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匆匆流逝,沒有留下一絲可循的痕迹。

父親對我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大概不明知吧,變得沉默寡言的大慶更是很少提及。不過有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忽然涎著臉再次問起我:「大嫂、二嫂、三嫂哩?」

我說:「夢裡來,夢裡去。」

「食不言,寢不語。」我又側過身背對他說。

第二天大清早,我叫醒大慶搭手從兩個裝滿書紙畫卷的麻袋裡翻找三年前的三張紙條。他嘖嘖地說:「大海撈針。」

「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著它。」我堅決地說。

我們後來在一本小人書的夾頁中找到了芳芳的小紙條,上面還是找不到明確的稱呼符號;又在我抄寫歌詞的筆記本里找到了靜子的小紙條,上面還有我三年前的口水的印跡。這兩張都不是我要的,我們便一鼓作氣,幾乎用了一天時間也沒能尋出夢遙的紙信。我像溫習教材般認認真真逐頁翻找,又像焚書坑儒的情形一般將找過的書本扔地一片狼藉。

父親慌亂地問我:「找什麼?」

「找紙拉屎。」

父親很詫異地看著我,指著廁所一本正經地說:「我昨天剛從你們的包裹里拿了厚厚一沓書紙。」

父親剛說完,我就向廁所衝去。我聽見父親在身後嘿嘿地對大慶說:「憋成這個樣子了。」

我就在陰暗的廁所里找到了夢遙的那三張情書,信紙的顏色已經退得斑駁,上面的字字句句被折折皺皺的紙張扭曲地隱約可辨。

當晚,我和大慶一起用裝了開水的塑料瓶當熨斗把它熨得平平整整,又將它用廚房取來的花生油浸泡了一天一夜,疊起來放在我曾經的一支文具盒裡。等我已經念了兩年大學的時候,我家成了移民戶,才記起從文具盒裡取出來。

而在大慶幫我找著了三張紙條后的翌日晌午,那個三年前罵罵喋喋地給我送來情書的郵遞員又送來兩封信,嘴裡依舊罵罵喋喋:「娘的,送了兩封信,流了八斗汗。」

那兩封信就像是兩道詔書聖旨,讓我們感覺到神秘、惶恐和窒息。

我們拆開信封時,三雙手幾乎以相同的頻率抖動。看罷成績單,大慶平和地說:「大喜,我掙錢供你上學。」

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低聲說:「我一定好好讀書。」

父親沉默不語,轉身走近廚房。

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我和大慶前幾天去鎮上,老王村長看見我們坐在何大鬍子的拖拉機里,不屑地自說:「大人不計小孩兒過。」大慶裝作沒有聽見,對我說:「我要是能上學的話,一定要學汽車。我喜歡車,它就像是把我的兩條腿變長了,把我的兩隻肩膀變寬了。」他說話的時候瞪直眼看著我,彷彿在徵求我的贊同。

然而,接到成績單兩天後,大慶吃罷早飯就走了。

吃飯的時候,父親問大慶:「出去打算幹什麼?」

他嚼著滿口飯菜,佯作滿不在乎地說:「我想去學修車。」

「修車好,修車好。只要不挖煤,幹什麼都好。」父親說話的時候,喉嚨里哽咽起來,飯菜就吞咽不下了。

這次他像父親一個月前孤身一人回來一樣孤身一人出去。大慶走的時候,背著父親回來時用過的藍色牛仔背包,搖搖晃晃,雖然背包比起大慶只高出一點,卻將大慶壓得彎下腰背。大慶走到院場邊時,回頭向我和父親用力揮了揮手,說:「我走了。」

父親轉身從裡屋翻出一張廣東地圖,追上去塞進牛仔背包,哆嗦地說:「想回來的時候再照著地圖回來。」

我愣在原地,不動聲色。我只在心裡默默地對大慶說:「我一定會好好讀書。」

當我耳邊響起何大鬍子拖拉機的嗵嗵聲,還有刺耳的蟬鳴犬吠時,我就像做了錯事無法面對一樣畏畏縮縮地跟在父親身後,父親跟在拖拉機尾后,順沿雙水河追隨著一直到村口,何大鬍子說:「出了村口,道路平直了,要提檔了。」

