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

86_86840那一天傍晚，傑瑞沒有注意到的是，小區狹窄的停車位里多了一輛嶄新的凱迪拉克，懸挂著他從未見過的車牌，深色的玻璃反射著夕陽耀眼的光輝。

兩個小時前，新線公司的編審部主管埃里克·凱恩抵達了這裡。他費了好大勁兒才在兩輛車的夾縫中間停好車，隨即仔細地觀察周圍，確認了兩遍才向目標樓棟走去。

他是在公司老總的兒子——卡爾·謝伊的強烈推薦下才知道葉澤森這麼個人的。雖然對方很有可能是新線未來的繼承人，但目前卻無法干預公司的具體運作。故而埃里克一開始也沒太當回事，只是象徵性地給卡爾一個面子，隨手翻了翻他帶來的作品。

然而這一拿起來就放不下了。

劇本的名字叫做《死神來了》，其巧妙的構思，刺|激的情節，還有無處不在的懸念和暗示，無一不令人拍案叫絕。埃里克敢肯定，只要不出意外，這部作品拍出來絕對可以輕鬆回本，甚至大賣。

他立刻向卡爾打聽葉澤森的電話號碼，和對方約了個時間，迫不及待地想見見這位年輕的作者。

但老實說這個地方寒酸得超乎他的想象。狹小的院子佔地不到四公頃，兩邊卻各自擠擠挨挨地排列著五幢低矮的宿舍樓。一律是硬|邦|邦的灰色外觀，簡陋得像是蘇聯工業化時期的呆板建築。

除了寬敞點兒，乾淨點兒，不常停水電之外，這兒的條件比起貧民窟也好不到哪兒去，唯一的優點就是地段不錯，離好萊塢只有十幾公里。

——住在這種地方的大學生，是怎樣寫出那麼精彩的作品的呢？

埃里克暗自感嘆，自動腦補了諸如卡夫卡在療養院里寫作，梵高在貧病交加中作畫等催淚情節，敲響了三樓右邊住戶的門。——該死的他們窮得連門鈴都沒有。

開門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清爽的黑色短髮，目光炯炯有神，並不像許多亞裔學生那樣架著厚厚的鏡片。他的個子比普通白人還要高上一些，修長的軀體透著年輕人所特有的青春活力。

埃里克推了推鼻樑上眼鏡，「請問是托尼葉嗎？」

「沒錯。想必您就是凱恩先生吧，很高興見到你。」

少年有禮貌地把他讓進去，又給他泡上一杯清茶。周到，卻又不過分熱情，恰到好處地拿捏著分寸。

埃里克坐在沙發上，品嘗著這杯來自中國的新鮮玩意兒，同時打量著四周。

這間公寓十分狹小，卻出人意料得並不給人以擁擠的感覺。主人充分利用起每一寸空間，所有的擺設都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條，一絲不亂。乾淨整潔的書柜上擺著數百本書，分門別類，碼得整整齊齊，顯示出主人嚴謹的性格。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玄關處掛著的那張條幅。宣紙寫的，沒有裝裱，墨跡很新，估計是主人自己的作品。

埃里克不認識中國字，但看得出這兩行字蒼勁有力，一氣呵成，十分具有美|感，不由得又對少年高看了一眼。

他向對方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就作品內容提了幾個問題。葉澤森則得體地一一應答，在表達自己對新線影業精神的欣賞的同時，也「無意間」表現出對這家公司的了解。

埃里克暗自吃驚，急忙收了小覷的心思。兩人又寒暄了一陣，談話主題直奔著劇本而去。

「我必須說，小謝伊先生給我帶來了一個驚喜，」埃里克靠在沙發背上，交握著雙手，「我和我的同事們一致認為，你寫的恐怖故事足夠出色，十分值得我們投拍。」

雖然對這個劇本勢在必得，但埃里克故意把態度放得很矜持。這是談判中很常見的手段，目的就是為了盡量打|壓對方的價格。

葉澤森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用意，卻並不點破，「感謝你的誇獎，卡恩先生。但我想，您今天的來意恐怕不只是為了表達對我的賞識吧。」

「當然了，葉先生。」埃里克挽起一個商人特有的虛偽笑容，「雖然你的劇本很優秀，可畢竟你不是職業編劇，又才剛剛入行，所以我最多只能出兩萬美元。」

「兩萬美元？您是欺負我不懂行情么？還是咬定了我缺錢這點？」葉澤森攤了攤手，「很可惜，您的判斷失誤了，我的存摺上還有五位數，所以並不急著變賣自己的勞動成果。」

「這個價格很公平，年輕人。何況我們絕不剝奪你署名權，你的名字將會出現在電影片頭——作為編劇中的第一人。」埃里克被他說得訕訕的，只得做出了一小步退讓。

但也就止於這麼一小步。

因為他心裡其實清楚，眼前這個少年唯一的下家就是新線公司，因為對方只有卡爾這麼一條人脈，也只有這麼一條捷徑可走。

作為一個沒有任何倚仗的新人，而且還是華裔，葉澤森想投遞劇本給大型的電影公司，必然要經過層層篩選。而接下來的命運大致有兩種，要麼被底層的編輯當廢紙賣掉，要麼被忙得昏天黑地的助理壓在箱子底。畢竟這些電影公司一年到頭接到的劇本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能夠抵達審片組高層手中的永遠只是少數。

