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撲朔迷離

第四章 撲朔迷離

一隻金色的蝴蝶撲著翅膀,在陽光下劃出一道眩目的光采。它飛掠過一條人來人往的繁華街市,穿過滿天揚塵,徑直鑽入一座高閣的軒窗。

「來了。」高閣內一片昏暗,百葉窗棱將陽光分割成無數陰陽相交的線條,一絲不苟的劃分著空間,便連那說話之人也隱藏了進去。一隻乾枯的手掌突然伸了出來,那隻金蝶打了個盤旋,穩穩地落在掌心。

這是一隻老人的手掌,皮膚如風乾的果皮。乾癟的手指在金蝶上輕輕摩挲兩下,突然將其擲向地面。下面是一隻滿是清水的陶盆,蝴蝶在清水中碰撞著,發出悠遠的鳴響,水波蕩漾片刻,突然浮現起一行行字跡來。

「雲夢督帥水兆臣率軍攻我於羅浮山下,日炎、無雨、夜不藏身,雲夢大敗。」讀至此可,老人突然大笑起來。他一面笑,一面微微喘息著繼續讀下去:「此後十餘日間,其人令軍退至西岸,倚靠蘭琳數度攻伐,皆被我敗之。然蘭琳雖小,卻合地利,當及早破之……」

最後的落款是:中山督帥陸佑麟。

「雲夢人當真愚不可及!」老者拍打着盆邊,如擊缶般發出空空的聲響,一邊笑着說:「陸佑麟的辦法雖笨,卻讓他們束手無策。」

「陸佑麟便是算定了這幾十年難遇的大旱,才敢這般有恃無恐。說起來,能夠謀定而後動,倒也算是個人物。」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來,似乎是從內間傳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不管能否挖倒羅浮山,雲夢人這個苦頭,卻已經吃足了。」

「嘿嘿,是了!」敲打陶盆的老者咯咯怪笑兩聲,道:「雲夢人高傲自大,早該遭此報應,當真快哉!」

「只是,金師言那邊,」清朗的聲音似猶豫了一下道:「他可是我們埋於秀行國多年的暗線,也傾盡了無數心裏。若是這麼毀了,未免可惜……」

「並不足惜!」老者以乾澀陰沉的聲音道:「以蘭琳一城為葬,他豈不是死得其所?失了蘭琳城,雲夢那位水大督帥就成了喪家之犬,大概又要後撤了吧?」他復又大笑起來,過了許久才收住笑,伸出乾枯的手指默默掐算,冷冷道:「便士今日,他也該上路了!」

「哐哐」幾聲,老者突然再次敲打陶盆,啞著嗓子高唱起來:「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這是一首哀嘆生命短促的古歌,也不知是在為誰唱誦。

※※※

「金師言經營十餘年,說殺便殺,端的果決!」密防司內,楚穆陵揉了揉緊鎖的眉頭,輕輕嘆了口氣。

巫夢寒垂手而立,心中翻騰不休。這件事上,楚穆陵並沒太過責備,唯其如此,更讓他感到愧疚。金師言這一死,打亂了密防司所有佈置,讓他們陷入了兩難境地:繼續監視商隊已全無意義,可若不如此,一時卻又哪裏有新的頭緒?

「夢寒有負重望,還請責罰。」巫夢寒抬起頭,每個字均咬得極重。

「不必說了!」楚穆陵擺擺手,搖頭道:「事到如今,怪你何用?你畢竟年紀尚小,我本也另有安排……」少年聞言一怔,突然想起那幾名不請自來的「幫手」,不禁抬頭看過去。楚穆陵卻收了口,轉而道:「此事非一人之責,密防司上下均有疏忽!」

若在往日,巫夢寒定會出言追問,不過眼下辦砸了差事,實在無顏提起。他暗自思量:莫非楚大人並不信任自己,又派了旁人負責不成?他的目光慢慢掃過眾人,心中連連冷笑,這密防司里又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人才了?

突聽楚穆陵道:「風蘭衣,當時你也在場,可看到了什麼?」

巫夢寒迅速把目光朝那青年投去,目中露出驚訝之色。金師言遇刺之時,他並未看到風蘭衣,難道他才是負責這事的全盤統划之人?那自己又算是什麼?想到這裏,少年心中更加不快。

「慚愧。」風蘭衣搖搖頭道:「我隔得略遠,卻是什麼也沒有看到。」

巫夢寒忽然介面:「金師言和那卜師皆被凝冰劍所殺,屍體才會這般冰寒僵冷。蘭琳城內有如此手段的,怕是不多。」

「凝水成冰,化冰為劍……」楚穆陵一邊思量著,一邊問道:「你們可知這蘭琳城裏,誰有這份功夫?」

「真正的凝冰劍,只有三品之上才可幻化。」風蘭衣皺眉思索道:「況且那般殺人無聲,連夢寒等人也未驚動,手段着實高明。」

「可是這入品的水術士么……」楚穆陵敲了敲額角,輕輕搖頭道:「據我所知,蘭琳並無一人呀!」

原來,雲夢上下,幾乎人人都修習水術,但稱得上水術士的,都是千里挑一的高手。然而就是這些高手,也只能算是「不入流」。真正的高手以品級分划,三品最低,然後是二品、一品。再往上面稱作上師,已然是傳說中的人物,個個有排山倒海之能。以至許多人都懷疑是否當真有上師存在。

