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臨別無端作許愁

第七章 臨別無端作許愁

雙澄掙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眼前卻只是一團光,白晃晃的,耀得她滿眼是淚。她又吃力地閉上眼睛,側過臉埋在氈毯中。

後背卻露在了外面。

身邊的人猶豫了一會兒,抬手替她蓋好毯子,遲疑道:「你,叫什麼?」

雙澄神智還是模糊的,下意識地道:「雙澄……」

「真的?」他頓了頓,警醒道,「姓什麼?」

「燕……」

「燕雙澄?」

她蹙緊了眉,似是不想再開口。他在她身邊坐了片刻,見她的長發被汗水濡濕后斜斜粘在頸側,本想為其拂開,可手指還未觸及她肌膚,便又改變了主意。

隨手拔下她唯一的木釵,將散亂的發挑了開去。這一下,正露出她右邊頸下一朵硃紅色的梅花,小小的,似是印在肌膚之中,五片花瓣靜靜綻開,在燈光下尤為顯眼。

他看着這朵紅梅,出了一會兒神,忽低聲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在四處流浪?」

雙澄似是睡著了,他試探著推了推她,她卻不耐煩地揮起胳膊,正打在他手上。「不要煩我……」傷痛與灼熱讓她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嘟嘟囔囔,縮成一團。

「你沒有家人?」他望着她的側臉。她的唇微微嘟起,又因發熱而暈紅了臉頰,此時閉着雙眼,睫毛簌簌,如鴉翅絨毛掠過心間。

「有……我下山來,是要找我爹爹……」雙澄迷迷糊糊地說道。

「爹爹?他現在何處?」他追問,卻聽她含糊不清地問:「你是誰……」

他一怔,猶豫再三,才答道:「我叫容寧……你……」其實還有許多話語積蓄在心內,可再看雙澄,已是酡紅了雙頰,緊閉雙目昏睡了過去。

他默默嘆了口氣,轉而熄滅了燈火。

******

這夜格外漫長,翌日清早,雙澄的燒略微退去一些,身子還是沉重無力。

她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已身處他地,不由吃驚。發聲詢問,窗外有人告知,此地正是邢州驛館。她這才想起昨夜自己原本已趁田二不備擒住其肩頭,不料一旦交手,才感覺自己仍是手腳發麻。雖拼盡全力奪回丹參,但在撤離之時還是被人一刀刺中左腿。此後官軍湧來將那群人盡數圍困,她掙着走了幾步,便跌倒在地。

一想到這次竟如此狼狽,雙澄不由沮喪。

摸一摸刀傷之處,倒是早被包紮起來,不過傷口還隱隱作痛。她吃力地側轉了身子,忽又想起昨夜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有人與自己說話,蹙著眉回憶了半晌,依稀記得聽到對方說了「容寧」二字。

那人應該就是九郎,可是否還說了別的什麼,她卻是再也想不起來了。

原來他叫做容寧。

可他既然是官府中人,為何會特意告知姓名?其他被擒的人應該都被關押了,接下去他會如何對付自己……雙澄躺在床上發怔,此後有婢女送來米粥與點心,她因心事重重,也只吃了少許。

直至臨近中午,才聽得院內響起聲音,似是有不少人從外面回來,其間就有九郎的話語聲。

雙澄心中忐忑,等了許久也不見九郎進屋,耳聽得院中漸漸又恢復寂靜,她只能撐起身子朝外面喊道:「九郎,九郎!」

屋外有人厲聲道:「大膽,不準吵嚷!」

「我找九郎……」她給自己壯了膽子,「有些事情,我想問問他……」

「他昨夜幾乎未睡,今早起來又忙碌了半天,你有事過後再說。」把守屋子的人冷言冷語,雙澄只得頹然倒在床上。

午後醫官來替雙澄換藥,她咬緊牙關,險些將床單摳出洞。疼痛鑽心入骨,她縱然有再大的本領,也經不住這般摧折。醫官走後,她倚靠在床頭直冒冷汗。過了片刻,卻聽窗外有人低聲問道:「你的燒已經退了?」

那聲音如秋水微漾,晃動滿池雲影。

「……是。」她略顯局促,想要問他些什麼,卻又不知怎麼開口。九郎似乎沒有進屋的意思,隔着繁花窗欞道:「因你以戴罪之身奪回了丹參,暫且不治你的罪行,但你需得留在驛站,屋外也有官兵看守。」

她默然,九郎聽不到她回答,不禁問道:「怎麼?你還不滿?」

「不是。」她猶豫一下,道,「那以後呢?我還是會被押解進東京?」

他沒有回答,雙澄屏息聆聽,卻只聽到院中沙沙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九郎已經離去了。

