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節十觴亦不醉

第五十三章 節十觴亦不醉

87_87584我並沒有回自己的宅子,在步出東華門,翻身上馬的一刻,我便已有了一種無處可去之感。思量再三,我決定去王玥府上拜訪,也許他是偌大的京城裡唯一能對我平等相待,繼而讓我產生放鬆感的人,我由衷的希望能在他那裡輕鬆愉快的度過這個夜晚。

他見到我時確實很高興,一手拉著我,一手搭了我的肩膀將我帶至書房。

「有個把月沒見你了,這一趟歷練的人更穩重了。」他笑得爽朗明快,「只是說你閑話的人也不少啊,督鹽這麼大的事落在誰頭上怕都是眾矢之的,你近來還是要處處小心些。」

我點頭答應著,很感激他的關懷。他又笑道,「今天秋蕊打發人來告訴我,你在陛下面前替她推了和李松陽的這門指婚,讓我抽空好好的謝謝你,趕巧兒你此刻就來了,既來了我可就不放你走了,須得陪我好好喝上一回。」

我亦開懷笑道,「元承正有此意,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命人將酒菜送至書房,一會功夫兒他擎出一壇酒,看樣子似是平日里珍藏的,他看我神色好奇,便告訴我道,「這是我從遼東帶來的,別的地方可沒有,你來嘗嘗看。」

他斟了一杯與我,我低頭看時,那酒顏色幾近透明,還未到唇邊我便已聞到一股凜冽的酒氣。我並不好酒道,偶爾喝的也多為惠泉酒一類,生平還從未見過如此烈酒。

他用目光再三的催促我,我舉杯飲盡,剎那間只覺得從喉嚨到胃都似被火燒一般,這股灼燒感迅速蔓延五臟六腑及至全身,我周身的血液都好像沸騰了一般,我的舌頭被辣得發麻,只好瞠目望著他。

他看著我的樣子暢快的大笑起來,拍著我說道,「厲害吧,這酒是先秦時候就有的,遼東人按古法釀出來,最是烈性,當地人給此酒起了個極形象的名字,叫燒刀子。」

我的舌頭緩過來些,連連點頭道,「這酒喝下去,果然既似火燒又似刀割,名符其實的很。」

他面有得色,又斟了一杯給我,「我初時喝它也有些不慣,等到習慣了再飲其他酒就如同喝白水一般無味了。遼東天氣苦寒,還真得靠它才能暖和身子啊。」他輕輕嘆了一聲,「真是有些懷念遼東的日子,在那兒可以縱馬馳騁,比拼武藝,還有仗可打,比在這兒強多了,京城就是個是非圈污糟地…」他沒有再說下去,目光中有些悵然。

我心中亦有所感,舉杯邀他道,「可是你我早已深陷其中,說不得,也只能摸爬滾打了。」

他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仰頭將酒喝光,雙目灼灼的看著我說道,「你的處境比我尚要艱難,日後陛下必定還要派你出去,每一趟的差事都不會好乾,你在前面做著,後面自會有人扯你後腿,何況,還有你的身份……」他說到此處戛然而止。

我明白他怕我心中不快,索性一笑將杯中酒飲盡,「仲威不必顧忌,但說無妨。」

「國朝內宦出仕的不在少數,太監鎮守各州府,監軍各大營,都是常事,可還未有過以欽差身份出巡還是督辦鹽務這等天下第一肥差的,你如此得陛下寵信怕是大魏有史以來第一人。眼紅你的人多了,明面上他們怕你尊敬你,背地裡都等著捏你的短處好彈劾你。

如今外頭都在傳,朝中有兩相,內閣首輔是外相,還有一個內相,便是老弟你了,幸而陛下信你,不然這話傳到她耳朵里,可是誅心之言啊。」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震驚之下,不免有些黯然,我垂目坦言道,「我並不想做什麼內相,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我只是,陛下交代我做什麼,我總會儘力去做就是了。」

「這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別人可不這麼看,他們只看到你大權在握的結果,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沒有人會在意。我也看明白了,朝中的言官一天到晚正經事不做,光想著拿人錯處,罵完這個罵那個,只要是掌權的不管做的如何總要罵一罵才顯得自己是忠臣,更何況你這個內宦,只有被罵的更狠了。」

「國朝言官風氣歷來如此,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我無奈的說道。

他頗為憂慮的擺首,「要是只罵罵也便算了,他們會的可多著呢,什麼集體上書,哭諫,辭官,再不行還有以死相諫,這些文人要整一個人法子多的很,各個都讓皇上都吃不消,何況你我這些人。我怕有一天禁城登聞鼓聲響徹,六科廊的那幫言官會把你逼得退無可退。」

登聞鼓是太宗皇帝所創,本意是若遇冤民申訴皇帝會親自受理,如今已慢慢演變成,言官若有彈劾奏疏又怕司禮監中官不肯及時傳遞時,便會去皇極門外敲響這面大鼓,鼓聲震耳,只消響一下,皇帝便會知道有緊急的奏疏要報。

若是要彈劾我這個司禮監掌印,又能不被我所阻止,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敲響這面聲徹寰宇的登聞鼓。