就算是最低等的三品水術士,已足以令風蘭衣這「冰鏡」第一高手束手無策。

想到這裏,屋內一陣沉默。良久,楚穆陵嘆了口氣,道:「莫非真是氣數不成?」

「卜卦一事,並不足信。」巫夢寒卻覺得楚穆陵過於憂慮,忍不住道:「既然他們的目的是雲水鏡,那麼加派人手,嚴密防備也就是了。」

楚穆陵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轉向其他人。這小屋之內,站了七八個人,個個都是「冰鏡」的好手。他問:「你們又怎麼看?」

風蘭衣不禁點頭道:「夢寒所言甚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他一帶頭,別人也無話可說。

「這話自然沒錯!」楚穆陵冷笑道:「只是如此,還要我們『冰鏡』做甚!」

密防司的職責是暗中監視和盤查,卻並不參與實際的防衛。一旦將希望寄託於「加派人手,嚴密防備」之上,只能說明「冰鏡」已經承認自己無能為力。

這話不但說出去不好聽,便是到了蘭琳城守跟前,面上也不好看。這些官員們平日最討厭的便是密防司,若「冰鏡」放低姿態尋求合作,恐怕適得其反。

「這事情自然由咱們密防司統領負責。北岸戰事緊急,早把蘭琳抽成了空城,本也沒指望軍方的力量。我們只要……」風蘭衣遲疑了一下,又住了口。

「接管令牌!」這四個字從巫夢寒嘴裏迸出來,猶如冰珠落地,滿屋寂靜無聲。

良久,才有數人同時驚呼:「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巫夢寒冷然道。

密防司內老成持重的,早就對這個少年新銳看不過眼,此刻紛紛道:「接管令怎可輕易動用?但凡出了問題,何人擔待?」

巫夢寒雖然年輕氣盛,畢竟胸有溝壑,一句「我來擔待」剛要脫口而出,又被他咽了回去。自己在金師言一事上剛剛出了紕漏,再出大言只能自取其辱。於是他也不答話,只是低聲冷笑。

「若是將這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城守,也不怕他不配合。畢竟都為了蘭琳,城守也該以大局為重的。」有人這麼一說,余者紛紛應和。

聽了這話,巫夢寒更加瞧他們不起。他臉上故作平靜,只是用目光看向楚穆陵。

楚穆陵卻難以抉擇,這事情干係重大,不容輕舉妄動。沉吟片刻,他終於道:「我去找一趟城守再說,其他人暫且按兵不動。夢寒,你去把金家商隊穩住,莫要出了亂子。」

楚穆陵又交代了幾句,眾人點頭應諾,這才散去,風蘭衣同巫夢寒走做一路,見四下再無一人,他低聲問:「夢寒,此事你可有把握?」

「世上哪有什麼有把握的事?」巫夢寒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不過風大哥,我另有事情問你。剛才在卜館內,咱們並未碰面,想是躲在什麼地方運籌帷幄了?」

「夢寒,咱們相交多年,還不明白我么?」風蘭衣怔了一下,苦笑道:「我哪裏做得來這些!不過是楚大人命我前來助你,當時只怕打草驚蛇,便也來不及說與你知道。」

巫夢寒見風蘭衣一臉真摯,又回想起楚穆陵當日似乎確有這類交待,心中不由慚愧。只是依他的性子,道歉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風蘭衣以為他並未相信,也不便繼續說話,雙方都是沉默不語,只顧走路,場面略顯尷尬。過了片刻,巫夢寒咳嗽了一聲,終於硬生生把話題轉到最初,開口道:「其實任憑什麼事情,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如那金師言,我千算萬算,也料想不到他會被人一刀殺了!」

「偷襲之人確實有些手段!」風蘭衣陡然來了精神,目中精光閃爍,他咬着細白的牙齒,恨恨道:「這等高手,我倒真想會會!」

巫夢寒見他並無芥蒂,不由鬆了口氣,也笑道:「咱們密防司以智計破敵,若需出手,便落了下乘。真不知你為何不去『刃霧』,反而來了這裏!」

「刃霧」乃是雲夢第一機密之所,還在「冰鏡」「水銀」之上。「刃霧」之人個個都是高手,精於潛殺之道。西陵五國,提起「刃霧」之名,無不色變者。

風蘭衣一聽,失笑道:「身不由己,又怎是我做得了主的!」

巫夢寒也是微然一笑,隨即收斂。他冷然道:「依我看,接管令牌已是必出之局。楚從事想必此刻正趕往城守那邊,哼,定然會碰個釘子回來!他們巴不得咱們密防司無能,好顯自己的本事,又如何肯同咱們合作?」

「是了,」風蘭衣不禁皺眉,「這可如何是好?」

「這便好得很。」巫夢寒冷笑道:「也給密防司那幫『老成之輩』看看,他們的主意是否行得通。既然行不通,自然要另想辦法,除了接管令牌,我尚不知還有什麼法子可想。」

風蘭衣欽佩地笑道:「你倒真是心思細密,這份功夫,我是怕馬也趕不上的。」

「莫要笑話我了。」巫夢寒心中雖略有得意,面上卻露出苦笑,「此刻我尚不知,該如何安撫那金家商隊。」

此刻,他二人已來到長街之上,淡藍色的天光在頭頂上閃耀,這一夜無眠,已是上午時分。巫夢寒看了看天色,慢慢收住了腳步。

「就此別過了。」少年拱拱手,轉身朝長街另一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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