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芝蘭玉樹錦羅衣

第十五章 芝蘭玉樹錦羅衣

因自幼習武的緣故,雙澄向來不穿寬大衣衫。再加上貧窮,即便是冬日,也只是外加一件素青夾襖,裏面便是窄袖掐腰中衣。十六七的姑娘家,正是如柳枝潤了甘露一般,衣衫再素淡,布料再粗糙,也掩不住腰肢纖纖。她只顧扶著車壁穩住身形,卻忘了遮蔽,待等九郎開口,雙澄這才低頭一看。

白色的中衣料子單薄,隱隱約約透出絲絲嫣紅,正是自己親手縫製的荷葉肚兜,上面還綉著金線鴛鴦。

「啊呀」一聲,她躲到車子角落,氣哼哼朝他的方向踢了一腳:「你還看?!」

「你坐在我對面,我不看你,又能看誰?」他別過臉去,取過身側一個包袱遞給她。雙澄遲疑着接了過去,打開一看,是一套絲綿衣裝,玄黑短打,深藍滾邊,樣式卻是男子的。

「這是……給我的?」她又是一愣,不知道為何他總會有所準備。

「總比現在這樣好。」他見她還愣著不動,便蹙眉,「穿上,怎麼總是丟三落四?上次是沒了靴子,這回衣不蔽體,下一回不知要成什麼樣了!」

她只好道了謝,穿上那身男式勁裝,這才發現自己的打扮與先前騎馬攔住她去路的那幾個男子如出一轍了。

「將發鬟解開,別再做女子裝束。」九郎又發話,雙澄起了疑心,忽意識到自她上車后,馬車一直在行駛,現在也不知到了哪裏。她皺眉問道:「為什麼要我打扮成男子?」

他答非所問:「要帶你去個地方。」

她急起來:「可我現在要回客棧去!」

九郎好整以暇道:「既已來了,就不必急着回去了。」

「什麼意思?!」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妙。

他沉聲道:「我已救你兩次,你也總該替我做些事。」

雙澄一怔:「看你始終帶着隨從,難道還需要我跑腿?」

「話恁的多,去了就知。」九郎說着,左手撐著座位,右手雙指已挾住了她系發的緞帶。雙澄訝然,下意識往後退避,可他那微冷袖邊輕輕拂過她的臉頰,手指一抬,無聲無息間便解開了青色緞帶。烏髮流瀉而下,掩住了她半面素淡,他卻還是從容,只道:「快些束起,還有耳環也摘下。」

她摸不透九郎究竟想做什麼,不過雖覺他高傲又古怪,可畢竟自己的命承他救了兩次,如今又不好棄他而去。心道自己一無財二無色,他能貪圖她什麼?無非是看她會些武功,讓她辦點雜事罷了。

車輪轔轔,在內城中穿街過巷,沿途叫賣聲弦樂聲喧笑聲浮沉不斷,她聞着自窗縫飄進的酒食香味,將自己貼在車壁,幾乎要揉成一個團兒。

也不知這馬車要行進多久,雙澄實在餓得受不住了,便哀著低低聲音道:「九郎,我想下車……」

「幹什麼?很快就到。」他坐得端正,蹙著眉道。

「我已經快兩天沒怎麼吃東西了……」她抓着車壁,馬車正經過街邊食肆,夥計的熱切叫賣聲直撲進她耳中。九郎不悅道:「現在不能讓你出去,忍着點。」

她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神秘行事,只能蜷起雙腿抱了起來。

「滋啦啦」熱油沸響,杯盞叮叮噹噹,撲鼻的香氣追逐馬車纏着不放,雙澄緊抿了唇不吭聲了。他本是端坐不語,過了一陣卻忽而抬手敲了敲窗,外面隨即有人應聲。窗戶一開,緊隨着馬車的馮勉探起一張圓圓笑臉,眼睛笑成月牙兒。

「九哥兒,有什麼吩咐?」

九郎轉而問她:「你要吃什麼?」

她愣了愣,腦海里盤旋過許多念頭,最終艱難道:「酸餡包子。」

「……」九郎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吩咐馮勉去買她想吃的東西。雙澄聽得那人爽快地應了一聲,便覺得終於有了盼頭。馬車的行速略微放慢,街邊的各色酒帘幌子迎風招展,在陽光下晃花了雙澄的眼。

