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87_87300濃稠粘膩的黑煙絕望地順着門框攀爬而上,幾乎要觸到兩人的衣擺,慕容成卻像是已千百次經歷過這樣的場景般淡然,只面色不動在門口拍上一張符籙,那一瞬,房內忽然湧起強勁的大風,紛亂的煙霧剎那間從各處身不由己地脫離開來,翻卷著消散在氣流形成的漩渦中。

這時我才真正看清房間中央的人,那或者不能被稱之為人,他的下半身已經不見了蹤影,殘存的軀體就這麼浸泡在巨大的琉璃瓶中,濃密的頭髮散開,海藻一般在清澈的水中飄蕩。

德妃捂著嘴,眼睛緊緊盯着那人的右手,恐懼地吸了一口氣:「少了三根手指……可你,你是……」

瓶中的人不為所動地笑着,慕容成冷哼一聲,代替他回答道:「不錯,這是空雨,不是你心心念念的幸兒。雖千面大人曾叮囑我,他不在時不要進入這個房間,但我今日便破個例,索性讓你看個清清楚楚。」

德妃後退一步,猛然搖著頭,全身都開始顫抖:「怎麼會,他不也是你的兒子嗎?你做了什麼?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事到如今,告訴你也無妨。」慕容成道:「你可還記得五年前來過鳳若宮的仙人?他其實一直留在這裏,不過是隱藏了行跡,專心致志幫我煉藥罷了。他傳授給我長生之法,然而其中有一味葯卻必須以我的親生骨血做花泥培育。」

德妃打斷他的話頭,顫聲問道:「親生骨肉?那幸兒呢,他是知道了此事才逃了,還是也……」

慕容成不耐煩地皺眉:「我沒將他如何。要做這養料尚有條件,那人開始時心中不能有一點陰霾,這樣才能在血蓮生長的過程中,以怨恨絕望一點點侵蝕他的內心,而當他化身成魔的時候,他的後背就會開出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花。以此花做引,我的葯才算是成了。」

頓了頓,他目光掃過慕容空雨,唇角彎起一個得意的弧度:「這是一個極難達到的條件,偏偏空雨素有仁德之名,恰好能夠符合。正是因為如此,千面大人才會說我與修仙一途有緣。」

德妃僵在原地,半晌才道:「你原來當真信了那老道的話,可你至今未能得償所願,不是說明他的話不足為信么?且國將不國,那老道可曾幫你,他現在又在哪裏?」

慕容成的臉不由扭曲了一下:「這都是空雨這孽子的錯……你懂什麼,只要我能飛升,一群凡人的死活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千面大人不過出去辦點小事,只要等他回來,所有的逆臣賊子都自會死無葬身之地!」

他慷慨激昂地說完這段話,慕容空雨卻忽然笑出聲來,悠悠然道:「父王,你這話說得我真想拍手叫好。就是因為你時常像這般過來給我逗樂子,我才成不了魔的。」

德妃聞言一愣,忽然偏頭看向他,嘴唇微微翕動,卻是欲言又止。慕容成立刻警告地瞥了她一眼,隨即才對慕容空雨道:「你再多說一句廢話,我便連你的手臂也一併砍去。」

慕容空雨不以為然地回答:「你殺母后的時候,我都是笑着的,難道你以為還有什麼東西再能觸動我么?」

慕容成怒斥:「放屁,你可當真是個無血無淚的小畜生!」

……這事情的發展可真是有趣,能親眼看到流赤國主罵髒話,也算不虛此行。

只是慕容成大概沒意識到這句話將自己也罵了進去,慕容空雨是小畜生,他就是不折不扣的中老年畜生,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但他會破口大罵,我也可以理解,畢竟話不投機半句多,事到如此,慕容父子之間本也再沒有什麼好說,若連髒話也不能罵,真是只能相顧無言,沉默以對,那就未免太過尷尬。

「父王不必氣成這樣,要是氣出個好歹,那就是我的罪過了。」我只不動聲色地看着,慕容空雨卻無所謂地笑笑,回答道:「你又聯繫不上千面老道,沒有他護著,不等成仙你就去了,這可如何是好?」

慕容成瞪着他,胸口劇烈地起伏几下,忽然轉身拂袖就走。德妃深深地看了慕容空雨一眼,便攏起襟口跟了上去。

沉吟片刻,我從角落裏遊了出來,揚起頭緩緩開口道:「慢著。」

慕容成:……

德妃:……

兩人的腳步立時停下,慕容成驚疑不定地望向這裏,視線在各處掃了幾遍,終於猶猶豫豫地投在了我的身上。

「你……剛才是你說的話?」

何必如此驚訝,他既然能接受一個會長生之術的老道士,那接受一條會講話的蛇又有什麼區別?

