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126章

孫子兵法有雲,圍城必闕。

若是將敵人完全困死在城中,不留一絲生路,那麼對方勢必會拚死抵抗。而要讓他們完全絕望,首先要留下一線希望。

庫支人在沙城外圍而不攻,就是在給葉央希望。

然後在她孤注一擲的時候,像西疆的土狼一樣惡狠狠咬上去。

「葉將軍,不如你自縛雙手出城告降,我便放你回去。」鹽居蘇在城外,語調輕鬆上挑,因為夜色太深,臉籠在一層陰影里,不能將滿心的得意傳遞給葉央,這件事讓他極為失望。而在城外喊了片刻,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鹽居蘇很快失去了興趣。

他當然不會放葉央離開,但三不五時地羞辱一番,還是可以的。

況且……神策軍現在,不是餓得連對罵的力氣,都沒了嗎?

「老大,息怒,息怒。」管小三自己這麼說着,都一副咬牙切齒恨不得衝出城門活活咬死鹽居蘇的表情。

眾人在掘出來的水井附近找了幾間空屋子歇息,為了保持溫暖,每個屋子裏都擠滿了人,你推我攘,擁擠了些,卻不至於在夜間凍死。

又一個筋疲力盡的夜晚降臨,葉央歇下之前最後又灌了一囊水,其實喝再多也無法填補飢餓的感覺,但聊勝於無。神策軍上下,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被困城中等死,已經無法再次突圍,只能等待李肅元帥的救援。

性命攸關,此刻已經不必計較什麼身份禮數,幾位將領都和普通戰士住在同一間屋子裏,不論是將軍還是王爺。一間略微漏風的土屋中全都是或輕傷或重傷的戰士,約有三十人,其中一個角落卻空曠得很——那是給葉央留的地方。

他們的將軍受了些輕傷,可沒有傷葯,所以只能草草擦了血跡硬熬著。她披着男人們勻出來的兩件外袍,獨自縮在牆角處倒不覺得很冷,只是沒有人擠人來得暖和。

沒辦法,總不能讓葉央跟他們一起抱成團睡吧?

符翎被簇擁在人堆中間,商從謹在靠外的地方,今夜倒是比之前容易熬了些。

「值夜的人兩個時辰一輪,時刻留意著屋外的動靜便好,天寒地凍的,就不必出去了。」葉央歪頭靠着牆壁,淡淡吩咐,「……反正現在庫支打進來,我們無能為力。」

商從謹在眾人之中,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現在的死局,無法可解。

體力和精力已經達到了極限,不多時葉央睡去,腦子裏有一根弦卻綳得緊緊的,讓她無法徹底放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覺得屋中有光,模模糊糊地睜開眼睛,卻發現竟然是有人在生火!

火石還有幾塊,但整座城裏連條斷了的椅子腿都找不到,哪裏還有生火的材料!

定睛一看,是斜對面的地方兩個值夜的戰士,圍着一小團赤紅跳躍的火苗,正在竊竊私語什麼,再一看,周圍的人睡得死沉,哪怕近在咫尺的地方冒着煙氣,也沒有醒來。

「……誰教你們用衣服生火的!」葉央從棲身的牆角站出來,只走了幾步就到那兩人之前,壓低了聲音,壓不住怒氣。

生火的兩人她都不陌生,其中一個是管小三,正搓着手烤着火回答:「老大……我們太冷了。」

哪怕是彼此擁擠的睡法,最外面的人還是會挨不住寒意。

「這一刻是暖和了,等會兒怎麼辦?明天怎麼辦!」葉央低低地吼完這句,那塊布料也燃到了盡頭,火苗跳躍幾下,然後寂寂地暗下去。

「老大,只是將上衣的下擺撕了一塊……我們真的好冷。」管小三不是沒分寸的人,可惜撕下的一塊布料燃了片刻就熄滅,帶來的溫暖着實有限。

葉央抿了抿嘴唇,「……我知道,這種事沒有下回,我會想辦法。外頭是什麼聲音?」

焦慮,混亂,衝動,種種情緒擠上她的心頭,還沒有找到合適的途徑排解,屋外突然傳來悉悉索索的走動聲!

