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昔年陳夢今朝散
秋至,葉落還散。
自那日投降之後,趙范竟似換了個性子,鞍前馬後地伺候得妥妥貼貼。
事無巨細,都一一詳述得明白,便是趙雲時刻提防,卻也挑不出他任何的差錯。
入城的這些時日,郭嘉的傷風時好是壞,偶爾嚴重的時候,只想抱著床褥,睡死過去。
趙范把城裡的大夫一個個找來問診,大夫所言,倒是一致得很,病者是先天之症,又遇水土不適,唯有多多靜養。
葯是開了好幾味,卻也沒怎麼見好。
秋雨綿綿,桂陽城中,一天比一天地寒涼。
趙范又來了,來找郭嘉的。趙雲不在府中時,他卻已接連來了幾日。
「先生。」那張似人皮裝扮的臉上難得擠出了一絲笑容。
郭嘉很是煩他,每每讓人回拒他的門口,可這人卻會厚著顏面,守到能入內為止。
久而久之,堂堂一城太守被人如此對待,城中的蜚語漸漸傳了出來。最甚者,便是那個劉皇叔的仁義之名,卻敗在其將領的傲慢無度,囂張跋扈。
郭嘉無奈,只得將人放進門來晾著。
可趙范卻不以為意,逢人堆笑:「先生,身體好些了么?」
郭嘉躺在藤椅中,不耐煩地擺擺手:「嘉說過了,那件事,你不必再來問我,子龍說如何,便是如何。」
趙范弓著身子,頭埋得很低,恭恭敬敬地:「家嫂雖是寡居,但其品行賢良,又有傾國之色,范不才,想高攀趙將軍這門親事,還望先生能在將軍面前多多美言兩句。」
趙范的嫂子,郭嘉在耒陽就聽徐路說過,說其貪戀嫂子的美色,謀害兄長。現在,竟是要把這個女子再送給趙雲么?是有何企圖?
郭嘉越聽越心生厭惡,打發他道:「你嫂子要再嫁何人,全在她自己,與你又有何關?」
趙范暗中揚起嘴角:「家嫂曾言,她嫁的人,一要文武雙全,二要品貌非凡,三是要與吾家同姓。先生,你道這世上除了趙將軍,哪還有旁人能符合家嫂的條件?所以,范便想賣個人情,替她求上一回,算是全了我大哥的臨終之言。」
郭嘉緩緩站起身來,踱到他面前,沉聲問道:「趙范,你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趙范站直身子,抬眼看他:「范不敢。」
那晚,趙雲從兵營回來,對郭嘉道:「趙范將他的部屬都劃歸給了我軍。」
郭嘉低低咳著:「子龍,趙范要將其嫂許給你?」
趙雲忙道:「奉孝莫聽他胡扯,我早已同他言明,這事莫要再提。」
「可他卻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
窗格外,暗雲掩去星辰,又是一夜,不見月色。
彷彿進了這桂陽城后,便未有見到過朗月,幾乎夜夜都躲入了雲層。
「我只怕他聯姻不成,又會想出別他詭計。」
「桂陽如今已在我軍掌控,便是他有任何心思,又如何逃得過你的眼?」趙雲伸手,落下窗子,道,「我會著人盯著他。」
「子龍,這幾日,我思量了許多,可腦袋又疼又暈。我料他定會有所圖,然一時卻猜不出他會如何做。」
趙雲心疼道:「怎的喝了這麼多葯,都不見好。」
郭嘉搖頭,卻說:「子龍,趙范心懷鬼胎,還是儘早除之為好。」
趙云:「我已快馬報於主公,畢竟他已歸降,不能平白殺他了。」
郭嘉狠狠然道:「若是暗中殺之呢?」
趙雲一驚,見郭嘉臉色蒼白:「奉孝,發生何事了?」
郭嘉惶惶抓上他的臂膀,雙唇秫秫發顫,眼神卻是凌厲:「子龍,殺了他。」
「好,好,殺了。」趙雲把人摟緊,在他耳邊喃語:「奉孝,沒事的。」
然而,隔日。
桂陽城外突然多了一群山匪,專門截殺那些往來城中的平民。好好的一座桂陽城,驟然陷入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惶恐之中。
趙范自請領兵,率部剿匪。可趙雲卻遲遲沒有允下。
趙范若是真心投降,那是無礙;可若不是,那他帶去的兵,豈不是都要落入了陷阱。
可趙范自投效之後,又並無半點過失之處。
趙雲猶豫了。
「趙將軍,這群山匪曾害我大哥,如今又殺害我桂陽城民,范無時無刻不想除之而後快,奈何范忝居太守要位,不敢親犯險境。眼下卻是好了,有趙將軍鎮守桂陽,范必將匪首首級斬殺回來。」
「如此,便有勞太守了。」趙雲終是應允。
后又讓徐路也一同隨軍出征。
趙范帶兵離城后的幾日,城內忽而就這麼平靜下來,城外的山匪也彷彿消匿不見。
城樓上,烈風卷折秋葉,洋洋洒洒地落下。
郭嘉一動不動地望著城外,山巒隱約入眼,偏偏怎麼都瞧不清山中景色。
趙雲拂去他發上的落葉:「徐路亦在隊中,若有異況,他應當會見機回來的。」
「我……」
郭嘉剛剛只說了一字,雙瞳驟然一緊。
只見天地一線處,一匹快馬,有如電掣,往城門的方向飛奔而來。
待他跌下馬來,被人架上城頭。眾人這才看清,此人一身血腥,鎧甲之下,不知藏了多少傷口。
「趙……趙將軍,太守被圍,我們遭到伏擊了,全軍……全軍覆沒……」這人說一句話,吐一口血沫子,「求將軍……發兵救援……」
說完,一口氣未能緩上來,噎在了半途。
「奉孝……」
郭嘉冷然說道:「子龍,把徐路帶回來。」
趙雲抱了抱他:「如我三日未歸,去耒陽找程亦,桂陽城,能打下一次,便能打下第二次。」
「好。」
大軍南往,入叢叢山林。
甫一踏進山寨的地界,便是趙雲見慣了殺伐,亦不免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具具橫躺的屍身,面上除了驚恐,還是驚恐。覆滿落葉的林間,被拖出了一條長長的血路。
沒有生還,一絲的氣息都沒有。
整片叢林中,彌散著的,只有死亡。
趙雲抓著涯角槍,心卻也是被提到了嗓子眼。只因,他在這些死屍的身上,沒有看到半點拼殺的痕迹,就好像,殺厄從天而降。
「啊!」
前陣突然響起一道慘呼!而後,是此起彼伏的慘呼!
