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87_87300帝晨說完這句話后,我眼前忽然出現一抹暗影,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中一般,那黑色的影子訇然展開,逐漸變得沉重,大網一樣遮天蔽日地傾泄而下,余光中只見到浮遊竭力朝我伸出手來,視野一黯,等我再度睜眼,已經身處於另一個奇異的空間。

分不清上下左右,一片沉凝的黑暗中,唯有無數形制不同的門幽幽地發着光。環視周圍,沒有發現浮遊和帝晨的身影,這裏似乎只有我一人。

看來那個所謂的法術只針對我一人,浮遊沒有被牽連,這是唯一的好事。

自稱為天帝以來,我就未曾做過什麼太出格的事,但總有人找各種理由來殺我,以前是因為我壞事幹得太多,現在則主要是因為我以前壞事幹得太多。

我多少已經習慣,卻從未想過帝晨也會想要我的命。

我們一同來到這個世上,第一次睜開眼時,他的眼中就是我,我的眼中就是他。原本以為,正如我希望他活着一樣,無論如何,帝晨應該也是希望我能活着的。

或者是他變了,或者是我錯了……

不過如此而已。

我自嘲地笑了笑,隨後收起心緒,向著虛空中伸出手去,然而什麼也沒有碰觸到,抬腳踏上牆壁,空間便伴隨着我的視野顛倒。眼前是一扇紅色的木門,像是塵封許久,上面甚至掛着蛛網。

心裏沒有來由地煩悶,我不由皺了下眉,用手覆上紅漆剝脫的門板,伴隨着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木門緩緩打開。映入眼帘的是一條蒼涼血道,踏入其中,便覺暮色里有寒氣浮動,遍地屍骸堆積成小坡,在最高處,有人扣著一個兵士的喉嚨,儼然就是我年少時的模樣。

他的身上沾滿了血,眼睛是極深沉的黑色,像是能夠吸收周圍所有的光亮。少年穩穩地踩在屍山之上,像是一株汲取血肉而生的曼莎珠華,姿態從容,其實卻比他對面的兵士更為絕望。

「是父王派你們來的。」少年清越的聲音響起,意外的鎮定沉穩,開口卻是詰問:「他想殺了我,為帝晨繼位鋪平道路。可他總是忘了,我也是他的兒子。」

兵士雙腿不住地蹬著,臉因為憋氣過久而漲成了豬肝色,少年頓了頓,笑起來:「我不討厭帝晨,也不打算去嫉妒他。反正帝晨有的,不過都是我不需要的東西。」

這一幕讓我愣了一下,略有些恍然——不曾想我原來也有過這般狂拽霸氣的青蔥歲月,也難怪當年父神請來教習我們法術的老師,沒幾個月就都因為我的請教切磋,一個個嚇得扔下職責、遠遁他鄉。

雖說父神氣得扯掉了許多鬍子,但我當時還是覺得,從一些小事裏就可以看出,這分明應該歸結於他給的月錢太少,或者那群老頭子學藝不精而自慚形穢。

比如我尚年幼之時,有個頭髮花白、還有些禿頂的老妖曾考校我:「一根魚竿與一大筐魚,帝鴻大人,您選什麼?」

我懶懶道:「那就選魚吧。」

他便做高深莫測狀,搖頭道:「不對,您可聽過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魚沒了就是沒了,魚竿卻可以用上一輩子。此次是帝鴻大人您輸了,既然如此,您這個月的功課……」

我掃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老師,是你錯了。我選了魚之後,便把它們全賣了,用得來的銀錢買上許多魚竿,再將魚竿交給別人收取租金。有了錢,自然想買什麼魚,就買什麼魚,何必自己辛辛苦苦去釣?」

禿頂老妖:……

雖說他回頭便跟父神哭訴,辭了我老師一職,累我在宮門口跪了一宿,但因他的表情委實十分有趣,導致我至今還清楚記得,所以此事倒也還算值得。

這些陳年舊事如今出現在門后,思索片刻,我已經明白了自己到底身處何地。

大陸之外分為四海,而四海至遠之處,便有八荒環繞。但從未有誰能踏足八荒以外,只因其外空無一物,唯有時空夾縫,與白淵下的歸墟相通。

一旦捲入夾縫之中,也並非不能全身而退,只是需要對抗心魔,也正是因此,常有神族和妖族中的大能為求突破,主動進入這裏。但我和帝晨雖四處遊歷,卻從來不會提起此地,因為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我不可能勘破自己的心魔。有些東西埋得太深,已然成為了我身體里的一部分。所謂性格決定命運,命運也常常能決定性格。

