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

正德二年,二月戊戌

懷柔以北,密雲以東,黍谷山,鎮虜營,牆子嶺,虎頭山等地,連降數日大雪。

彤雲密布,寒風侵肌。

六齣紛飛,撏綿扯絮。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灑落,連成一片幕布,遮擋住視線。

城頭上的邊軍,迎面走過,相聚不到十米,竟看不清前方人的五官。非是一身緋色懊惱,當面-撞-上-都有可能。

臨到夜間,氣溫再降,似要把人凍僵。

狂風大作,卷著雪花冰屑呼嘯刮過。

帳簾翻飛,燭火搖動,忽明忽滅。至後半夜,忽傳來聲聲鈍響,似有石塊砸落。

巡營邊衛丟開火把,迅速躲避,仍有十餘人躲避不及,被掉落的冰粒砸傷。

大雪之後,冰雹突降。

小到指甲蓋,大到整個拳頭,密密麻麻砸下,席捲半個薊州,毀邊屯民田無數,傷人過百。

先遭兵禍,又遇天災,正德二年,薊州冬麥註定絕收。

聽著冷風呼嘯,目及搖曳的暗影,楊瓚裹著斗篷,獨坐帳中,再無丁點睡意。

搓搓雙手,下榻撥亮火盆。

點燃半隻殘燭,鋪開白紙,滴水磨墨。待墨汁漸濃,提筆懸腕,卻遲遲沒有落下。

停頓間,墨點墜落,濺開斑斑烏痕。

朔風怒卷,碎冰鋪天蓋地,乒乒乓乓砸在帳上,著實擾人心神,令人心煩。

嘆息一聲,楊瓚放下筆,揉皺紙團,隨手丟入火盆。

火光躍起,白紙墨痕一併被吞噬,逐漸化成黑色碎屑。

仔細算來,顧卿領兵深入草原,至今已有十日,期間沒有隻言片語傳回。如今邊塞驟起大雪,狂風不絕,冰雹砸落,稱之天災亦不為過。

薊州尚且如此,草原之地又將如何?

茫茫草原,沒有帳篷,何處可供躲避?萬一遇到大塊冰雹,必會受傷。

越想越是擔心。

之前的篤定,都打上問號。

隱隱的擔憂,令楊瓚愈發煩躁。連日坐立不安,引來謝丕和顧晣臣詢問,勉強搪塞過去,終不是長久之計。

思及此,楊瓚眉頭微皺。立在桌旁,盯著白紙黑墨,再沒心思動筆。

和他不同,顧鼎對顧卿格外有信心。

見楊瓚神思不屬,心憂-焦-躁,尋到機會,當面告知:「早幾年,靖之是邊塞夜不收,曾單人匹馬追蹤伯顏部。遇上的大雪狂風,沒有百次也有幾十次,知道如何應對。之前都能安全脫身,這次也不會例外。楊僉憲無需太過擔心。」

聽過這番話,楊瓚不覺任何寬慰,擔憂之情半點沒有減少,反而更甚。

但是,身為監軍,負有重責,即使憂心難解,挂念到極點,也不能丟下公-務,輕率趕往草原。再者言,以他的身板,算計挖坑還成,和惡劣的氣候對抗,冒雪深入草原,幫忙不用想,不拖後腿就謝天謝地。

