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謂我何求

第二十三章 謂我何求

「奴婢叩見陛下。」趙長宜將頭埋得很低。

秦桓扔下手裡的書冊,對她道:「起來吧。你剛才怎麼會想到唱《黍離》,這首詩,可不適合在歡宴上唱。」

「奴婢在長公主府上幾乎每日都有宴會,奴婢所知道的歡宴,不是那個樣子的。」

聞言,秦桓先是皺了皺眉,然後又笑了笑,說道:「是啊,是朕打擾了皇姐的興緻。不過你只是歌姬,不該來伺候朕更衣。」

「是長公主叫奴婢來的。」

秦桓走近趙長宜,「知道皇姐為什麼叫你來嗎?呵,我這個姐姐啊,太功利了些……不過……」秦桓伸手挑起趙長宜的下顎,他想起那雙冷冽的眼睛,他想再看一看。「不過若是你,朕也不打算推辭……」

呵!這個少女眼中,竟有如此鋒銳的光芒!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你又知不知道朕是在憂心什麼呢?你是真的懂得朕的心,還是胡亂猜測運氣好?

秦桓下意識地用手指摩挲著趙長宜的下顎,羊脂玉般的觸感讓他不忍釋手。

趙長宜出聲提醒,「陛下不是要更衣嗎?」

秦桓笑著道:「怎麼,你已經等不及了嗎?」

趙長宜地頭嬌羞一笑,用力握緊了刀柄,刀柄上那些精巧的花紋已在她的掌心印下了同樣的紋路。

「好,那就更衣吧。」

秦桓轉過身,展開雙臂,等著趙長宜來為他寬衣解帶。他的脖子微微後仰,顯得十分放鬆。

趙長宜慢慢地抬起頭,目光從秦桓的腰一寸寸地往上移,最終盯住了他的心臟。

她的刀已出鞘!

趙長宜抬起手臂,將刀尖正對著秦桓的心臟。那麼近的距離,她甚至不需要用太大力氣,就能將這把吹毛斷髮的利刃刺入秦桓的心臟,結束他的性命,改寫整個帝國的命運。

趙長宜的手上凸起一根青筋,眼角輕輕地收縮顫抖著。

她與他之間隔著一刀一臂的距離,她隨時可以縮短這個距離。她看著刀尖上閃過的寒光,感覺自己的血液在加速的流動。

像是眨眼一瞬,又像是萬古千秋。

刀尖上的寒芒終於微微顫動了起來,像是響尾蛇進攻前的演奏。

「轉過身來!」

秦桓正覺得趙長宜讓他等得有些久了,就聽見那高唱《黍離》的聲音,帶著顫抖地對自己說出了這四個字。

秦桓轉過了身,等著他的不是溫香軟玉,而是一把刀,一把鋒利無比的短刀。握刀的那個人眼睛就像刀鋒一樣冷。可她的聲音為什麼會顫抖呢?

很快秦桓就知道了,她之所以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激動。

秦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他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卻發現自己根本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只想笑,只能笑——不哭的人,往往只能笑。

「你要殺朕?」秦桓看著趙長宜,他的聲音居然很平靜。若他沒有把握控制自己的聲音,也就絕對不會開口。「那又為何要讓朕轉過身來。你要知道,剛才從背後刺殺,你有很大的勝算。」

你放棄了這樣的勝算,所以你並不是要朕的命。你是想要和朕交換什麼?你想要拿朕當做籌碼?呵,愚蠢的女人。你不殺朕,那就等著被朕殺吧!

趙長宜舉著刀,隨著秦桓的移動,她的刀尖也在移動。刀尖始終對準秦桓的心臟。

「趙家的人不會在背後殺人。」

這句話不光是說給秦桓聽的,更是說給趙長宜自己聽的。

自從得知秦桓來到長公主府的消息后,趙長宜的腦子裡就只有如何接近他,如何刺殺他。可是剛才,真的用刀對準他的時候,趙長宜卻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關於趙家的事。

義父曾帶她到過雍京,尋到了趙家故宅。那裡早已無人居住,野草長得有人那麼高。她以前從未來過這裡,她不曾在這裡出生,也不曾在這裡生活。可是當她穿過那些野草,推開趙家祠堂的大門時,卻已經淚流滿面。

她用手顫抖地擺放好那些陌生的靈位,拂去上面的灰塵。她在那裡見到了一些殘缺不全的文字。那是趙氏家訓。趙長宜從那些殘缺的文字里,讀到了這個家族的操守,讀到了這個家族的尊嚴。

她是趙家的人,她不允許自己玷污這個家族的尊嚴。

秦桓皺起了眉頭,問道:「你父親是誰?」

「家父趙華。」

聽到趙華這個名字,秦桓臉上的表情,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看著趙長宜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趙華……你是趙華的女兒……可是趙家一門被滅……」

