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林子怡緊鎖眉頭反駁道:「我不信。你是不是又要拿這種事情來算計我?」

歐陽少恭仍舊是笑著的,看起來溫文爾雅。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細瞧起來,卻是多了幾分令人生畏的深不可測。

他平整著衣袖,慢條斯理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於我都沒什麼妨礙。要說算計,倒也談不上。只是見你談起往事,耽於其中,忍不住想要伸手拉拉你。」

林子怡聽到這話,似乎在隱忍些什麼。落在腿上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長吐了幾口氣,一字一頓說道:「你是真是假我分不清楚,我也不想分清。只是你如今要當白士卿,令我經歷了漫長的六百年,就不怕我怨恨於你做出什麼事來么?」

歐陽少恭嘲諷一笑,「怨我?怕是你選錯了對象。你該怨的明明是這天,是這命數。」

林子怡依舊皺緊了眉頭,不悅道:「你說歸說,老給我傳些什麼邪教思想,別總想著洗我的腦。」

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悠然,「子怡倒是比我想象之中要從容許多。」

歐陽少恭從石椅上站起,緩步來到木屋前。手指點在門框,凝視了片刻,才聲音低緩地問道:「你可聽說過渡魂?」

林子怡聞言怔了一下,覺得這個詞十分熟悉,好似在哪裡聽過。

她冥思苦想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哦,太子長琴。」

歐陽少恭回眸望她,眼神沉沉如幽靜潭水,語調縹緲,「子怡當真見識廣博,竟還知道太子長琴。不知又是從何處知曉?」

林子怡頗有些不耐,「別子怡子怡的和我套近乎,我們兩個不熟。你以為你說你自己是白士卿我就信啊。」

她看歐陽少恭轉過頭去,一副不作辯解的姿態。雖然心中惱怒,但也一時沒了話,只好不情不願地說道:「聽玉帝那個欠兒登提過太子長琴那個倒霉蛋。」

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失笑,「子怡覺得太子長琴僅是倒霉?」

「都說別老跟我套近乎了。」林子怡不滿地嘀咕一句,敷衍地答道:「不是倒霉是什麼?挨了罰下凡為人,也不知道哪來的寸勁兒,身為仙體居然還讓一個人族拿了半兒拉魂魄鑄劍。」

回憶起這段往事,令歐陽少恭不由心生怨氣。他面上不動聲色,垂眸輕聲應和道:「如子怡所說,那確實是十分倒霉。」

林子怡瞪著眼,「都說別叫我子怡了,否則我要叫你恭恭了。」

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林姑娘便這般抵觸?」

林子怡白了他一眼,「別人叫我不抵觸,你叫我就抵觸。」

歐陽少恭饒有興趣,「這又是為何?」

林子怡卷著發梢,直白說道:「因為我討厭你。」

歐陽少恭不為所動,只是笑著說:「林姑娘如此也是應當。我算計了林姑娘,是我的錯。」

林子怡擺手,「你算計我,我不跟你計較那麼多。但你不能冒充白士卿。」

歐陽少恭聞言一瞬間似乎有些迷茫,卻也在轉瞬間將那迷茫替換成清淺的笑意。

他閉了閉眼,輕言道:「可惜了。」

倘若是在他還為嘗遍人間疾苦,眾叛親離時遇到林子怡,如此情深義重,即便只是知己好友,亦是他不幸命運中的幸運。

然而終究還是可惜了他們相遇的時間。

歐陽少恭在他們相遇之前,已經再也不會對任何人抱有期望了。

林子怡從玉帝的口中大概了解了渡魂是怎樣一種邪術,又在回來時,與其他妖怪那邊更加細緻的打聽了一些消息。

她從未將這種咒術與白士卿聯繫在一起,自然無法察覺。

可當她細細思索,才回想起白士卿在山洞中與她初見時,展現出的怪異。

林子怡一直以為白士卿是被花妖下了什麼咒術,才導致行動如此吃力,卻不曾想過,或許他是剛剛被別人渡了魂,魂魄與身體還不契合,才變得如此。

林子怡看著歐陽少恭,抿了抿唇,艱難地說道:「你是被貶下凡的那個太子長琴?」

歐陽少恭假模假樣地嘆了聲,道:「若是林姑娘當時肯再往山洞裡面走一走,那凈明道長的屍身,怕是藏不住了。至於太子長琴,舊時身份了,又何必再提。」

他垂眸,平整著衣角,「林姑娘看來是信我說的了。」

林子怡靜默地坐在那裡,似乎卸了力一般,連張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歐陽少恭也不急,只是頗有閑情地望著周圍,像是在回憶這些景色是否當真在自己的記憶中出現過。