我於是點點頭,不緊不慢地說道:「不錯。我叫住你,是有事需要吩咐。」

慕容成的眼皮跳了一下:「不知您是……」

「我受千面之託而來。」我冷笑道:「不然你真以為會有這樣的巧事,德妃準備的黑王蛇會莫名其妙地變成一條無毒蛇,恰好叫你逃過死劫?」

從他們剛才的對話來看,千面應當是顓頊的化名,他給慕容成這麼個方子,大概是因為此人有什麼利用價值。不過活了這麼久,我還當真未曾聽說過什麼方法,竟能將普通的人族轉化為妖族或者神族。東路流傳的戲劇話本中,從來只有柳樹槐樹、牡丹梅花這些植物能夠成精,卻從來沒有白菜蘿蔔能夠化形的,可見人族多少也明白這個道理。想像一個蘿蔔若是想要修鍊,清晨剛剛發願,下午沒準就被燉了湯喝……壽數太短,就連嘗試的機會也不會有,這確實是無法可想的一件事。

由此看來,顓頊應當是對慕容成說了謊。

此時既然他不在,那我不妨就借用一下他的名頭。慕容成自視甚高,總覺得自己受上天眷顧與眾不同,而一個人若是覺得自己特別,那往往就會特別好騙。左右都是被人騙,那倒不如索性由我來騙。

剛才的話出口,慕容成臉上果然逐漸浮出喜色:「我早知道千面大人不會棄我於不顧,上仙有何事請儘管吩咐,我自去辦妥。」

我不動聲色地回答:「血蓮的狀況不好,這幾日你可有好好照料?」

慕容成愣了一下,急急道:「我都是依照千面大人所說,每隔一日用一對童男童女的心頭血澆灌的啊!難道蒼學瞞着我偷偷動了什麼手腳?」

原來如此,怪不得之前房中會有這般的怨氣死氣。

不知顓頊在這裏到底想做些什麼,他既然放心引我來此,便是不在乎我伺機破壞,但無論如何,我都應當略微試上一試。

「或許就是因為他的失職。」想到這裏,我索性對着慕容成道:「無論如何,血蓮已被污染。」

「是哪裏出了問題?」慕容成大驚失色道:「蒼學竟敢這樣疏忽,我這就去撤了他的職務,將他凌遲處死!」

慕容成只要出了這個門,就有可能節外生枝。

「不急,他也未必是故意的。」我吐了吐信子,一本正經地胡謅道:「你拿來澆灌血蓮的人中,有些已經不是童子之身了。現今首要之務,便是先解決這個問題,免得血蓮當真枯死。」

「怎會如此?我選的可都是十一二歲的孩子……」慕容成張目結舌片刻,憤憤然咬牙切齒道:「小小年紀就這樣,簡直不知廉恥!」

慕容空雨忍不住輕笑着插嘴道:「父王,我可聽人說,你十一歲的時候就去逛過青-樓,還為哪個姑娘一擲千金?」

慕容成話頭頓住,臉色忽白忽青。

慕容空雨卻轉向我道:你也不必吊著父王的胃口了,他反正左右都不可能如願的。」

很少有人到了他這個地步,還能保持本心、與人自如地談笑的。我對他頗有幾分興趣,便開口接話道:「看你的樣子,似乎不怎麼怨恨慕容成?」

慕容空雨挑起眉梢,抬起胳膊給我看了看他光禿禿的手:「我的手指被砍斷了。空雨的琴藝原本極好,晝夜手不釋弦,一曲過後,正是瓠巴魚自躍,群鶴舞於丘,可如果沒有手指,又怎麼能彈得了琴?他這般的人,我怎麼可能不恨?可我心裏只要多一分這樣的情緒,血蓮便會在我體內長大一分……」

