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千鏡之城(二十二)

第70章 千鏡之城(二十二)

「……該死。」

泰爾遜按上側腹的傷口,血絲隔著紗布緩緩滲出,每一次呼吸都讓他覺得有種創口再次被撕開的痛感。手邊的長燭燃到一半,柔和的白色光芒照亮半個房間,這是城裡一間極不起眼的小旅館,如果一切都按照他的預想進行的話──換言之,多拉蒂從城北的大湖裡找到一個或生或死的路迦──此刻應該有大半個千鏡城隔於兩方中間。

失血、疲憊,加上久未進食,泰爾遜眼前不免有幾分發白,但還在咬咬牙就能夠忍受的程度。他把路迦拖進護城河裡,多拉蒂和永晝找到他的話恐怕不會太客氣,而他現在沒有能力對抗一頭龍或者一個神佑之人。路迦所用的匕首不知道是由什麼鋼材鑄成,鋒利得輕輕刮過皮肉就能破出一道大口,也幸好他當時逃得足夠快,傷口才止於皮肉,而不是像路迦所想要的一般,把他整個人攔腰斬成兩半。

泰爾遜很清楚他已失去先機。此前所保有的優勢已在那場戰鬥中用盡,他現在要做的是轉攻為守,保持低調。姑且不說態度曖昧的塞拉菲娜.多拉蒂,單單是要應付路迦,對他來說也相當相當棘手。

而且他身上帶傷,必定不能久戰。

唯一不完全是個壞消息的,是雙子已經入城這件事。基於出遊規則,當他與格列多同城的時候,上次中止的戰鬥就必須要重啟。泰爾遜對規則毫無尊重,也不能說自己很了解路迦,但他知道路迦下一步會做什麼,能夠利用規則的話,這個人一向都不喜歡動手──把他引到格列多所在的地方,利用多拉蒂來攻擊他。要是兩者再次對陣,輸的人自然會是他;要是他們再次放棄的話,路迦和塞拉菲娜也能夠向家族告密,將他趕回凡比諾去……無論走哪一條路,他都會輸,而且代價動輒就是性命。

放在他面前的選擇只有兩個:主動離城,或者見招拆招。

泰爾遜想了一想,披上一件有點皺的薄襯衫,推開房門,走到正在打瞌睡的前台面前。他反手敲上木桌,一層薄灰被他的動作震落。

「日安,」泰爾遜說,語調鎮靜得不像個輸家,「我想召一輛馬車。」

「你這也太誇張了。」塞拉菲娜輕輕皺起了眉。奧戈哲仍然躲在格列多身後,單手捂著頭,另一隻手則是抓上了前者的手臂,雙眼緊閉著,似乎正承受著莫大的痛苦。就算她真的下手太重,奧戈哲也不可能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而是應該早就斷氣了,不在場的父親和桑吉雅根本不可能為他出氣,奧戈哲樣實在造作了一點。「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沒有演戲的必要,也沒有人會因為我傷到你而生氣的,除了你的雙生兄長。」

「閉嘴!」格列多怒喝一聲。塞拉菲娜抿了抿嘴唇,如他所言地閉上了嘴,但她的眼神卻要比任何言語更讓格列多煩躁。那是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眼神,那是看一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的眼神,彷彿在說,我可以讓步,因為我可憐你。「讓他這樣難受的人不正是妳嗎,偽善者!」

「這句話我可以原話奉還,那麼多年了,還不明白你們對我的指控很多時候都能用回你們身上嗎?」塞拉菲娜淡淡地嘲諷,隨即又補上一句,「當然,你們在我心裡從來都不是偽善者,而是表裡如一的惡人。」

格列多深吸一口氣,拍了拍弟弟扶在他臂上的手,什麼都不需要說,甚至連回頭對望一眼也沒有,兩人便已於沉默之中達成共識。奧戈哲收回手去,轉而倚在牆上,或許是塞拉菲娜的錯覺,在他翡翠綠的眼眸裡面,隱隱有銀色的電光一掠而過。

塞拉菲娜眯了眯眼睛,還沒看清他眼裡的異象,格列多便推出了后腰上的刀柄,提著長匕上前。她環觀四周,隨手踢起了格列多刺透她掌心的那一把,上面還有未乾的血跡,被窗縫處的月輝一映,刀光之中帶著一點不祥的深紅。她試了試刀身的重量,比她慣用的輕了一點,但也算是趁手。

格列多把匕首轉過一圈,半點多餘動作也沒有,便往她直衝而來!

