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芙蓉(一)
黃昏褪去,暮色漸濃,街上的嬉鬧、談笑與聲聲的吆喝淡了下來,農家炊煙也冉冉升起。倚風河邊的芙蓉樓,燈影初上,生意興盛。
「芙蓉如面柳如眉」,且說芙蓉閣曾有一名妓叫做水芙蓉,天姿國色,驚艷絕倫。五年前她來到這江南小鎮,就在那漫天的星辰里,一襲素衣,如流風回雪,剎那芳華,飄然欲仙,是夜,便以此曲「飛天」,技驚四座。聽聞,這裏原是叫子規鎮,子規子規,取自翁卷「子規聲里雨如煙」,可自她來后,便改名叫了芙蓉鎮。
初染依稀記得三年前的春日,那晚夜色如水,月光皎皎。微亮的燈火若隱若現,五色迷離。鮮艷的一縷紅衣,恍若一朵盛放的罌栗,灼烈、柔婉,一瞥驚鴻,百媚俱生。
只可惜,那夜過後沒幾日,水芙蓉就失了蹤影,而昔日紅火的芙蓉閣也因她的離去,恩客大減,最後落得易主下場。如今,這芙蓉閣門坊未改,樓中花魁換了一個又一個,可終究不抵水芙蓉二分之一,因此生意總是不紅不淡。
而那日的煙花璀璨,繽紛旖旎,於她而言,也成了鏡花水月,南柯一夢。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三年,改變的東西已是太多。
「聽說了嗎?原先要運往邊城的糧草被人劫了。」
「這可是官糧,誰那麼大膽子,不想活了?!」
「誒,我聽說是毓縭做的。」一人小心往周圍逡巡一眼,壓低了聲音。
「沒根沒據的,你話可別亂說。」旁邊那人顯然膽子比較小,緊張地拉了拉同伴的衣袖。
「不過你想想嘛,能幹這事的也就那麼幾個人。秋相當然不可能了,他總不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剩下的,不是風燼就是毓縭,我看啊,八九不離十。」那人說的是頭頭是道,驀的,他像是想起什麼來,復而問道,「你說,這毓縭和風燼都長什麼樣兒啊,我倒真是好奇。」
「這毓縭吧,我倒遠遠望過一眼,果然是儀錶堂堂,可這風燼......我還真就不知道了,江湖上不是都說什麼『白衣勝雪,風華絕代』么。」
「嗨,那不是傳言嘛,誰知道是真是假,要不怎麼江湖上就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哪。」低低的笑聲蔓延開來。
「喂,你積點口德吧,萬一被人聽了去,你我還活的成嗎?!除了那三個男人,你惹誰都好。」
......
聽着那興緻盎然的談論,蒼玄眉頭深鎖,而初染卻是一臉玩味的笑意:「蒼,若我找人畫像,然後再拿出去賣,想來也是價值不斐吧。」
蒼玄聞言,不禁一楞,什麼時候她竟也學會開這種玩笑了,不過看着面前略帶狡黠的眸子,終是舒然。
「好了好了。」初染止住笑意,「回頭說正事吧,雷庄現下如何?」
「如公子所料,約摸一個時辰,就有人把屍體處理了。」
「毓縭的動作倒是快。」初染的臉上看不出是贊是嘆,「看來這雷庄的家財又是盡數落入他手了,唉,這麼說來,他是不是該感謝我啊。」
「那我們為何不?」這是他一直沒有明白的,若說她早知毓縭心思,那這些金銀完全可以留為己用,沒有必要讓人家撿了便宜,也助了他的勢不是。
「這麼髒的東西我若拿了來,怕是以後連睡覺都要不安生,不過毓縭自然是不在乎了,既然他要,我成人之美,也算是功德一件罷。」初染輕嘆一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志在廟堂,我卻心在田園,他那些東西我一點也不稀罕,只要他不侵我境,愛做什麼做什麼,我才懶的理。」
說完,又是一陣咳嗽。三年了,這毛病一直都不見好。當年為了對付朱常晏,她硬是吞下了木蓮花。木蓮木蓮,短時間內是可以聚積人全部的潛能,但是時效一過,整個人,就會頹然無力,像是被抽干一般,更是會把傷痛雙倍奉還。病上加病,她孱弱的身子也不知還能撐多久。