突然塌陷的大地,將前軍連人帶馬摔入坑中。
「將軍!不要過來!」
似片刀割肉,碩大的巨坑中,坑壁上,都插滿了削尖的竹刀,一層一層,只要有人滾落,竹刀便會在身上轉出一圈圈細長的傷口,直到最後被釘死在坑底。
照夜玉獅子嘶鳴一聲,生生止下腳步,停在了坑前。
「啊!」
而這時,陣后又突然傳出聲嘶力竭的哀嚎。
被綁成一排排的竹槍,竟從四面八方凌空飛來,一槍刺落,穿透一人。
胳膊粗的竹槍,每插過一人的身體,血水便從那些中空的竹槍里流出,滴滴答答地,仿似廊檐處的雨幕,一道一道,一晃一晃。
這噩夢般的密林,根本連對方是人是鬼都不知曉,連半個影子都沒有看見,卻已損兵如此之多。
趙雲亦是心中暗暗叫苦,他不知趙范全軍覆沒,是不是碰上的也是此情此景。
「咚!咚!咚!」
戰鼓聲起!
喊殺聲起!
「趙雲!膽敢來送死!那我就收下你這條命!」
八方來戰,山林深處,賊匪揚刀跨馬,個個彪悍兇狠,臉上掛著嗜血的笑容。
「殺!」
卻聽趙雲一聲斷喝,提槍殺入敵軍。
涯角槍頃刻見血,濺開血花,衝出一條血路。
擒賊擒王!
趙雲縱馬躍上。
兩軍交鋒,直殺得天光黯淡,濃稠的黑暗剎那籠罩了整片叢林。
敵首!
丘上一人,射下鄙視的目光,森冷地望著趙雲,一步一步,越來越近,浮在嘴邊的譏笑,也越來越大。
這人猛一抬手,山丘之後,並列出層層齊齊的弓箭手,弦上搭箭。
盡數指向趙云:「放箭。」
「砰!」
趙雲被人一把撲下馬來,拚命翻滾出箭雨的範圍,躲入一片亂石堆后。
「徐路?!」
身上趴著的人,血污滿臉,背上還插著三支箭矢。
「趙……趙哥……」
徐路抹了把血,喘著說:「趙哥,趙范是同謀。」
趙雲眼神瞬間冰冷。
「我們一進林子,就遇到了伏擊,就好像……好像他們知道我們的行蹤一樣,咳咳。」
「嗯。」
「死了很多人。」想起那刻,徐路的聲音陡然變冷,「我被竹槍擦傷,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地看見趙范同那個所謂的匪首,呸!哪是什麼山匪,分明就是他帳下的朱允。」
「朱允?」
「是。」徐路啐了一口,「聽說這人在投效趙范之前,就是個賊匪。」
「糟了!」趙雲扶了他一把,「還能不能走?」
徐路擺擺手,平靜道:「走不了了,應該快死了吧。趙哥,我死了,別告訴先生啊。我覺得自個挺沒用的,還說要保護先生呢。呵呵,呵呵。」
「徐路。」趙雲手握上箭尾,便要拔箭「他讓我要把你帶回去,無論如何。」
徐路阻止他說:「趙哥,如果不是先生,我這條命早就和我爹死在一起了,哪還能有這麼多年,先生教我書文,又讓我從軍,我也算是掙了啊。」
徐路頓了頓,「趙哥,那群人不會放過你的,更不會放過先生,趙范已經知道水淹桂陽是先生的主意了,趙哥,你快回去吧!這裡,我擋。」
徐路說完,猛地推開趙雲,撿起掉落的長戟,高舉著,重新殺入戰場。
「徐路!」
桂陽城中。
郭嘉驀然驚醒,而周邊的陰冷卻如夢魘將他死死纏繞。
森涼的月色投下,在潮濕的塵泥上劃出道道的寒光。
一件原白色的中衣,斑駁著道道血痕,鬆鬆垮垮地穿在他的身上,破損處,露出的是觸目驚心的鞭傷。
一聲聲的嗆咳,咳得那些傷口也呻吟著痛楚。
郭嘉把自己縮在牆角,抓著那些乾草蓋在身上,可依然驅散不了絲毫的寒冷。
趙范的調虎離山,竟然用整個桂陽城的人命來做賭注,甚至不惜親自引兵,迷惑他們的視線。
所以,趙雲被調走了。
所以,他被下了大獄。
郭嘉自嘲地笑了笑,只怪自己病得不是時候,病得腦中一片空白。
「子龍……這裡好冷……」
寂靜的通里道,刺耳的腳步聲,郭嘉認得這人的腳步,也認得這人的聲音。
「先生,趙將軍死了。」[三國]銀槍伴落軍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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