在多年以後,塞拉菲娜回想起這個晚上,都不由覺得當時的自己實在愚鈍──銘刻於星宿之上的預言早已應驗,而她因為自身所擁有的能量,輕視了其他可能性,才會輸在她從未想過會輸的敵人手上。不得不說,如果那個晚上的一切都沒有發生的話,後來她就不會迎接那場長達大半年的戰爭,不會賠上自己其中一項最重要的東西,也不會跟路迦繼續旅途。

她第一次作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是因為憎恨與自卑;第二次犯錯,則是因為第一個決定所帶來的力量過於強大,以至於以再無法把視線放到別的事物身上。如果她當時小心一點、心思縝密一點,之後便不會有任何事發生。

【塞拉菲娜.多拉蒂這個人,會死得不明不白】

一想到這一點,恐懼感便油然而生。要不是她當時多看了一眼,要不是她有路迦在身邊,那些人可能早已得手,而她連自己輸給誰都不會知道,路迦也不可能向謀害她的真兇報復。

「不要再擋了!」格列多用刀一揮,把她手裡的匕首打脫,刃尖點上了她的頸項,這是個只要一用力就能夠殺死她的距離。「是真心恨我們的話就攻擊,而不是處處防守退避,不是好像在讓賽一般把我玩弄於掌心之中。塞拉菲娜.多拉蒂,妳敢不敢全力應戰?」

被點到名字的人回過神來。奧戈哲額前的瀏海將他的眼睛遮擋住,她看不見金髮之下的雙眸是否呈現綠色。格列多明顯對她的敷衍很是不滿,經過數月磨練,他也的確進步了不少,起碼不是那個她輕易便能打去重心的少年──卻仍然不足以讓她全力以赴。

女孩轉了轉手腕,正想要故技重施廢了格列多的行動能力,從他身後卻傳來了一道銀光,迅若閃電,又白得像是流星之芒。她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前便充斥著一片白光,然後是響在耳邊的轟鳴聲,好像血液流動的聲音都被放大了無數倍,好似有萬千道雷電從她耳邊劈下。

塞拉菲娜扯上胸前衣襟,喘著粗氣,雙膝重重落地,跪于格列多腳邊。

從格列多的視角看去,塞拉菲娜是突然摔到地上去的。

他既看不見那道銀色的電光,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擊中了她,因為塞拉菲娜一直垂著頭,格列多也不可能得知她到底傷到哪裡。他所知道的就只有一件事:這間房間裡面,只有三個人存在。

格列多回頭望向自己的雙生弟弟。奧戈哲.多拉蒂把頭抬起了一點,這個角度正好讓他眼前的碎發再也遮不住雙眸,與發同色的睫毛之下,是彷若神泉一般的銀綠色水光。奧戈哲似乎還不知道他剛做了什麼,他甚至連表情都沒有,僅以平淡得像是已經死去一般的目光與格列多對視。

在奧戈哲倒下之前,格列多是真的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妥。

金髮少年向著牆邊撲去,接著孿生弟弟的同時,也接著了一手的鮮血。猩紅色的血液從奧戈哲嘴邊流下,格列多扳開他的嘴一看,整排牙齦和雙齒都被血染污,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血液好像根本不屬於奧戈哲一樣湧出,格列多有心想要為他止血,卻連最微小的傷口都找不到。