說到這裏,他沒有幾分真心地嘆了口氣,微笑着搖了搖頭道:「正是因為太恨,所以才不能去恨。」

慕容成瞪大了眼睛,額上爆出青筋,指著慕容空雨卻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只能大罵一句「逆子」作罷。慕容空雨不痛不癢地閉上眼睛,並不理會於他。

慕容成倒吸了口氣,冷笑一聲,方才對我一拜道:「孽子張狂,讓上仙見笑了。血蓮是否還有什麼辦法補救,但請上仙賜教。」

自慕容空雨身上收回視線,我淡淡道:「為今之計,只有釜底抽薪,殺了瓶中之人,以他的血,再輔以秘術,促使血蓮快速長大。這樣做雖說血蓮品質會有所下降,但總比什麼都得不到要好得多。」

慕容成聞言頓時陷入了沉默,他半眯起眼睛,側頭看了慕容空雨一眼,問道:「上仙有幾分把握?」

我回答:「九分。」

慕容成點點頭,終於下定了決心:「我這就讓蒼學進來。」

我阻止道:「此事必須由你來做,效果才會好,你殺了他之後,立刻在水中滴入三滴指尖血,血蓮立刻就會隨之盛放。」

「我來做?」慕容成微微張大了嘴,身體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我連雞都未曾親手殺過……」

「我來!」一直被默默無語的德妃忽然開口,她發出低沉的笑聲,整了整衣服,驀然抬頭直直地望向我,冷冷道:「他不想做,就由我來吧,想必空雨也不想讓他這種人送上最後一程。」

慕容成連連點頭:「反正只是效果不好,也沒什麼的。就讓她去做好了,就當是將功贖罪!」

德妃連看都懶得再看他一眼,兀自從旁邊的刑架上取了一把鐵鎚。那鐵鎚原本是用來一點點敲碎犯人的腿骨的,慕容空雨抬頭看向曾經落在自己身上的兇器,一如既往沉靜地笑着,輕聲道:「母妃,不要哭,砸得准一些便是。」

他的聲音虛幻得仿若一聲嘆息。剎那間那些黑影紛擁而起,呼嘯著撲向德妃,揚起她如瀑的長發,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斑駁脫落,異樣的波動從中間無聲地鋪展開來,像是要將所有人推開。唯有德妃在狂嵐中步步向前,眼中有着燧火般的凜凜光芒。

一切如同漆黑的混亂夢境,這樣的聲勢讓慕容成目瞪口呆,等到反應過來,他連忙連滾帶爬地躲到我的身後,可惜我此時蛇形的身體根本遮不住他,他只好瑟瑟發抖地縮成一團,恐懼得連救命都喊不出來。

無視了他,我只顧看着德妃慢慢接近琉璃瓶,蒼翠的光點像小燈一樣燃起,繚繞在她的身邊,又隨着她舉起鐵鎚的動作散去,就像從指尖傾瀉而下的沙礫,瓶子瞬間炸裂,碎片和水滴如星屑一般投入沉沉的暗幕之中,幽艷而綺麗。

從之前開始便有的違和感,隨着清脆的碎裂聲愈發清晰,然而已經來不及阻止,我留在原地,視線穿過飛濺的蒼色水流,那裏慕容空雨露出一個微微訝異的表情,直直地跌入了德妃張開的懷抱。

黑暗潮水一般退去,橙黃的燈光突然沸騰起來,空氣中的溫度隨之升高,慕容空雨目光閃了閃,忽然動作粗暴地推開了她的手,可下一刻,他卻又像是捨不得一般,忍不住依戀地拉住了德妃的衣擺。

德妃毫不猶豫地回抱過去,像是抱着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淚水從兩頰劃下。

狂暴的氣流終於全部安靜下來。慕容成此時才氣急敗壞地直起身體,破口大罵道:「我叫你上前是去殺了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還不曾發現嗎?」德妃回過頭,臉上仍有淚痕,卻冷冷地笑起來,開口一字一頓道:「這樣的神態舉止,他不是空雨,他是幸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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