******

「那些人齒間果然藏着含毒的極小蠟丸,這東西臣先前只是聽說,倒還從未親眼見過。」元昌扶著九郎進到屋中,替他脫去了厚重的貂裘。「殿下可知道那蠟丸里裝的是什麼毒藥?」

少年坐在桌邊,交領長袍黑底金紋,更襯得姿容如玉。他端起天青茶杯,望着隨水上下飄浮的茶葉,微蹙起眉。「醫官與仵作均查過了,只說極為少見,並不能確定毒藥名稱。」

元昌嘆了一聲,又道:「田二至今不肯開口,殿下打算怎麼辦?」

他低聲道:「不會耽擱下去,我更擔心嬢嬢的身子。」

「自然是太後身子要緊。再說,此事本是交給端王辦理,官家卻忽然轉變主意讓殿下出京。要是殿下遲遲不歸,只怕……只怕官家也要牽掛。」

九郎抬頭看看他,淡漠道:「牽掛?我看未必。」

元昌有些為難,「以臣的職分,本不該說這些話催促殿下動身,但臣自幼與殿下一同學習騎射……」

「我知道你的好意。」他頷首,「只是此去汴梁尚有一段路程,我的官職都是虛名,也不便將田二押解回去,就暫且交由徐茂鍾派人嚴守。他之前有失察之誤,不會再大意。等我回京後奏請官家,朝廷應該會再派人前來提審。」

「那個女飛賊呢?要不要也關進邢州監牢?」

九郎看看窗外的日影,道:「不必。」

其實元昌也覺得九郎對雙澄的態度有些奇怪,他想不明白,那樣一個身份不明的女盜匪,就算長得確有幾分嬌美,又怎會讓九郎特別相待?可是九郎不說,他也不能相問。

不過此後九郎便很快將要辦的事務一一理清,依次吩咐給徐茂鍾與邢州各級官員,好讓人人有數應該如何行事。

只是始終未曾提及雙澄。

待眾官員退去后,九郎才有暇抬頭望了望窗外天色。

雲層漸漸散去,露出了淡藍天幕,只是不比往日澄澈,略帶了些灰白。院落牆邊有一株梅樹,枝頭還綴著微微冰雪,有梅花隱隱現出姿態,只一瓣兩瓣,像半掩嬌容的美人。

忽想起嬢嬢宮中也有這樣的梅樹,自己離開前曾望過一眼,枝頭只結了嬌小的骨朵,尚未綻出花蕊。

他低眸,自袖中取出那用紅線綰著的銀珠,心中的鬱結越發濃重。

只是無論如何,再不能在此耽擱,該到返京的時候了……

******

過午之後雙澄再也沒聽到九郎的聲音,更未曾見到他的身影。腿上傷處依舊疼痛難耐,可更讓她不安的就是自己到底會被如何處置,那丟失的銀珠應該就落在九郎手中,可而今卻連要回的機會都沒有。

她昏昏沉沉躺了許久,直至臨近黃昏才恢復了些精神,正想要撐起身子親自去找九郎,卻聽外面馬聲昂昂,間有車輪滾動之聲。有人在吩咐著驛站官員掃清路面積雪,似是要啟程趕路。她心中一沉,難道這就要將自己押解進京?若真的被套上枷鎖,哪裏還有逃出生天的指望?

想到此,她不顧腿傷體弱,一瘸一拐地蹩至後窗口,探得窗外無人,便想要趁機躍出。卻在此時,屋門被人敲響,緊接着有人朗聲道:「娘子出來一下,九郎有話要對你講。」

雙澄一驚,倉促間已不能逃跑,而門外的人又說了一遍,語氣更為焦急。她咬了咬牙,返身過去便將屋門打了開來。橘黃餘暉遍灑庭院,院中眾多人員來來往往,門口的男子五官硬朗,正是一直跟在馬車旁的元昌。

她本是懷着最壞的打算了,原以為自己一打開屋門便會被鐵鏈纏身,但元昌見了她卻只說了聲「跟我來」便走向驛館大門。

雙澄不明所以,環顧四周,似乎沒人關注她的行動。她拖着受傷的腿腳,吃力地跟着元昌出了驛館。大門前,許多雜役正忙着清掃積雪,而昨夜追捕盜匪的官軍都已整裝上馬,個個身姿挺拔,刀柄青穗在寒風中獵獵飛卷。

那輛墨黑馬車亦早已停在大門外,寂靜無聲,門窗緊閉。

「過去吧,九郎在等你。」元昌朝那邊指了指,神情很是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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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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