趙長宜激動地截口道:「不錯,趙家一門七十二口被滅,家父趙華被腰斬於市。大燕皇帝好英明的旨意!」

「不,當時的情形先帝也是迫不得已。趙家,趙丞相……」秦桓踉蹌著後退了一步,當年的事他雖不曾親歷,但其中的慘烈與驚心,他卻是知道的。

當年趙華與先帝欲施行新政,革新吏治,惠及百姓。但被滿朝貴胄所阻。

一開始先帝極力推崇新政,支持趙華。錢糧法,田賦新支,水利法……這些在地方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但想要推而廣之,卻遭到了整個既得利益集團的反撲。其中尤以外戚和藩王勢力為重。鬧到後來,幾乎兵戎相見。先帝不得不宣布暫緩施行新政。然而這還不夠,貴戚們步步緊逼,直呼趙華禍-國-殃-民,有幾位藩王甚至還喊出了清君側的口號。

時局緊張,一觸即發。

最終,先帝下旨,誅滅趙氏。趙家一門七十二口的鮮血,終於澆熄了藩王們的怒火。

趙華以罪臣蓋棺,但秦桓記得先帝生前曾對他說過,他這一生所負頗多,唯趙華唯甚。後來先帝駕鶴仙游,便再也沒有人提起這件事。算來趙家被滅,已經過了十二年了。

秦桓萬萬想不到,十二年後趙華的女兒會來向自己索命。他還想說什麼,可剛才他一退,趙長宜便以為他要逃。那刀鋒已如流星一樣揮了過來。

秦桓知道,她是真的要殺他。她眼中的殺意比她手中的刀更讓人害怕。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秦桓突然出手如風,準確地拍在了趙長宜的手腕上。寬大的袖袍隨著他的動作飛舞,像是一片烏雲,掩去了刀鋒上的寒芒。卻掩不住趙長宜眼中的恨意。

刀尖從秦桓的心口劃過,夾雜著金線的華貴布料無聲地裂開了一道口子。

趙長宜一擊不中,臉色不由得一變。她順勢收刀,蓄力再次揮出。這一次她是砍向秦桓的脖子。

然而秦桓的動作卻比她更快,在趙長宜出刀的瞬間,秦桓他的手突然像是鐵鉗一樣抓住了趙長宜的手腕

「咔嚓」一聲,趙長宜的手腕被折斷,那把刀也落在了地上。可她竟不後退,反而向著秦桓沖了過來。秦桓想要再變換身法已是不能。

趙長宜以肩撞向秦桓的肋骨,兩人一道砸向了博物架。只聽「嘩啦」一陣,博物架上的東西盡數掉落。

秦桓被撞在地,肋間巨痛。可他硬是撐著站起身來。秦桓撿起方才趙長宜掉落在地的短刀,此刻的刀尖對著趙長宜。

剛才的響動引來了外面侍從的警惕。皇帝的心腹內侍宋安在門外詢道:「陛下?」

秦桓眼神一變,立刻將手中的短刀拋出窗外,只聽得「咕咚」一聲,那利刃就沉入了池塘。

秦桓轉頭對著門外道:「無事。」

於是外面就再次安靜了下來。

趙長宜倒在地上,用左手拖住自己的右腕,冷汗劃破了她精緻的妝容,但從頭到尾她都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好,不愧是趙華的女兒。」

「你不用這樣惺惺作態。」

「惺惺作態?」秦桓似乎覺得很好笑,但眼中卻漸漸冷凝起來。「趙長宜,你可知你刺殺的是大燕天子!我若死了,天下必定大亂!枉你是趙氏之後。趙丞相一心為了江山社稷。而你呢?」

「你這個昏君,你若死了才是天下之幸!自然有比你更適合的人來執掌江山!我趙家為之流血的江山,不是拿給你這樣的昏君作踐的!多少忠臣義士屍骨未寒,可你們只會在雍京城中醉生夢死!」

「昏君,你憑什麼說朕是昏君!」秦桓激動地說道,在剛才刀尖指著他心口的時候他都不曾如此激動。

「你以為我沒有看到嗎?那城南的秧苗才剛剛發芽,嫩綠的一片,正是百姓的希望。可是是誰騎著烈馬在那一片嫩綠里賓士?」趙長宜冷笑道:「我記得那天陛下穿的是一件玄色朱邊的衣服,寬大的袖子因為風而鼓起,好看極了。」

秦桓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解釋什麼,但最終他只是笑了笑。他的笑容最初帶著幾分寥落,然後有些苦澀,但最後卻變得陰沉起來。

秦桓走到趙長宜身前,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他用低沉而冷酷的聲音說道:「好,好得很,朕就是昏君。可你能奈我何?」

「你……」

秦桓趙長宜近在咫尺,兩人呼吸相聞,目光交錯。

秦桓看著趙長宜的眼睛,直想看進她心裡。他想要知道這個愚蠢的女兒究竟在想些什麼。

然而到最後,秦桓卻發現,在趙長宜那雙看上去極為清澈的眼眸里,他什麼也看不到。

秦桓記得秦姝玉曾對他說過,他的眸子里藏了太多事,一眼看去至黑至明,但仔細看去,卻有太多東西,最後叫人什麼也看不出來。

與秦桓的至繁相比,趙長宜便是至簡。天下殊途,而於同歸。他們誰也不能看清對方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用自己驕傲而又偏激的想法,為對方下一個糟糕透頂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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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京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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