——至於讓整個審片組追捧，甚至讓公司老大驚為天人？

別逗了，學過概率論嗎？明珠蒙塵的例子在這一行可不要太多。

抱著這樣的心態，埃里克自然想好好地和這個年輕人殺殺價。可葉澤森卻依然不急不躁，眼神平靜。

「看來您覺得我是非貴公司不可了，不過您好像忘一件事——我是南加大的學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少年嘴角含笑，挺直的腰板和輕鬆隨意的坐姿流露出自信的氣度，「這意味著我完全可以等上一年，等到做畢業設計的時候，叫上幾個同學，利用學校的贊助把它拍成電影，然後再賣給其他的電影公司。這不也是個好主意嗎？」

的……的確……與其便宜了別人，不如便宜母校。這樣收益的大頭就屬於南加大了，就算後來他們公司成為了發行商，那也只能在人家吃肉的時候啃點兒骨頭。

埃里克心中一凜，他是無論如何都要拿下這個劇本的。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對面坐著的不是個大學生，而是個闊別商場已久的老油條。

「那麼……2.5萬美元？」他小心翼翼地加著價。

「不，兩萬美元就足夠了。」

——搞什麼？！

中年男人一頭霧水，差點以為自己被一個毛頭小子給耍了。

葉澤森看出他的疑惑，忙補充道：「但是我有附加條件。」

「是什麼？」

「我希望可以成為劇組的副導演，可以嗎？」

「這個……我不能做主。」

看著對方遲疑的模樣，葉澤森明白對方在憂慮什麼，微笑道：「工資什麼的都好說，副導演那個職位上有沒有我的名字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希望能多一個實踐的機會，畢竟很多東西都是課本中學不到的。」

他烏黑的眼睛里燃燒著飽滿而真誠的熱愛，以及對電影無窮無盡的好奇心。

——用五千甚至一萬美元，換一個實習的機會，這值得嗎？

葉澤森的答案是：值得。

這是他考慮了很久之後才想出來的方案。他現在最缺的就是實踐，雖然現在就想拍電影，但他同樣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資歷絕不可能得到任何贊助，而實力也有待磨練。

那麼就一步步慢慢來吧，編劇，副導演，一步步做上去，慢慢把基本功打牢，終會等到鳳凰涅槃的那一天。

而對面的埃里克卻並不清楚他的想法，但顯然他開出的條件讓對方鬆了一口氣，趕緊答應下來，像是生怕他變卦似的。兩人又就合同的細節揪扯了半天，直到茶几上剩下的那壺茶徹底涼透了，才算勉強完成今天的任務。

折騰了好幾個鐘頭，埃里克被他弄出了一身汗，總算弄明白了什麼叫做「後生可畏」。

中年男人站了起來，試圖活動活動發麻的四肢，卻不小心再次瞟到了玄關處那張條幅，顏筋柳骨，力透紙背。

「葉先生，」他伸手朝那個方向指了指，「冒昧地問一句，那張紙上寫的是什麼？」

葉澤森輕揚眉梢，說：「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一句老話，裡面有很多典故，但翻譯成英文卻很簡單——你忘記你的夢想了嗎？別停止，為它而努力！」

「不錯的格言。」

「我也是這麼想的。」葉澤森微微笑著。

當然不錯。

這是上輩子爺爺去世之後，他用毛筆寫好，貼在床頭的一段話：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

苦心人，天不負，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而這段鏗鏘有力的話也的的確確激勵著自己，熬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日子。

處境困窘，阻礙重重，都不是借口。只要有夢，就有希望。

但是後來呢？後來處境變得越來越優渥的他，卻漸漸被生活磨去稜角，漸漸地忘記了當初的志向。就算他年輕有為，被眾人歆羨，就算他從未對當初的決定而感到懊悔，他仍然無可避免地對生活失去了熱情。

顏菡總是抱怨他的冰冷薄情，可是沒有熱情作為支撐，人最終只能淪為冷冰冰的機器。

而這一世，他決不會再重蹈覆轍了。既然上天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既然在南加大的拍攝中明白了什麼是自己真正熱愛的，那他就要徹徹底底地為自己活一次，為夢想活一次。

他會在這方舞台上，譜寫出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絢爛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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