「公子不舒服嗎?」蒼玄遞過水去,眉頓時堆在了一塊兒。那年,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才能勉強走動,若非她醫術精湛,若非她之前早有防備,怕是早就回天乏術。
「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初染笑得淡然,「休息一陣就好。」
「駕!」說話間,迅疾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在有些空蕩蕩的街上顯得格外清晰明目。
那馬,是清一色的雪白剔透,遠遠望去,更是純凈非常。
兩個人,在芙蓉樓前飛身下馬,動作利落漂亮。
「蒼,那馬很漂亮呢。」初染饒有興緻。
「聽馬聲就非同凡響。」
「想必,它的主人也是非同凡響吧?」能得此等良駒者,絕非普通人。初染倒真有些好奇了。
「掌柜,你這芙蓉閣的生意還是一樣的好呢,看來,又要被你大賺一筆了。」一個略顯豪放的男聲傳了過來。
乍聽之下,初染微微皺了皺眉,武夫么?!不過這聲音總覺得有些耳熟,可一時卻也想不起在哪裏聽過。
「哪裏哪裏,不過就混口飯吃,也就是小本生意,賺不了什麼錢,再者說了,就這世道,今兒還開着店,指不定明兒就關了。」
「篤篤」,樓梯上的腳步聲漸漸清晰,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溫潤如玉的聲音,隱約間白衣閃動:「這話怎麼說?」
「咱們鎮上年輕些的都被征走了,給人家皇親老爺們作劍靶子去嘍。你說說,人家奪權,到頭來死的還不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啊。這年頭,做人都那麼難,更何況做生意了。」掌柜嘆了一聲。
「秋兄——來,坐。」原先說話的藍衣男子很是熱絡,沖沖掌柜道,「最好的女兒紅,另外再上幾個小菜,要快——秋兄,這可是芙蓉鎮上最好的酒樓了,這裏的女兒紅,小弟我可曾是三月不知肉味啊。」
「既然如此,我當然要好好嘗嘗,否則不就辜負了靳兄的美意了嗎?」一柄摺扇自在而優雅地輕搖著,面如冠玉,十足的儒生氣息,可眉宇間卻又透著智慧、雍容,大有一覽天下之勢。
看着不遠處的兩人,初染倒是若有所思。那藍衣男子不正是靳硯楚么,想不到他倆也算有緣,一天中遇着了兩次,不過瞧他那時雖也有男兒大氣,可對着她還是有些拘謹,沒想到,此時的他,無拘無束,豪爽直率,才更是真。
「秋兄有所不知,這芙蓉鎮的名號也是大有來歷。喏,全賴那芙蓉閣里的水芙蓉。」靳硯楚笑道,隨即又閃過一絲可惜的神色,「不過後來她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有說她死了的,有說她是跟人走了的,究竟如何,我也是不知呢。」
「哦?!」白衣男子饒有趣味地笑了,「這麼說,靳兄也是無緣得見了?」
「倒是遠遠地看過一次,可那天恰好好急事,想着下次再來就是,哪知道,人去樓空。幸好這裏的酒夠好,否則還不抱憾終生了。」
「靳兄倒是個痛快人。」白衣男子笑道,「人生得意須盡歡,有美酒,不也快哉。不過被你一說,我倒是想見她一見了。」
「那秋兄現在有何打算?」
「不過想在江南好好走走看看而已,它與北方的風光還真是不同呢。」他不由地把眼光瞥向窗外,紛紛擾擾的杏花纖柳,古意巷道,真是小橋流水人家,別有一番滋味。「靳兄呢?」
「從軍。」簡單鏗鏘的兩個字,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深邃悠遠。
「我以為靳兄不是個能被束縛之人。」白衣男子心頭略過一絲訝異,隨即又淺淺地笑開了,「不過人各有志,相信靳兄定有自己的思量才是。」