沒過多久,馮勉提溜著小小食盒飛奔而回。「這附近一時尋不到您說的東西,但恰巧有家最著名的店鋪,是專賣梅花灌漿包子的,東京府里男女老小都愛吃。要不您嘗嘗味道?婺州火腿和雞汁兒灌的湯,既鮮美又不膩味……」馮勉一邊謙恭地微笑着,一邊托著食盒遞上來。

九郎點頭,「也罷,聽上去差不多。」他接過食盒,又關上了窗戶。這梅花灌漿包子通體晶瑩,精巧褶子一層連着一層,好似荷葉被風捲起,外皮既輕且薄,在雙澄手中顫顫抖抖,幾乎能望見裏面流注的濃郁湯汁。

他將食盒遞給雙澄,見她怔怔地不動,便皺起眉,「餓了就吃,不然我讓人拿走了。」

雙澄看看湯汁豐盈的包子,羞赧道:「你要吃嗎?」

「不。」他坐得更端正,好似生怕她太過熱情要強請他吃似的。她盯着這未見過的灌湯包子看了又看,用手指戳了一戳。

沉甸甸,顫悠悠。香味誘人,勾得她恨不能即刻伸出小爪兒將之囫圇塞下。

「怎麼好像沒見過似的?吃的時候要……」他的話還沒說完,雙澄已拈起包子一口咬下。「嗞」的一聲,鼓漲漲的包子綻開裂口,一股滾燙的湯汁就那麼飈到了九郎的胸前。

雪白的狐裘上,那道黃澄澄的肉汁緩緩流下,又滴在他膝上。

雙澄張著嘴,端著食盒,簡直不知道怎麼好了。

******

「我,我已經很小心了……」她欲哭無淚,想要替他擦去污跡,可發現自己的手上也沾到了湯汁,急得什麼似的,抬起袖子便想去擦他的胸口。

他一避身,抬手阻住了她。「不必了。」他居然還是沒有任何錶情,連語氣都是冷淡的。

「那等會兒我找地方給你洗洗?」她哭喪著臉。

「洗得乾淨么?」他冷著臉反詰,從懷中取出一方白帕,拋到了她懷中。她沮喪地擦了擦沾滿湯汁的手,懊悔無比地坐在角落不想再動。

他強忍着怒氣,道:「不是喊著餓嗎?咬過一口的包子不要了?」

她這才重又端起食盒,側轉了身子,悄無聲息地,一小口一小口咬着灌湯包子。

馬車已經穿過鬧市,四周漸漸寧靜,冬日的暖陽斜斜地映在雙澄的臉頰上。少女的肌膚吹彈可破,一雙眸子透澈如清泉,只是此時含着低落,小小的眉間微微蹙起,那種神態讓他恍惚間想到遙遠的過往。

——她倒是沒心沒肺。

九郎偏轉了視線沒再看她。銅鈴鐺鐺,漾碎一地清寒,也不知過了幾條街,兜兜轉轉中一聲輕喝,馬車終於停了下來。「九哥,到了。」馮勉打開車門,弓腰撩起了帘子。

他微微頷首,俯身自座位底下取出烏黑的木杖,一手撐著車壁便下了車。雙澄抱着食盒坐在車裏,一臉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見馮勉小心翼翼攙著九郎,這才意識到自從認識九郎以來,今日好像還是頭一次見他站起來。

——是受傷了嗎?她想問一聲,可又不好意思開口。正猶豫間,九郎卻已側臉回眸,「怎麼還不下來?」

她回過神,輕輕一躍下了馬車。青石路盡頭是好大一座宅院,朱紅大門粉白高牆,放眼望去竟尋不到邊際。大門正中的匾額上書著「端王府」三個鎏光大字,門前兩隻石獅傲視凡間,旁邊早有衣着乾淨的若干僕人候着,一見他來了,便恭恭敬敬地將他迎進了府門。