林子怡張了張口,心中已然清楚想要妥協,口中卻兀自掙扎,微顫著聲音道:「我,我還是不信。你有什麼憑證?」

歐陽少恭聞言回眸望她,視線落在她腰間的玉牌,娓娓說道:「這桃源村位置偏僻,大家多半自給自足,鮮少外出。只是偶爾也有商人來我們這個村莊販賣一些稀奇的東西。你一向喜歡,便時常跑去看。有一次,那商人說他淘弄來了一個質地極好的玉牌,你不懂那東西,只是看著喜歡,便買了下來,說要贈予我。」

林子怡手中握著那塊玉牌,面色卻不似他娓娓道來時的悠然,反而隱隱發白。

歐陽少恭望了她一眼,卻不留情,繼續說道:「那玉牌質地不算太差,卻也絕對算不上罕見,靠近都城的集市上比比皆是。我同你這樣說,你卻也不惱於那商人哄騙了你,只是想了一會,笑著對我說,『若是你在上面雕些東西送給我那這玉牌就是獨一無二的了』。我雖善彈琴曲,卻不善雕刻,然而那時卻也盡心,不想還是刻壞了一下,帶了點瑕疵。你渾然不在意,將它視作珍寶,時時懸挂腰間。」

他頓了頓,半晌才道:「直至今日。」

林子怡手指輕摸著玉牌上的白貂,自嘲一笑,「那時,我還對你說,旁人總將我認作狐狸,你刻小一些,別叫他人認錯了。」

林子怡將那玉牌摘下,放到石桌上,輕嘆一聲,「到頭來,卻是我認錯了你。」

歐陽少恭眯起雙眼,聲音低沉,「與我相識,子怡是後悔了?」

林子怡不答,只是直直與他對視,「我只問你,有意思么?你與你那好徒兒串通起來騙我,又讓我找了這麼多年的魔器,遭受八十一道天雷,若是無人相護,我早就魂飛魄散,哪還有命呆在這裡聽你說這些東西。」

她忽然笑了起來,「六百年,整整六百年,你都不曾找過我,向我說上一句你還平安。看我為你找魔器四處奔波很開心是吧?看我遭受了八十一道天雷,覺得這個妖怪怎麼這麼傻是吧?我全心全意對你好,你卻如此回報我?怎麼,你是怕別人對你好不成?」

歐陽少恭見她已經惱怒,也不爭辯,只是低嘆一句,「我忘記了。」

林子怡聞言下意識皺起眉頭,不耐煩道:「你又要說些什麼?」

歐陽少恭環顧四周,緩緩地說:「每次渡魂,我都會丟失一部分記憶。這桃源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還有你,我都已盡數忘記了。」

林子怡眉頭皺得更深,儼然一副要擼起袖子揍人的姿態。然而想了想,她壓下怒氣,一字一頓道:「你前面嘚吧嘚吧說那麼多,最後給我來一句你失憶了?這麼老梗的情節你也敢在話本資深專家面前說?好啊,既然你失憶了,那你是怎麼記得玉牌的事情的?」

歐陽少恭從懷中掏出一本藍皮封面的書冊,將它輕輕擺在石桌上,「隨那鳳尾琴一同送來的,還有這本書。」

「徐本槐送來的?」林子怡略一思索,搞不清徐本槐又要搞什麼幺蛾子,還是小心翼翼打開了書頁,見到那熟悉的字體,不由一愣。

她本以為翻開書頁,會看到徐本槐得意洋洋的用他難看的字體,嘲弄她又被騙了。

然而上面的卻是記憶中白士卿的字。

一筆一劃,極是認真地記錄著林子怡與他相處的那段過往。

歐陽少恭說:「或許,我本是想記得的。」

歐陽少恭渡魂多載,記憶中充斥的滿是天道不公,人心醜惡,卻唯獨忘記了記憶中曾有人肯對他這般好。

六界的關係極為奇妙。

即便是最和善的仙人,面對妖時,也總是會自持清高,不屑與之為伍。

歐陽少恭雖不至於如此,但最初面對林子怡所說的報恩時,他也只是不以為意,全然不將林子怡這個妖放在眼中。

但後來相處許久,將她放在心裡了,經歷人間種種背叛已經扭曲了的歐陽少恭,便開始反覆在心裡想——若是有一日林子怡知道了,與她日日相處的白士卿並不是她的恩人,而是一個佔據了白士卿軀殼的魂魄,她會如何反應?

這種想法一旦紮根心中,便如暗夜中破土而生的花,去了枝幹徒剩花根,也仍能生長。

歐陽少恭與她溫言交談,心中卻開始惡意的在想,若是哪一日林子怡當真知道了,會怎樣?是殺了他為她的恩人報仇,還是像其他凡人一般將他視作怪物?妖怪當真與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么?