單手托著下巴,楊瓚無聲嘆息,雙目放空。

帳上的影子,隨燭火搖動不停變換。唯有打在帳頂的鈍響始終不變。

不知坐了多久,困意湧上,楊瓚打了個哈欠,起身回到榻上。陷入厚實的皮毯,加蓋兩層斗篷,仍是手腳冰涼,不停打著哆嗦。

最後,將一件黑貂大氅抱在懷裡,方覺少許溫暖。

蹭了蹭光滑的領口,彷彿有熟悉的沉香。

眼皮發沉,楊瓚收緊手臂,在北風聲中,緩緩沉入夢鄉。

草原中,顧卿領百名騎兵,沿湯河北上,一路頂風冒雪,至豐寧一帶,終尋到百餘圓頂帳篷,正是阿爾禿廝部營地所在。

連日來,薊州降下冰雹,草原也未能倖免。

虧得騎兵多是夜不收和邊軍出身,早有準備,撐起皮毯和油布,挖開雪窩,幾人擠在一處,靠著戰馬互相取暖,總能支撐過寒冷冬夜。

「伯爺,這麼久沒聲音,屬下去探探?」

「不必。」

雪窩挖得不淺,四五人躲在裡面,綽綽有餘。

「情況不明,無需著急。」

探子傳出消息,阿爾禿廝部首領已被說動,幾個萬戶也是蠢蠢欲動。

明朝給的價錢不低,既能敲伯顏部的悶棍,又能得到金銀絲綢,糧食茶葉,何樂而不為。

至今沒有做出決定,非是首領猶豫不決,全因部落薩滿沒有表態。

如果薩滿點頭,一切好辦。拆掉帳篷,抄起刀子就能北上。

若是反對,事情恐將生變。

最壞的結果,阿爾禿廝部不找伯顏部的麻煩,反而抓住說客,送到伯顏小王子面前,當做「效忠」的禮物。

「等到天明,無消息傳回,按計劃行動。」

「是!」

能說動,固然是好。情況有變,照樣不乏對策。

距阿爾禿廝部幾百米外,另有一支韃靼部落。帳篷不多,勇士戰鬥力一般,牛羊數量卻相當可觀,日子過得相當舒服。

究其原因,只因首領同兀良哈部結親。

借這層關係,部落之中,鹽巴茶葉絲綢一向不缺。隔三差五,還能到遼東互市交易。市得貨物不豐,便趁往返之時,劫-掠-邊民村莊,欠下累累-血-債。

這樣的部落,絕對是塊肥肉,阿爾禿廝部必然動心。

當然,想引對方出營,必須先放-火。

此地遠離邊塞,風險著實不小。一旦被發現,必會被韃靼騎兵圍困,恐難逃出生天。

「這雪來得可真是時候。」

趙橫搓搓手,嘟囔一聲,拉緊皮毯,伸手抓過冰粒,扔進嘴裡,咔嚓咔嚓嚼得起勁。

「不怕冷死?」

正想再抓一塊,忽被身旁人止住。

回過頭,趙校尉咧嘴一笑。

「這點冷算什麼。弘治十四年,那場大雪才是真厲害……」

為防被發現,眾人始終沒有生火,只能靠在一起取暖。

顧卿抱著長刀,靠坐風口。貌似閉目養神,實則在側耳細聽,仔細分辨。稍有不對,即會長刀出鞘,鋒銳染血。

在京城數年,幾乎忘記,草原的風有多冷。

現如今,藏在雪窩裡,靠著戰馬,盯著阿爾禿廝部,難免憶起早年。

第一次做夜不收,便遇韃靼游騎,同袍墜馬,被骨箭-射-死,頭顱被彎刀挑起,血沿著刀背滑落,凝成冰痕。

那是顧卿第一次上戰場,也是第一次殺人。

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

算不清,究竟幾回同死亡擦肩而過。也算不清,究竟有多少次,半隻腳邁進地府大門。

鮮血,吶喊。

戰鼓轟鳴,刀鋒-撞-擊,長-槍-折斷。

不同於朝堂上的勾心鬥角,戰場上的廝殺,比拼的是意志,是勇氣,是兇狠。

對敵之時,沒有仁慈,更不會有憐憫,唯有衝鋒,殺-戮;再衝鋒,再殺戮。直到身死,或最後一個敵人倒下。

這樣的顧卿,唯兩字可形容:殺-神。

被憶起舊日,煞氣全開,殺機驟起的顧伯爺盯上,阿爾禿廝部當真是「運氣」爆棚。簡言之,長生天不開眼,整個部落的霉運集中起來,在最短時間內-爆-發。

其結果,口吞半斤黃連,苦得淚水橫飛,也得拚命往肚子里咽。

部落營帳中,阿爾禿廝首領和薩滿盤腿對坐。幾名萬戶圍攏在火旁,等待最後決定。

明朝的條件著實誘人,容不得他們不動心。

鹽巴,茶葉,絲綢,金銀。

只要薩滿點頭,部落必將豐足整年。

火苗將盡,薩滿終於睜開雙眼。

蒼老的面容,溝壑遍布。嘴唇乾枯,渾濁的瞳孔乍然亮起。

片刻后,薩滿高舉半截松木,大聲念誦古老的語言。

阿爾禿廝部首領和萬戶屏住呼吸,臉頰緊繃。雙手放在膝蓋,五指收攏,越握越緊。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一刻,也或許半個時辰。

