鬆手的話她又將陷入昏睡之中。塞拉菲娜暗自咒罵自己發軟的手,起先還想掙脫來人的控制,然而他身上的廣藿香傳到鼻尖,她這才放緩動作,不太確定地開口問了一句,「……路迦?是你嗎?」

話音落地,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啞得可怕,同時無力得像個垂死的病人。只要可以的話,她盡量都不會喊他的名字,那容易營造出一種親昵的假象,而她不想給予對方任何希望。

路迦沉默片刻,才開口輕輕應了一個「嗯」字。他的聲音不復平常的清朗,而是低啞得像一幅拂過人耳邊的絲綢,順滑,冰涼,又有種貼近肌膚的撩人。「是我。我在這裡。」

「我在哪裡?」她迅速排好了問題的優先次序。「為什麼要用布──」

路迦收回了掃上她臉頰的指背,這個動作說不上多麼冒犯,卻已足夠使她失神。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唐突,然而完全無法停下,路迦也不願意壓抑想要親近她的念頭。他示意房裡的另外兩個人先行離開,在關門聲響起之後他才向她解釋,「妳目前身在神紀城的薩比勒學院,這裡是我以前所住的宿舍,目前整層都已被清空,除了我們四個之外,再沒有別人在。我不能保證未來,但到這一刻為止,妳都非常安全,這一點大可放心。」

塞拉菲娜點了點頭。久睡之後,那一晚的記憶難免有點模糊,但她不至於什麼都不記得。奧戈哲那種幾近失控的力量,被她制伏的格列多,佔據所有感官的鮮血與兩次擊中她的銀色光芒。不可能看錯,她知道奧戈哲身上的力量是什麼,同時知道它可以造成什麼破壞。

「我看不見了。」她平靜地問,甚至把雙手交疊著放到被子上面,像個親耳確認噩耗也力保儀態的淑女。「告訴我,是這樣嗎,路迦?」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怎樣回答。兩人都心知這一天早晚都會到來,塞拉菲娜拒絕治療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路迦也必須承認,培斯洛上並沒有如她一般的病例,沒有先例的話,他連一個大概的方向都找不著。

黑髮的法師抬起手,摩挲過她如流金璀璨的髮絲,像是某種獲得勇氣的儀式。塞拉菲娜沒有動作,她甚至還把自己的頭偏過一點點,方便路迦撥弄自己的頭髮。兩人任由沉默再逗留片刻,他才以尾指一勾,挑開了她腦後的結,然後看著黑布層層落到她鎖骨之上。「……妳可以睜眼了。」

塞拉菲娜依言而行。現在她的雙眼都呈現著一樣剔透的天使藍,乍看起來與之前沒有任何差別,但若果細看的話,就能馬上發現那雙眼的怪異之處。她的瞳孔並不是像常人一般的啡黑色,而是一種茶水晶般的灰綠,此刻正失焦地直視前方,彷彿坐在她身邊的人不過是重幻影。

「嗯,的確如此。現在是真的、完全地、一點都看不見了。」她掃了掃身上簇新的睡裙,又摸摸左腕上綴著水晶薔薇的荊棘銀鏈,像個對世間萬物都有興趣的小孩子。路迦看了她一眼,被突然浮現於腦海里的念頭重重擊中──眼前這個情景,她到底想像過多少遍、演練過多少遍,才能做得到如此坦然?「……我不記得自己有這條手鏈。」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忘掉快要從胸腔里滿溢出來的酸澀感,「這是西方的傳統,起源於徹爾特曼,在凡比諾也植根多年,用途與東邊的契約紋身相似,都是用來表明狀態的飾物,通常是銀鏈與皮繩的配搭。神紀城內有不少西方人,保險起見,還是拒絕除我──我是說,所有人的好意,比較安全。」

塞拉菲娜若有所思地撫弄手鏈上的銀色細棘。所謂契約紋身,是指精靈和法塔人在結婚之後所紋下的一種標記,一般都是寓意忠貞的動物或者魔獸,也有少數選擇紋上別的圖樣。她父親身上也有一個,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就紋在左邊胸膛,形狀是一頭不死鳥的側影,牠的尾羽甚至抵及最下面的一對肋骨。這種手鏈通常都是一雙一對,也就是說,路迦手上理應還有一條與她相配的皮革手繩。

她試探著往自己身側伸出手臂摸索,不太意外地從床頭櫃找到了她想要找的東西。塞拉菲娜拿起了粗糙的牛皮手繩,沉默片刻,還是選擇把自己的想法直說。「或許我該把這條手鏈摘下來。」

路迦按著了她的手。

「我並沒有要求、催促、威脅、請求妳做任何事。」他這樣說,「除了戴上它之外。這是一種保障,妳不是薩比勒的學生,我只能用這種方法讓妳堂堂正正地留下來。這不是為了宣示什麼。」

那你為什麼要把另一條也交到我手上?

塞拉菲娜想這樣問,卻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去聽答案的膽量。或許格列多說得對,她才是那個什麼都不敢做的懦夫,她從來都是個膽小鬼。

「我明白的。」女孩最終這樣說,縱使彼此都知道他們的行為與話語互相矛盾,她仍然不選擇揭穿那一層薄得幾近透明的布簾。「我會戴上,直至離開神紀城的一刻。很感激你的體貼,我知道在混亂之中還能顧及這種小事並不容易。」

不待路迦答話,她又繼續說下去,這一次雪白被子上的十指曲纏起來,唯有在細節里才能顯示出塞拉菲娜.多拉蒂的緊張。「接下來我想問的是這件事:你們有沒有奧戈哲的下落、行蹤,他的任何消息?我必須得找到他。儘快。」

「沒有。連永晝也不知道。」路迦如實相告,「妳為什麼想找他?」

她咽了咽口水,又調整了一下呼吸的節奏。

「我懷疑他也是神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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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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