「個中原由,秋兄日後定當明白。」靳硯楚略一抱拳,「有幸結識秋兄是我的福分,今日就此別過。先謝謝秋兄的馬了,告辭。」不一會兒工夫,那一抹藍色就隱沒在了蒼茫的暮色里,只是隱約還聽見那馬蹄聲聲。
「公子剛剛一直看着秋某,難道在下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驀的,那白衣男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對面的她,四目交接,滿是戲謔。
「讓公子見笑了,真是失禮。」初染點頭回禮,從容起身走過去,蒼玄則緊跟其後。
「原來江南的男子也是這麼漂亮。」他有意無意地看了初染一眼,慵懶地撥弄着手上的酒杯,笑得別有深意。
「我也沒想到,北方的男人也可如此有味道,看來是彼此彼此。」初染徑自坐下,笑瞅着他。
「若公子是個女子,我想那水芙蓉也不過爾爾。」
「秋公子說笑了,既為男子,又何來女子之說。」訝異之餘,初染並未多做辯駁,沒想到他倒是直接,那雙眸子看似溫和,實際卻波濤洶湧,暗藏玄機。
他也笑了起來,一杯酒緩緩地下了肚,繼而抬頭道,「上好的女兒紅,要試一試么?」
初染淡笑,端起酒杯,剛要喝,蒼玄卻已經把它拿了去:「我家公子抱恙,不能喝酒。失禮。」聲音,冷冰冰的。
「呵呵,想不到他還真是護主情深呢。」白衣男子笑瞅了蒼玄一眼,「不知這位兄弟如何稱呼?」
「姓姬。」淡淡地,他從口中吐出這兩個字。
「鄙姓風。」初染也點頭示意,腦中驀然閃過的片段,讓她略微有些怔忪。
「原來是風兄。」他略一沉吟,忽然問道,「風兄覺得,那位靳兄如何?」
「豪氣干雲,文武兼備,是個不錯的人——只不過......」初染頓了頓。
「不過什麼?」他笑意盎然。
「家國離亂,進了那個籠子,為他不值罷了。」那樣的人,若是行俠天下,也是逍遙快活的吧。
「你怎麼知道他進的就是籠子呢?也許,是另一片天也未可知?」
「秋兄這麼說,可是以為柒瀾還能回天?這樣的皇帝,這樣的世道,還不如早早散了的好。」
「虧你能把這話說出口,果然特別。」他的眼神里多了一抹讚許,「不過你也不能一杆子打死一船人吧?不到最後,誰又知道會怎麼樣呢。」
「秋兄可是在說自己?」
「我一介書生,哪能變什麼天哪。倒是風兄......」他探究似的目光落在初染身上,別有深意地笑了:夭桃人面、絕代風華,明明是個女子,卻有着男兒都不及的果敢和氣勢,而她身邊的男人,必是武藝超凡、心思縝密,這樣的主僕又豈會是普通人。看來江南之行,變得別有趣味了。
「書生?」初染笑看了眼那通白的坐騎,不由諷道,「秋兄的馬真是好,連我這個外行都喜歡了,不知是出自哪個馬市,改明兒我也去買一匹。」
「你既喜歡,那便拿去,如何?」他絲毫不在意。
「君子不奪人所好,再說我又不會騎馬,別糟蹋了才是。」初染婉拒。書生?天底下若有這樣的書生,那可真了不得了。的確,他是一身儒氣,但是那雙眼睛,像鷹。
直覺告訴她,這個人,很危險。
「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們走吧。」蒼玄出聲提醒。這個男人身上的銳氣,讓他心生防備。
初染點點頭:「秋兄,家中還有事,我們就先告辭了。失陪。」
「兩位慢走,恕在下不送。」他站起來,微微作了個揖。可就在初染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卻是他一聲淺笑:「我聽說,泠月的主人也是姓風呢......」
初染聞言一怔,但又很快緩過神來,不動聲色地回了一個笑臉:「天下之大,姓風之人多如牛毛,秋兄又何必大驚小怪。咱們柒瀾的右相可也姓秋呢......」
秋慕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