薩滿以松木點地,雙目半合,向首領點了點頭。

帳中驟起一陣歡呼。

聲音傳出帳外,附近幾座帳篷接連亮起火光。

陸續有牧民走出帳篷,火把組成長龍,撕開飛雪,整個營地變得嘈雜。

黑暗的天-幕-下,阿爾禿廝首領高舉彎刀,告知所有牧民,他將接受明朝的條件,為部落換來茶葉絲綢!

「嗷!」

凜冽的寒風,吹不滅裹著松油的火把。飛揚的大雪,壓不住阿爾禿廝人心中的喜悅。

勇士拔--出彎刀,婦人孩子拉起彎弓,熊熊火焰,映出一張張激動的面容。

吼聲似蒼狼一般。

興奮,嗜-血。

羊圈裡,別部女人表情木然,看著阿爾禿廝人的狂-熱,沒有任何反應。

徐氏商人和力士走出帳篷,知曉阿爾禿廝部的決定,長舒一口氣。

前者拉緊斗篷,咳嗽兩聲,仍能感到-毒---葯入腹時,火燒火燎般的疼痛。辦成這件事,楊御史應該遵守承諾,給他一個痛快吧?

後者互相交換眼神,兩個看住商人,餘下走到營地邊緣,趁牧民狂-熱慶祝之時,給埋伏在外的騎兵送出消息。

「伯爺,有動靜!」

看到搖動的火把,趙橫立即起身。仔細辨認,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成了!」

「事情成了!」

看到忽明忽暗的火光,顧卿站起身,安排三十人留下,準備接應。餘下調轉馬頭,馳往另一處韃靼營地。

「隨我來!」

貪-婪,是流淌在強盜體內的血液。

為進一步堅定阿爾禿廝部的「決心」,斷絕後路,註定要有犧牲品。

夜-色--中,狂風又起。

草原之上,烈火再次點燃。

正德二年二月底,因一隻蝴蝶扇動翅膀,歷史前進的方向,突然偏差數寸。

本該被伯顏部征服,成為小王子手中強悍力量的阿爾禿廝人,被利益打動,調轉馬頭,抄起彎刀,拉開弓弦,在韃靼內部掀起一場-戰-亂。

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影響範圍之光,遠遠超出預料,實令人驚嘆。

身為策劃者的楊瓚,也萬萬沒有想到,隨手落下一子,竟變得如此關鍵,甚至攪亂整盤棋局。

戰鼓敲響。

韃靼,瓦剌,兀良哈,亦力巴里和烏斯藏先後被捲入。莫斯科大公國,末代帖木兒帝國,甚至部分歐洲邦國,也陸續被影響,接連燃起-戰-火。

追根溯源,不過是-肅-清-地方計劃中的一環,甚至不佔主要地位。而其影響,卻如火星落入乾草,瞬息燎原。

後世的俄羅斯帝-國,現今的莫斯科大公國,在瓦西里三世領導下,頑強抗爭,英勇不屈,被敗出漠北的韃靼騎兵打殘。

戰鬥的民族,在戰鬥中沒落,半個世紀沒能恢復過來。

末代帖木兒帝-國,遇到武裝明軍武器的瓦剌,提前一年走下歷史舞台。

龐大的帝-國疆域,先成瓦剌牧場,后被明朝分-割,設立都司和羈縻衛所。

火紅的袢襖,巨大的火炮,成排的火銃,震耳欲聾的戰鼓,厚重的立盾,如林的-長-槍,成為盤繞中亞世界近一個世界的噩夢。

經歷過正德年間的部落酋長和勇士,聽到長刀敲擊盾牌的聲音,都會控制不住的瑟瑟發抖。

帖木兒王室後代建立的莫卧兒帝國,乾脆沒有出現,直接被碾成流沙,淹沒在歷史長河。

這個結果,當真是打破腦袋也想不到。

縱是胸懷千機,擅長發散性思維,面對此等局面,也只能四十五度角望天,攤手以示無奈。

面對各種「悲憤」和「控訴」,楊瓚聳聳肩膀,摸摸鼻子,正色表示:不是不明白,世界變化快。小生並無此心,當真無辜得很吶。