沒有半分遲疑,葉央即刻提着長劍推門而出,身後陸續跟上了管小三和一個年紀不大的戰士,三個一起,看着月夜下出現在城中仍在走動的傢伙。

「將軍?」那人著一身軍服,長刀佩在腰側,抱拳行了個禮,「屬下出來巡視一番,唉,實在太冷了。」

唯一能夠提供照明的便是天上月光,葉央看不太清那人的臉,只能隱約瞧見他說話時吐出的白霧,乾脆走上前幾步,腳底踩着砂礫發出輕微的響聲,她身後的兩個戰士對視一眼,也跟上去。

「神策軍……有條不成文的規定。」葉央的聲音也如月色般清冷,帶着一點虛弱,「那便是值夜時見到統帥不必行禮,堅守職責才是第一位的!」

最後一字落地,她登時拔出長劍刺向那人胸膛!葉央不能認出神策軍的每一個戰士,可是不是自己親手培養出來的人,一望便知。

混入城中的庫支探子堪堪躲開,慌亂之中連連後退,葉央氣力有限,竟無法將他一招解決,好在身旁有人助陣,倒沒吃什麼虧。

劍招你來我往,交手間她突然覺得對方有些怪異,分神細細查看,厲聲道:「小三子,給我把他的左手砍了!」

「嗖……」

還是晚了一步,有什麼東西掠過頭頂,直直落入不遠處的水井之中,濺出一道水花。與此同時,葉央親自執劍,穿過那人手掌,任憑大量鮮血流在地上。

迎著月光,那人的指甲蓋發着幽幽的藍光。

「怎麼回事?」歇在屋裏的人聽見動靜,三三兩兩地出來,商從謹跨過門檻,看見葉央的青霜劍下有個人緩緩倒地,頓了頓又問,「是庫支的……」

「探子,來下毒的。」葉央冷著臉,凝視着不遠處的水井,恨得咬牙,「居然讓他得手了!」

滿地寂靜,只有風掠過的凄涼聲音。

一口井裏的水不得用,可是還能挖其他的水源。饑寒交加的戰士硬是打起精神,挖掘著一處又一處可能有水源流過的地方。

——然而,毫無收穫。

比水斷糧絕更折磨人心的,是不遠處就有一口井,卻完全不能碰。葉央就像個在海上漂流的倒霉鬼,觸目所及都是水,喝了就是個死。

一天過去,她已經對掘出新的水井不抱指望了。戰士們累的幾乎連喘氣都困難,怎麼可能再去挖土?

這期間,李肅元帥又試着發起了一次進攻,卻被庫支人阻了回去,圍困在城中的人,生還希望更加渺茫。

「還不到絕望的時候……」葉央反覆念著這句話,像是給自己打氣,又讓乾裂的嘴唇多了一道血口子。

黃昏時分,已經沒有人去享受難得的陽光溫度。連日的大量消耗,早就讓每一個人的體力透支,站都站不起來,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屋中躺着,等死。

符翎將軍的傷勢惡化,口中絮絮叨叨,不知道說着些什麼胡話,身上忽冷忽熱,眼看就是撐不住了。

而這一切,葉央並不知曉,儘管他們都在同一間屋子裏。

她很餓,餓的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要怎麼辦呢?能怎麼辦呢?

活了這許多年,她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深入骨髓的絕望。不光是人,戰馬也餓,好在它們還能啃啃牆根處的枯草果腹,而這倒霉的沙城裏沒糧食,連老鼠都沒有!

黃驃馬高大卻精瘦精瘦的,餓了幾日,更顯得肋條分明。葉央在還有力氣的時候,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它的脖子,輕聲說:「戰馬是戰士的朋友,我們不吃朋友。死就死了。」

死就死了。

葉央還保持着蜷身躺地的姿勢,這四個字,突然給了她解脫的力量。解脫,多麼美好的詞啊,死了之後就不用考慮那許多,而且,她還聽說瀕死的人往往會產生幻覺,會見到最想要的東西。