我凝眉沉默,隱約覺得他今日所憂終有一日會不幸成真。

半晌,我低頭輕笑道,「仲威的意思我懂,是要提醒我退步抽身早。可對於你我來說,同樣都有君恩未報,又豈能只顧全自己,若真有那一日,只要我竭盡所能問心無愧,言官們要陛下怎麼裁決我,我都無憾。」

他眉間一凜,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連聲道了幾句好,慨嘆道,「希望永不要有那麼一天。等到此間事了,陛下不再需要我駐防京畿,我一定要再請調去邊關,遠離京城這個是非圈子,到時候你若還在做這個掌印不如和我一起,我領兵你監軍,好男兒志在四方,我們並肩馳騁一番那可有好?」

好男兒志在四方!那該是多痛快多自在的事啊,我不禁胸中陡然生出一股豪氣,朗聲道,「就依仲威,有朝一日我也隨你去大同,去遼東,去河西。厲兵秣馬鎮守邊關,做一番男兒應做的事業。」

我執起酒杯,仰頭喝下那辛辣無疇的烈酒,只覺得熱血涌動,四肢百骸俱在燃燒,心中豪邁之情更盛。

他亦陪我暢飲一杯,此時興緻正高,他拉我起身道,「不知道你的箭術都忘光了沒有,來,陪我去演練演練。」

行至花廳外,他令僕人們高舉了數十枚火把,把院中照的恍如白晝。我接過他遞上的弓箭,用力將弓扯滿,搭上羽箭,凝神瞄準中間,一箭如電,力透靶心。

滿院的觀者皆齊聲道好,他亦擊掌笑贊,欣喜的說道,「你果然聰穎善學,如此我可以放心帶你去戍邊了。」

我們相視之下都不禁開懷而笑。正在此時,忽聽花廳里有人說道,」太太來了。」

我回首,見一位年輕婦人款款行來,面容姣好神情恬淡,望向王玥的眼中有著濃濃的關懷與眷戀。

她行至我們面前,我向拱手行禮,喚她做嫂夫人。她亦頜首致意,對我溫和的笑道,「這位想必是周掌印了,我時常聽相公和小姑談起你,今日一見果然是好俊朗的人才。」

我含笑謝她誇獎,請她直喚我名字便可。她從容應允,又向王玥道,「天晚了,我估摸你今日必是要陪元承了。我怕外間寒氣重,喝了酒,一時更容易散酒氣時著涼,便給你們拿些厚衣裳,如今雖說開了春,晚上的到底還是寒沁沁的。」

她一面說一面令侍女將衣衫送上,我接過來,聽那侍女笑道,「太太也快些回去吧,更深露重的,萬一再凍壞了小少爺就不好了。」

聞言,我下意識的向她看去,確是看到她的小腹處微微隆起。我登時心中慚愧,原來我此時來訪竟是給人家造成了如此不便。

我躬身揖道,「實在對不住,元承不知道嫂夫人有身孕,深夜叨擾驚動之處,還望仲威與嫂夫人原諒。」

我隨即向他二人辭行,王玥一把拉住我,笑道,「不知者不怪,我又沒有告訴你,再者都已經這麼晚了,我此時放你走好像趕你出去一般,你嫂子已經許了我今晚留宿你,你還要走到哪裡去啊?」

王夫人目光柔和的注視我,溫言勸道,「你是相公的好友,我豈有趕你的意思。他每常如此我也慣了,雖說我有孕在身卻也不必他時時守在身邊,哪裡就那麼小心了呢。」她語氣輕柔,聽的我心中熨燙溫暖。

雖如此說,王玥還是加以溫柔的扶了她,緩緩護送她行回內院,叮囑服侍的人小心照顧。

此刻融融月光下,我看著他們夫婦相攜的背影,心頭浮現一片寧靜安逸,只覺得歲月靜好,與子偕老大抵就是這般模樣吧。

直到王玥拍了拍我,我才回過神,再度向他致歉,又有些好奇的問他,「嫂夫人話里的意思,仲威經常無暇陪伴她,可是因為時常要去十二團營的緣故?」

「我一個月中大約有一半的時間會去營里,可不就是沒有幾天在家陪她的日子嘛。有時候想起來對她也有些歉疚,好在她一直都很懂我。夫妻間若是彼此體貼理解對方,一時半刻不在一處並不會有什麼影響。最要緊的是,她知道我所想,我亦知道她所想。」

他娓娓的解釋著這些,大約是不想讓我有過多的愧疚感。但是這些話在我聽來,既新鮮又陌生,皆因是我過去近十年裡從未聽過和思考過的,夫妻相處之道。

而後我們又飲酒暢談了一陣歷代的兵書,以及書中的陣法兵略,他給我講了許多昔年戍邊時真實經歷過的大小戰役,讓我對用兵之道有了最初的直觀感悟。

更漏敲過三響,他已有些微醺,送我至客房,又再我的不斷催促下才轉身離去。

我此時酒意消散,頭腦更為清醒,想到明日一早便須回宮,睡不了幾個時辰,索性和衣而卧,漸漸的不斷的回想起王玥說過的兩句話:她知道我所想,我亦知道她所想……

我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月華如練般灑向屋內。

我抬頭仰望,但見此刻月光如水水如天,心中暗自猜想,我思念的人是否剛好也在望著這輪明月,而我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的,那麼她呢?究竟何時她才能同樣也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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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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