有時他當真想試探她,見她一臉天真依賴,卻又說不出口。

於是,一拖再拖,拖到了今日。

如今當真將血淋淋的事實擺在了林子怡的眼前,看她這幅模樣,他卻並沒有記下這段回憶時想象中的快意。

彷彿那段臆想,就是為了自虐般證實天道不公,人心不古。

彷彿就像林子怡所說,他在怕別人對他好,好到能將自己的信任託付出去,卻換來自己不想要的結果。

白士卿的身體能撐上十年半載已是幸運。

歐陽少恭遲遲沒有告訴林子怡渡魂的事情,只覺這身軀殼已到了大限,趁林子怡外出遊玩,將所有記憶記在這本書中,便喚了徐本槐來找一個身體渡魂過去。

再次醒來,他已不記得關於白士卿的種種,只記得自己曾做過一個道士,收了一個徒弟。

在道觀中休養了幾日,他就離開道觀,行至遠方去尋魔器了。

而渡魂之前交給徐本槐保管的書,徐本槐卻沒有歸還給他。

之後林子怡與徐本槐的種種,他實在不知情。

只是他卻知道,徐本槐為何要藏下那本書,還如此對待林子怡。

然而,如今這種情況,即便歐陽少恭說了再多,也於事無補。

林子怡顫著手指只翻看了一半,便深吐了口氣,將那本書合上。與顫抖著的手指相對比的,是她極是平靜的表情。

她的手中猝然升騰起一個火團,將那本書包裹起來,燃燒成灰。

歐陽少恭表情訝然,「你……」

林子怡歪著頭,看著手中的灰燼,輕聲說:「我說過了,既然沒了那些記憶過往,你就不是白士卿了。這種東西看多了,也不過是別人的故事。你又何必入戲。」

歐陽少恭聞言卻是笑了,「是我想錯了,你實在不像巽芳。」

巽芳是誰,林子怡已經無力去想那些事情。她倍感疲勞,揉著額角,問他,「你設這麼個套,不是僅僅想要與我敘舊吧。到底有什麼事,能直說就直說,拐彎抹角我聽不懂。」

歐陽少恭聽到這話,卻有些語塞。

理由太多,他一時不知該說哪一個。

起初,他不過是翻著那些回憶,覺得林子怡或許會像巽芳。

後來,他想,不論她像不像,既然有人當年會這般對他好,那蓬萊重建之日,也該留她一席之地,算作他生命中一段過往的標誌。

但歸根結底,他只是想見她一面,看看那個為了一個不知底細的凡人竟搭進去了自己大半輩子的小妖怪,到底是什麼模樣。

正因為記憶中沒有,所以他見她傷心,仍是無動於衷。

然而正是入戲,他竟想將她留在這段魔器編織的虛假回憶中更久。

歐陽少恭想了一會,慢吞吞道:「子怡不如幫我個忙。」

林子怡嘆了口氣,「你認為我會幫你?」

歐陽少恭微微搖頭,「自然不會。只是你左右也出不去,不如好好想一想。」

「誰說她出不去?」

雨化田那沉穩威嚴的聲音陡然響起,令林子怡恍惚了一下,猛然打起了精神。

只見穿過林道,雨化田正邁著沉穩的步子向這邊走來,微皺著眉頭,一臉不悅,「你還要聊多久?還不趕緊過來。」

林子怡腦子還在吃驚狀態中,腳下卻如生風一般跑過去,猛地撲進雨化田的懷中,「嚶嚶嚶,化田兄你終於來了,這個王八蛋欺負我,你揍他。」

歐陽少恭:「……」

歐陽少恭輕聲一嘆,略帶遺憾,「雨兄倒是厲害,看來千觴的武功實在不濟。」

雨化田冷哼了一聲,表示十分不屑和歐陽少恭說話,一隻手環抱著林子怡,另一隻手輕輕撕開手中的符咒,兩人便在眨眼間消失不見。

歐陽少恭獨自坐在石椅上,拿起桌上的玉牌,又輕輕放下。

夢境一片一片瓦解掉落,轉眼間便回到了石室中。

尹千觴捂著胸口,有些吃力地對著蘇醒的歐陽少恭說:「對不起少恭,那個人武功有點太強了,一時沒攔住。要不然我再去追他回來?」

歐陽少恭微微搖頭,沉聲道:「不必了。」

他微仰著頭,看著石室的一角,聲音夾雜著微微嘆息,「不在記憶中的人,就隨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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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東北話的傳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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