父親朝著大慶大聲喊道:「上了火車,睡上一覺就到了。」

大慶就坐在提檔的拖拉機上,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漸失在雙水河的盡頭。我隨即感受到一種失去手足的痛苦,然而我記憶中的第四次若有所失即刻被我的自私沖淡,淡得連渾濁的眼淚也沒有一滴。

返回的路上,我對父親說:「原來去廣東和雙水河的流水是一個方向。」

父親說:「流水有去無回,去了廣東他還會回來的。」

是的,大慶去了廣東還是要回來的,而他這一去就是八年。

我的高中生涯,是按照錄取通知單上的時間如期而至。

上了高中,我認識了很多城裡的同學,他們在人群中總是那麼耀眼。我開始模仿他們走路時打著口哨,雙手插在褲兜里;從早到晚包括上廁所的時候嘴裡也不斷嚼著口香糖,讓我感覺自己如同一頭反芻乾草的公牛;把襯衫塞進褲襠,露出亮閃閃的皮帶扣;還要省吃儉用地買香煙,我甚至經常跟著他們一起曠課打球。當初對大慶的承諾早已甩在後腦勺,忘得一乾二淨,後來我用玩物喪志描述了那段時光。

那時,班裡的同學分為城區和農村兩個陣營。我本是地地道道的農村陣營里的一員,卻身在曹營心在漢,可以說我投奔了城區陣營。在城區陣營里我是一條任人使喚的野狗,而在農村陣營里我又是一隻追腥逐臭的蒼蠅。

好在我在城區陣營里認識了劉君,他和大慶一樣高,比我高出一個頭,皮膚偏黑,一臉俊朗。緣於我告訴過他,大慶跟他一般身高,他便成了城區陣營里和我最親近的人,經常給我講述縣城裡發生過的故事;遞給我香煙和打火機;有時候他也帶我去附近的水庫游泳,我不敢下水,便蹲在岸邊幫他看衣物。

他每次穿著繃緊的褲衩從水裡鳧出的時候,我就迎上前把毛巾、衣服逐一遞給他。他問我:「為什麼不敢下水?」

看著浩渺的水庫,我情不自禁想起了家鄉的雙水河,想起了落心在河裡溺死的情景,垂下頭低聲說:「命里犯水。」

劉君嘿嘿地笑個不停,我想他一定不懂我為什麼會說出如此一個荒誕的理由。

認識劉君之後的日子,我開始在城區陣營里有說有笑,他們有時還會與我稱兄道弟,這讓我感到一種受寵若驚般的興奮。有一次我們曠了課堂沐著和風暖陽坐在草地上談天侃地,我內心的興奮像泛濫的洪水溢於言表。我說:「能和你們一起談笑風生,比月考拿了班裡前三還興奮。」

話音剛落,一個黃頭髮哈哈大笑起來,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讓我甚覺厭惡而畏葸。他說:「月考就像是女人的月經,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挺過去就好了。」

接著我聽見這個陣營里發出嘈雜邪惡的笑聲,比上課的鈴聲還刺耳,他們開始逐個討論起班裡的女生。那個懵懂的我聽見他們離經叛道的笑談,充滿好奇,我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卻斷定他們那裡有我深深好奇的東西。對我來說,他們就是一筐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這讓我更加堅定了模仿和跟隨他們的立場。

班主任指著全班六十多號人,惡言厲色地罵我們八零后真是垮掉的一代,罵我們是一群人渣敗類,後來又把我從那一群人渣敗類的概念中剔出來,說我是一塊需要雕琢的璞玉。然而,無論如何,我還是在城區陣營里安營紮寨了,這件事比起班主任說我是一塊璞玉更加滿足了我支離破碎的虛榮。

我不再怕別人問起我的家人時,我說我的同胞兄弟沒有上學了;也不怕別人問及家長時,我跟他們說我是單親,卻還有過一個養父;更不怕別人會欺負我,因為曾經笑話過我的那個黃毛甩著如瀑的黃頭髮跟我說過,生活上他們負責擺平,學習上我負責搞定。