現下,棋子剛落,尚在「控制」之中。

楊瓚最關心的,依舊是京城和薊州。

草原之上,疆域之外,還需時間醞釀。

觀其時間,應該不會太久。

正德二年,三月乙巳

彤雲散去,天空初晴。

塞北之地,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

人行時,雪高過膝。馬車經過,半個木輪都被淹沒。

大雪封路,官道不暢,劉瑾丘聚仍要啟程。

算算時間,已超歸期數日,必須馬上還京,不能繼續拖延。

來時幾十輛大車,堆滿銀箱布匹,行速自然不快。

為儘早返京,劉瑾丘聚一致同意,只帶必須的乾糧衣物,大車減至五輛,護衛全部一人雙馬。

鎮虜營旁的不多,就馬多。別說雙馬,三馬都成。

當然,馬不是白給。

沿途搜刮來的金銀布帛,玉器珍寶,古玩字畫,只要不違制,全部登記造冊,運往大同和永平,換成糧食羊肉,充實邊儲。

劉慶帶兩名長隨,與車隊一同還京。

早幾日,彈劾奏疏便遞送京城,此時必已呈送御前。

待劉柱史抵京,等著他的,必將是一場狂風驟雨。

臨行前,劉慶立在城門下,面向楊瓚,鄭重行禮。

楊瓚坑了他,卻也幫了他。

因為楊瓚,他差點死無全屍。同因此人,他又活得一命。

如能撐過京中風雨,必當扶搖直上,官途坦蕩。假如撐不過,即使粉身碎骨,也會青史留名。

在鎮虜營時日,劉慶時常回憶早年。

赫然發現,為官數載,多數時間都在隨波逐流。遇不平不忿,少有仗義執言。遇爭權奪利,反屢次充當急先鋒。

民怨不知,國艱不曉。

羞慚,愧疚,憤懣。

種種複雜情緒,一併湧上心頭,終釀成一杯苦酒。

踩中陷阱,被楊瓚威脅,劉慶有惱怒,亦有憤恨。曾暗下決心,脫身之後,必要設法報復。

隨時間過去,憤怒漸漸消散,獨坐沉思,心底最真實的聲音,到底無法忽略。

為官至今,這份上言最合本心。

一念通達,豁然開朗。

終將義無反顧。

北風中,青袍鼓起,長袖烈烈。

「下官告辭。」

劉慶拱手,長揖到地。其後踏板登車,再沒有回頭。

此去艱險,陷入洪流,墜入漩渦,或將案螢乾死,碎首糜軀。然身為言官,當持身守正,讜言直聲,不吐不茹,秉公任直。舉不法,斥奸佞,為民請命,為國立言!

萬死不悔,粉身不惜,碎骨無怨!

城門下,目送車隊遠去,楊瓚收回目光,不顧未愈的刀傷,深深行禮。

正德二年,三月丙午

劉瑾丘聚一行抵達京師。

劉慶未至都察院,亦未公開露面,坐在馬車裡,一路穿過北城,直往西廠。劉瑾丘聚交還腰牌,掃去風塵,換過一身圓領衫,直往乾清宮覲見。

東暖閣內,朱厚照無心翻閱奏疏,盯著御案上的兩隻木盒,愣愣的發獃。

木盒為雙嶼衛呈送,附有浙江布司左參議王守仁的一封奏疏。

捻起盒中黃燦燦的顆粒,朱厚照皺眉。

奏疏有言,此物得自歐羅巴走-私-船,海外之民以之果腹。

「食之糯,味甘。」

看到這幾個字,朱厚照眉頭皺得更深,明顯氣不順。

寫明味道好,分明已經吃過!

反反覆復翻過三遍奏疏,愣是沒找到做法。少年天子一邊瞪眼,一邊運氣。

只說能吃,卻沒說怎麼吃,到底算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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