他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不遠不近,卻始終未近身。

一襲厚厚狐裘也遮不住他身量直拔,與身後的隨從們相比,只望見他背影,便能覺出那自然天成的貴胄蘊藉。卻不跋扈,也不張揚,沉靜得像一潭碧水,即便有落葉拂過,亦微微飄着霜意。

九郎進府後不久便讓馮勉與其他隨從們侯在偏廳,只帶着雙澄徑直入內。一進進院落風光各異,數不清亭台樓閣,轉不完九曲長橋。雙澄卻無心去看,視線瞟啊瞟,便落在他右腳上。

看他行走時右足無法正常着地,想到上次九郎從座椅下取出木杖遞給她,便估計他大概是摔傷了腿。

因之前弄髒他的衣服而心懷歉疚,此時見他沒人攙扶,雙澄便好心地緊追幾步,謹慎道:「你摔傷了嗎?不需要人扶著?」

他顧自撐著杖慢慢走,頭也不回。「不需要。」

雙澄癟了癟嘴,又試探道:「剛才進府的時候,我聽那些僕役們稱你為殿下……」

九郎這才偏了偏臉,淡定道:「你又要覺得我不像了?」

她愣了愣,才待反駁,卻已來到一處嫻雅院落前。月洞杳然,樹影婆娑,院中清池碧水,鳥雀輕啼。有一人負手立於玲瓏山石之側,著天青色錦緞長袍,外罩銀灰狐絨大氅,身材修長,姿容俊朗。

雙澄乍一看只覺眼熟,再細細打量,才認出他來。那人見了她,只淡淡一笑,轉而上前道:「九哥,路上可太平?」

九郎微微頷首,不說別的,只先蹙眉道:「五哥可有袍子?我要更衣。」

端王這才注意到他襟前的污跡,不覺失笑:「怎會弄成這樣?」說話間,忙喚來下人吩咐去取衣裳。雙澄站在一邊好不尷尬,端王看她穿着短打勁裝,又像少年似的紮起了長發,因笑道:「這是哪裏來的一個小長隨?長得像個娘子。」

九郎悶悶然坐在池邊,「若不是你提議,我又怎會帶她來?」

端王坐在石桌對面,一笑道:「你今日離開大內,嬢嬢與官家可知道?」

「爹爹又與大臣們議事,我只跟嬢嬢說了聲要來你府中做客,她也沒有在意。倒是叮囑馮勉儘早準備好行裝,明日一早便要啟程。」

端王沉吟道:「我只怕你這一去,無論事情能否辦妥,在爹爹那邊都落不得好……」

他交錯着手指,擱在膝上,淡淡笑了笑:「所以嬢嬢遣我去,因我是與你們不同的。本就是一命定終生,既已成了這樣,便再沒有承業的機會。爹爹本就厭棄我,大不了在他心底再留一些恨意,而你卻不同,在嬢嬢與爹爹兩邊都不能得罪。」

他們兩人說着話,雙澄卻只聽得雲里霧裏,此時僕人匆匆送來一個錦緞包裹。九郎起身,她不由自主跟了一步,卻被端王叫住。「九哥是進屋換衣服,你也進去伺候?」

她紅了臉,堪堪留在了原地。九郎未曾看她,顧自取過衣袍進了屋子,就連端王府的僕人要跟入,亦被他婉拒。端王見屋門閉上,方才來到她近前。

「回去后再將靴子換一換,不然一看還是個女兒家。」他指指她的鹿皮小短靴。雙澄不禁道:「到底叫我來幹什麼?我想回客棧,他又不準。」

「九哥沒跟你說?」端王訝然,「剛才我們不是談到了嗎?明日起他就要啟程離開東京了。」

她怔了怔,小聲道:「我聽到了,但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

端王笑了笑,背着雙手看她,「自然是與你有關,不然汴梁府尹為何能放你出獄?」

「什麼?」雙澄驚詫,卻聽後方屋門輕響。回頭間,九郎披着玄色斗篷站在檐下,樹影在身前石階緩緩搖曳,漏出星點金光。

「奉嬢嬢之命,我明日就要前往鹿邑縣。」他在說到最後三字的時候,格外認真地看着她,似是等待她的反應。見她還是充滿疑惑,九郎不禁寒了臉,沉聲道:「你隨我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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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十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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