帝晨和父神選擇將我困在這裏,真是煞費苦心……

我正在出神,卻被撕心裂肺的哀嚎聲打斷。只這片刻之間,少年已經生生扯下那兵士的一條手臂,微笑着道:「你替我去給父神傳個話吧,就說讓他放心,我不會覬覦王位,就是很想殺了他,讓他做好準備。不過回去只需要腳,傳話只需要嘴,你的手,不如就留在我這裏吧?」

兵士嚇得涕泗橫流,我嘆了口氣,抬手掐了個訣,金色的火焰瞬間席捲了他的身體,少年丟開他的屍體後退一步,蹙眉看向我,隨即眼中現出驚異神色:「你是什麼人?」

被自己這麼問,感覺委實微妙。我打量了他一會,隨即勾起唇角,開口道:「你為什麼在這裏,今日該是你的生辰。」

「是帝晨的生辰。」少年的眼睛微微眯起來:「你長得和我很像,用了幻術?」

這時刻保持冷靜的習慣真是讓人頭疼,我施施然地走近了一步:「我和你長得像,自然是有原因的。你不是很奇怪帝俊為何屢屢排斥你,今天甚至還想置你於死地么?」

少年沉默。

我輕笑了一下,隨即一本正經地繼續說道:「因為,我才是你真正的父親。」

少年:………………

離開夾縫要緊,心魔不是一時半會便能去掉的,那也只好下點猛葯。

見他愣在原地沒有反應,我於是接着隨口胡謅道:「找到機會接近你並不容易,而且我近來才發覺這個事實。帝鴻,過來吧,你不再是一個人了。」

話音落下,少年目光閃動,不由自主地朝着我的方向前進了一步,卻猛地頓住。他深吸了口氣,冷冷地笑起來:「你說什麼,難道我就信什麼嗎?」

嘖,當真麻煩,看來多疑確實是種病,需要治……

我只好回憶了一下德妃那為了兒子毅然決然的模樣,然後隨便從地上拔起一把劍來,將劍柄遞給他,開口道:「你若是不信,就殺了我吧。」

少年濃黑的瞳孔中映出我的模樣。他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我,眼眸深處的神情難以捉摸。

我側頭笑了笑,手腕一旋劍刃便乾脆地朝着自己的胸口刺去。然而疼痛並未如預想中那樣到來,銀白色的劍光迎上了一道強勁的力量,少年挑開我手中的劍,眼底寒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更為沉重的東西。

「我還是不信你。但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可以任性些,至少能夠騙一騙自己。」

我的心底疼了一下,他卻微微笑起來,試探著伸出手攬住我的肩背,將頭埋在我的胸口,心滿意足地吸了口氣閉上眼睛。

默默無聲地僵立許久,我才環住他,像是安慰一個做了噩夢的孩子,輕輕地拍着他的脊背。

少年動了動,開口問道:「我不會是一個人了,是不是?」

我怔愣了一下,仰頭看向昏黃的天空。斷劍殘肢在夕陽下扭曲成散落的片段,鬼魅一般搖曳,地上投下兩個緊緊相擁的人影,其實卻只有一個人。

一直都只有一個人。

像是有無形的狂風捲起,沙塵飛速侵蝕了我的視野。血色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天一地,旋轉的景色在黃昏的劫火中伸展開去,我似乎走過小巷,繞過綠意盎然的牆角,濕潤的草香中,一座茅草屋出現在我的眼前。籬笆上纏繞着垂掛的藤蘿,打開的窗戶中,星星點點的燭火暈出溫暖的橙黃-色光芒,無星的夜晚,屋中人的臉因此被映照得格外清晰。

我回過神,不由地感到訝異。

在窗口坐着的,正是應當在夾縫之外的浮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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