往後一直到了高二,我的成績就像坐電梯一樣暈乎乎地往下墜掉了。那個一年前說我是一塊璞玉的老師開始詈罵我是一坨糊不上牆的稀泥巴。

這樣一個比喻像一瓢糞便潑扣在我的頭上,讓我變得與那群人渣敗類更加臭味相投,以至於我更加融洽地融進了城區陣營。

那時,學校對抽煙酗酒、打架賭博管得很嚴厲,每天都會有左胳膊戴著紅袖頭的學生會在校園的角角落落行屍走肉般地遊盪執勤,那情形讓我想起了野史上描述的文革時期的紅小兵。

也就是這些學校的驕子其中一個綽號叫狗子和一個叫狗腿子的,改變了劉君的人生,讓他的人生像一個觸礁的船舶,毀於一旦。

那天課間操的時候,我和劉君趁空去報亭買了當天的,順便機打兩注福彩,然後再像狗銜著一根骨頭那樣在嘴裡叼著香煙。我們慢騰騰、晃悠悠地走向操場。因為在我們看來,學校的課間操和監獄里的放風就是一碼事。

操場的入口處矗立著一根粗大的水泥電線杆,差不多在齊腰的地方有一個缺口,外面用血色的紅漆刷寫著帶電的符號,裡面黑黢黢,遠看像是一張饑渴而恐怖的嘴巴,我甚至看到了那張嘴巴里不斷吞吐的猩紅的舌頭。

我和劉君看見兩個紅袖頭一前一後沖我們疾步走來,便趕緊習慣性地將煙頭夾在指間,背在身後精準地彈進缺口,這個手法我們已經苦練了兩年,每次彈進去都讓人感到一種世界盃進球的亢奮。可是這一次,我的興奮還沒有遍及全身每一個細胞,一陣從頭到腳的緊張莫名襲來。

我看見那個叫狗子的紅袖頭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在遠處他已經直指著我和劉君了。他那根抻得筆直的食指,如同遙控器一樣,我們便被他牢牢遙控著立在原地,等他靠近。

狗子和狗腿子走近我們,我才發現他們的個頭應該只比姚明矮一個肩膀,當我還在對他們為什麼不去參加學校籃球隊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狗子用一隻寬大的手拎起了劉君的衣領,厲聲質問:「什麼東西,交出來。」

還沒等狗子和狗腿子看上我一眼,我便不打自招,支支吾吾地說:「我們沒有抽煙。」

劉君卻指著電線杆的缺口,用挑釁的口氣說:「娘的,想在太歲頭上動土,還得看看你的種夠不夠大。」

俗話說狗急了還跳牆哩,這個叫狗子的紅袖頭二話不說,歪著脖子將那隻帶著紅袖頭的左胳膊伸進了電線杆的缺口。他還不知道自己這樣伸進這個嘴巴一樣的地方,就再不會收回來了。可能前幾天下雨電線杆潮濕的緣故,水泥桿裡面的鋼筋帶上了電,把狗子電死了。狗子死的時候,兩隻突兀的眼珠充滿血絲,像冰糖葫蘆一樣紅彤彤。那對曾經充滿正義的眼睛現在卻充滿了恐怖。

後來在狗腿子的筆錄中,他是這樣寫的:當時我和狗子在執勤,我們發現劉君和劉大喜在抽煙,便要把他們扭送政教處。劉君不但不服從,而且動手動腳。狗子是被劉君揞在電線杆上電死的。

毋庸置疑,那天的課間操被我們鬧像一鍋煮開的粥一樣沸沸揚揚。

劉君的父親是永和縣公安局的副局長,劉君曾經帶著我去他家玩的時候謀過幾面,每次見面我都是開場套近乎:「我也姓劉。」

他便笑呵呵地說:「一家人。」他笑起來的時候,肥胖的臉上出現一道道褶皺。

儘管我心知肚明,兩家是八竿子打不著,但我還是欣然接受了這個說法。

然而,這次我再見到他時,卻什麼都沒有說,我舉手無措地等待著該來的一切。

那天,這個案子是劉君的父親來處理的。他帶著幾個制服警察從耀眼的白色警車裡跳出來時,眉頭緊鎖,已然喪失了往日的威風和神氣。他是在處理完了現場採集、核對后對當事人和目擊者做筆錄時才注意到我的,對著我點點頭,看著側面窩火地說:「敗家子。」

他的罵言讓我驚訝於與老師罵我們是人渣敗類竟是如此近似雷同。但我不確定他是在說劉君還是我,或者是說我和劉君。

劉君被他的父親用錚亮的手銬帶走的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只是跟在警車後面亦步亦趨。他的眼神里沒有責備,沒有牽挂,倒是一種君子坦蕩蕩的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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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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