身後傳來暴風一般讓人無法抵抗的力道,格列多感覺到自己的背脊被它打中,然後是肋骨一痛,好像有人挑中了最軟弱的位置再全力踹上,下一秒鐘他便落到了房間另一個角落裡面,半截窗帘、傢具的木片與燈盞的玻璃碎落滿全身,有幾根木片刺中了他的上臂與肩膀。格列多掙扎了幾下,便再沒有動靜。

塞拉菲娜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光是這個動作便已用盡了所有力氣。她並沒有像奧戈哲之前所做的那樣捂上自己的雙眼,而是任由它暴露於月光與兩人的視線之下──眼臉半閉起來,呈天使藍的左眸眼白已經完全充血,右眼的情況好一點,但也有血沿著眼眶流下。她單手扶著了身邊的高櫃,與奧戈哲對視的時候狼狽得像是頭被埋伏的獅子。

塞拉菲娜問出一個她已知道答案的問題。

「奧戈哲,你做了什麼……?」

金髮的少年沒有回答。他似乎已不存在於這個空間,合上眼睛的同時,呼吸的聲音也低得幾不可聞,整個人處於一種一不小心就會忽略他的狀態之中,然而塞拉菲娜無法忽視他,至少不在被他如此重傷之後。

雙子所在的位置正好是窗戶兩邊的角落,被格列多扯落的窗帘蓋在他身上,銀白色的月光傾瀉地面,把玻璃碎照得有如淚珠,又有如某種透明的寶石。塞拉菲娜一步一步地向著黑暗的角落走去,動作緩慢卻無比堅定,最終停於奧戈哲.多拉蒂的身前。他仍然沒有反應。

塞拉菲娜伸出雙手,扼上少年的頸項,拇指指腹正好交叉著按到了他的喉結上,她已用上了自己一半力氣,奧戈哲連反抗都沒有,彷彿生死對他來說已不再重要。她咬咬牙,單手將他壓到窗戶之上,另一隻手則是扭開了窗戶的開關。少年的上半身完全懸於窗外,有鮮血自她的口鼻流出,滴落到她的雙手與奧戈哲的襯衫之上。饒是如此,他也不過是轉了轉眼珠,沒有看她,而是看向外面的新月。

房門被人撞開。塞拉菲娜沒有回頭。

風行豹厚而且柔軟的肉掌按到地上,走動時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安靜得像一片銀灰色的影子。披著斑斕皮毛的大貓看了看角落裡的人形,止步於她身後數米,明顯在等她下令。塞拉菲娜用口深吸了一口氣,鮮血黏著了她的喉嚨,平常很輕鬆就能發出來的音節也需要刻意用力。「把格列多交給索爾.奧古帕度。我答應過他的。」

極夜嗅了嗅空氣,又用鼻子碰上她的后腰。塞拉菲娜艱難地搖了搖頭,「沒有大礙……起碼現在沒有。」

話是這樣說,但她仍然止不住血。眼前的視界被染上鮮紅,她不得不閉起了情況並不理想的左眼,又把奧戈哲往外面推了兩寸,這一次他還差一點點就會摔到旅館外的硬石路上。

金髮少手把雙手握上了她的手腕,雙眸里的銀綠色尚未退散,這種顏色的眼睛她這輩子只見過一次,而且是在她自己身上。多年前的記憶又重現眼前,迷糊之前她隱約聽見了奧戈哲略帶沙啞的聲音,「我看見了……」

話音未落,銀光便再次閃現於塞拉菲娜眼前。她第一個反應是鬆手後退,然而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奧戈哲所施展的殺人魔法。隨著壓在他身上的重量撤走,少年的身影也消失於窗邊,光芒擊中了塞拉菲娜的頭,這一次她連思考的餘地都沒有,便已跌落地上,昏了過去。

極夜把塞拉菲娜挑到背上,往窗外一躍,穩穩下了地,隨即向某個方向跑去。

月光依舊緘默,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到,又彷似什麼都沒有看懂。

旅館前的灰色花崗岩路乾乾淨淨,沒有半點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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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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