葉央現在,想吃點東西……

迷迷糊糊之間,她口中真的充滿了血肉之氣,溫熱而且延綿不絕,一滴滴的,喚醒她的神智,流入胃裏。

解脫了嗎?那就好。

於是葉央滿足地咂了咂嘴巴,緩緩睜開眼睛,打算瞧一瞧陰曹地府是個什麼樣子。

眼前放大的人影,不是閻羅王,而是大祁號稱比閻王更兇殘的,商從謹。

他臉色蒼灰,嘴唇乾裂,一雙眼睛反射著夕陽的光,看住了葉央,發現她睜開眼睛后明顯鬆了口氣,接着積壓手腕上那道傷。

斷水斷糧,每個人都是同樣絕望,商從謹就像個乾癟的果子,不依不饒地把身體里最後那一捧尚未乾涸的血液,灌進葉央嘴裏。

「你做什麼……」意識到自己吃的是什麼東西,葉央強睜着眼睛,若不是力氣不夠,她會把這句話說得更嚴厲一些。

「呀,浪費了。」商從謹的目光轉向地面,很可惜地嘆了口氣,剛剛因為葉央說了句話,有一口血溢出,沿着她的臉頰滑落下去。

然後頓了頓,將血液凝固的傷口,更用力地揉捏著。

葉央保持着側躺的姿勢,望着坐在眼前的商從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

商從謹頭髮蓬亂,衣裳也髒兮兮的,做出一副充耳未聞地樣子,試圖抽回手腕,發現無法掙脫葉央的鉗制,乾脆拿起身旁的匕首,叼在嘴裏,打算划另一隻手臂一刀。

「你瘋了!」葉央撐着地面直起身子,不管不顧地罵道,「就算我把你整個人吃下去,又能支撐幾天?」

「……是撐不了幾天。」商從謹咬着匕首聲音含糊,動作卻比她快一分,乾脆利落地割開了另一隻手腕,一股鮮血湧出來,執拗地湊上葉央的唇邊,「但你是我們的希望。」

希望,絕不能破滅。

他要救她,用盡一切方法,也要救她。

他伏低身子,湊在葉央耳旁,喃喃地說了句什麼。

葉央周身一顫,不可置信地盯着商從謹,咬了咬牙,主動含住他腕上的傷,用力吮了一口。

濃重的血腥氣瀰漫在口腔里,乾澀的眼角突然沾染了濕意。

商從謹很是欣喜,非常、非常小心地湊過去,在她的眉梢吻了一下。

那縷希望,不要辜負我們。

天色剛剛暗下去,死氣沉沉的沙城天空,突然出現一抹接一抹的暗紅色煙火!

反反覆復,只是在訴說一個意思。

絕對不要接近這裏!絕對不要接近這裏!

放棄無謂的營救,不要消耗多餘的兵力。就算活活餓死,神策軍也不會讓庫支的陰謀詭計,得逞半分!

……

沙城之外,庫支大營。

膚色微深的鹽居蘇坐在營帳里,讀罷了一封密信,因為抓住了大祁懷王而帶來的鎮定自若,減退了三分。

「那些小國殘部,居然這時候不老實!」他一拳捶向桌子,刷的站了起來,「等不及援軍了,集合,進沙城,抓住商從謹!記住,要活的。晚上的時候一陣接一陣的放煙火,還真當我會坐視不理了?」

手頭上有了籌碼,才有同大祁談判的資格。

唉,可惜聽說祁人的皇帝並不很疼惜這個小兒子,鹽居蘇也不知道,他抓了商從謹以後,能得到什麼。

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庫支大軍就打開了沙城的城門。深夜走在城中,枯木殘枝影影綽綽,像是四處都潛伏着死在這裏的冤魂惡鬼。

大祁百姓的冤魂,化成的惡鬼。

鹽居蘇只信他的大天師,不信旁的東西。在城門口望着裏面,整理了一番身上的戰甲,冷冷一笑:「活着的時候你們就鬥不過我,難道以為死了以後就厲害一些嗎?」

說罷,率兵大舉入內,一間間地搜著城中的破敗泥屋,找出可能存活的神策軍將士。還好,搜出來的幾個,要麼變成了死屍,要麼餓的只剩了一口氣,毫無抵抗能力。

鹽居蘇不是嗜殺之人,他信奉的原則,便是物盡其用。等到再次與大祁交鋒時,完全可以將這些活着的神策將士趕到最前線去,還能擋一擋亂箭,節約些兵力。

這麼想着,他命令部下將那些半死不活的傢伙堆在一起,象徵性地派了些人看守,便往城中更深處而去。

大批戰士都在城外和大祁軍隊對峙,鹽居蘇不敢帶太多人,反正對付沙城裏三四日無水無糧的神策軍,不必大張旗鼓。

「精兵一旦沒了水喝,也和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差不了多少。」他從城南一片片搜過去,找的很仔細,連往常百姓用來儲物的地窖都查看過了,在這般嚴密的搜查下,想來商從謹無處藏身。

一行人走走停停,終於到了那口水井的附近。

井應該還沒幹涸,周圍幾個土屋,橫七豎八地躺着神策軍的將士,鹽居蘇伸腿踹了踹最近的那個,後者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只能無力地張著嘴喘氣。

在其中一個屋子裏,鹽居蘇發現了大祁的符翎將軍,他還在發着燒,對周圍的全部一無所知,兀自沉睡在夢中。

「這個帶回去,給點葯,別弄死了。」鹽居蘇指了指符翎,又率兵往下一處走去。

果然,在離水井最近的泥屋裏,他找到了此行最想要的人。

商從謹端端正正地席地而坐,身虛體弱卻眼神明亮,抬高了頭,望着進門的不速之客,臉上寫着鄙夷。

鹽居蘇假模假樣地一施禮,笑容滿面,眼角擠出來褶子,「見過懷王千歲。」

「哈哈哈哈!」身後的庫支士兵緊接着狂笑出聲。

階下囚,看看,這才是階下囚!

商從謹不為所動,依舊鎮定。倒是鹽居蘇慌了半分,沖左右道:「還笑什麼!快去把人抓起來免得他自盡!我說懷王……您還能走動吧?要不然,我找個人,背着您出去?」

鹽居蘇的身後走出兩人,一左一右地攙起商從謹,動作更像是挾持。走路時鹽居蘇觀察了一下,嗯,腳步虛浮,強弩之末,不足為慮。

只是……

「葉央在哪裏?」他喝問道。手下的人陸續彙報,都沒有在城中發現大祁女將的蹤跡!

「說出來,我可以讓你少吃些苦頭!說不定祁人皇帝滿足了我王的要求,我還能放你活着回去!」鹽居蘇慢慢走到商從謹面前,眼中閃過一抹陰鷙。明明後者不被人攙扶,幾乎都站立不穩,可是他總覺得,那個人跪在自己面前,都還是太高了。

商從謹嗤笑一聲,並不回答。

「報——」喝問無果,從外面突然傳來斥候的報告聲,接着一連串話響起,「將軍!有人往城北逃了,看鎧甲樣子,和葉央有七分相似!」

鹽居蘇立刻轉身,聲音提高几分,很是愉悅:「逃了?哈哈,看來你們的將軍,已經不要你們了呢。一個餓了幾天的人跑不遠,再派些人去追,也要活的!」

不過葉央落在他手上,就沒那麼幸運了。

鹽居蘇不指望用她向大祁換些什麼,但一個活着的仇人,顯然更適合泄憤。

語畢,他像模像樣地抬起右手,「咱們走罷,懷王,這邊請。」

除了臉上的表情,商從謹始終都很順從,蔫蔫地邁出房門,突然側過頭直視着鹽居蘇,開口道:「我寧可死,也不會淪為你的籌碼!」

身旁的人見他有氣無力,早就放下了戒備,只是攙扶。話音未落,他不知是從哪裏得來的力氣,甩開了左右的手臂,直直往水井處衝去!

「抓住他!」鹽居蘇登時呼喊出聲。那口井裏他命人落了劇毒,喝一口便會當場斃命,而一個死了的王爺,對他來說有什麼價值?

左右來不及反應,鹽居蘇乾脆自己沖了上去,試圖攔住商從謹的動作!

就是這一瞬間!

接近的那刻,從井裏突然冒出一人,手持短刀,眉目深邃,嘴角掛着一抹血痕,眼瞳明亮,破空襲來!

「你……噗——」

鹽居蘇的最後一句話,是喉嚨處噴涌而出的血流聲。

葉央在他倒下之前,五指如鷹爪般有力,直接抓住了鹽居蘇的頭髮,將他整個提起,儘管她在井壁上支撐了半晌,手臂酸痛,卻還是不放鬆半分,高聲道:「大祁已在攻城,你們的主帥已死,快快投降,不要做無謂的抵抗!」

四近的庫支人手持兵刃,將水井周邊團團圍住,不知該不該立刻攻擊。

鹽居蘇的脖頸間破了一個大口子,血液流滿了前襟。同一時刻,像是為了證實葉央的話,城外突然傳來驚天動地的喊殺聲!

葉央將鹽居蘇的屍體丟下,握緊了短刀,向後退了兩步,和商從謹背靠背,同四周的敵人對峙。

「還能不能打?」她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詢問。

商從謹猶豫道:「不太行……不過背後交給我,沒問題。」

「那好。」戰意從眼中傾瀉而出,葉央說完這兩個字,一往無前地沖入了庫支的包圍之中!

外面的庫支大軍,群龍無首,同大祁混戰成一片。李肅元帥戰袍迎風舞動,一馬當先地往沙城的大門跑去。

就是此刻,就是現在!

又十日,一封軍報傳入皇城,說大祁軍隊已經入主了沙城。

而有水有糧的軍營里,葉央鑽進了暖和的營帳,臉頰的消瘦沒養回來,精神卻好了許多,放下了兩卷紗布和一瓶傷葯,沖坐在榻上的商從謹一揚下巴,「哎,來換藥了。」

「怎麼今天是你?」商從謹主動走過去,和她面對面坐下。

「軍醫都太忙了,而且符將軍的情況也不太好。」葉央隨口答了一句,將傷葯的瓶塞拔開,瞧着他手腕上的兩道疤痕,「你看你,左邊一道右邊一道,真是對稱,跟鐲子似的!也不知道疤痕什麼時候才能消下去。」女將葉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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