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父親在竊笑與嘆息的轉換間竟不記得故事已經講述到哪個節骨眼,便上不對頭,下不對口地續述著長生叔叔的故事。

父親說事發那會兒,他們三個人正在煤洞外的路邊蒿草間拉屎。其實他和東北大漢還沒有拉屎的本能衝動,是那個話多屁多尿多屎多的河南佬提出的。按照煤廠老闆要求,搭檔小組中有一個人提出大小便,其他三人都得一起陪同方便,就像一人請客,其他應酬出席一樣,這樣可以提高工作效率。這個比擬雖是一進一出,一正一反的動作,卻有一種極致的雷同。

聽完這個創新的想法,讓我對此煤廠老闆敬仰萬分。

也正是這個創新想法,必然了長生叔叔的悲劇。搭檔小組裡包括父親在內的另外三個人都從容地在蒿草間蹲成一排嗷嗷叫著,長生叔叔卻在裡面遲遲沒有出來。當時誰也不會想到這遲緩的幾分鐘,卻成了一個生命終結的致命時刻。後來有人說長生叔叔被鬼魅了,發生的靈異事件;也有人說他挖到發光的寶貝了,因貪婪地挖掘使煤道坍塌;還有人笑說是父親、河南佬和東北大漢拉屎時的嗷嗷叫聲太大,放屁聲太響把煤洞震塌了。然而,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直到在父親給我們講述了這個故事後的兩年,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一篇關於父親所說的那家深圳私人煤廠再次塌方而被整頓罰款的報道,我才彷彿聽到了另一個堂而皇之的趣事。通過那個富有創意的老闆的自辯內容,關於當年煤洞坍塌的緣由無意間又增加一個:老蔣的老窩台灣寶島地震波及造成的。這無疑也是一個只能從如此出色的創意老闆口中才能爆出的創意不減當年的事故真相。

基於這個因不可抗力引發事故的理由,煤老闆成功自辯。這讓高中時的我對創意的追求異常瘋狂,我時常將與同學作業雷同解釋為分子運動論的必然結果,這招除了對付物理老師奏效,至於解釋給其他科目老師就是對牛彈琴;也用撕下的小說封面將教材封面像川戲里的換臉一樣隨堂更新,然後立起來放一百個心粗讀精度做札記,這招叫掩耳盜鈴,最忌老師沙場秋點兵;更是一改傳統的蜻蜓點水式打盹,成為開創昂頭挺胸式閉目養神的鼻祖,有時還被老師點名表揚:「同學們都要像劉大喜學習,認真看黑板,聽地入神。」其實我感動得眼淚鼻涕一塌糊塗地想說自己已經聽得入了夢見了周公。但也會遇上尷尬的情況,有一次我依舊如同一座雕塑般正襟危坐地做著南柯一夢,卻被老師識破,他冷言冷語,不溫不火地說:「我已經快半小時沒有講沒有寫了,別人都在做練習,你還看著黑板流口水……」

可想而知,我被處分了。但因為這些創意我曾經輝煌過,這讓我對創意的追求依舊如痴如癲。

然而自鳴得意的我,卻只是其他同學眼中一個嘩眾取寵的小丑。

當然這些都是兩三年後的事。當時的我聽完父親的講述,目瞪口呆,以為不可思議。大慶再一次像吃麵條那樣猛吸即將垂落的口水,他一臉好奇地問父親:「到底為什麼?」

父親搖搖頭,轉身看了看鳳凰山頭的夕陽語重心長地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確定這句話他也是說給我的母親聽。

那天父親在給我們講完這個故事時,各家的炊煙正從角角落落的山坳里裊裊升起。

父親已然感覺到了肩頭那個高大沉重的背包深深地勒緊了皮肉,他搖晃著身體跨進門檻。進屋后,一雙慌亂的眼睛在四處找尋冬梅的身影。在確定冬梅不在家后,他向我和大慶投來焦急而慌亂的眼神。

我們向父親講述那個叫敖磊的男人是如何獵獲了冬梅時,我看見父親將背包從肩頭一截截地卸下;然後再當我們描述了冬梅已經半個月沒有回家時,我看見他的身體也一截截矮下來,癱坐在凳子上。

父親半信半疑地問我:「冬梅走了?」

「半個月前。」我說

大慶補充說:「搭乘著何大鬍子的順風車走的。」

父親慢騰騰站起身來,恍恍惚惚地對我和大慶說:「做飯吃吧。」

大慶說:「早斷糧了。」

他繼續說:「這幾天我們都在何大鬍子家、熬老太家蹭飯。」其實,我們有一天還非常老道地打著剃頭的幌子,在我的乾爹錢剃頭匠那裡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

父親無奈地點點頭,表示知情,說:「睡覺吧。」

然後,我和大慶像吃飽喝足了一樣摸著肚子,打著嗝,走向裡屋。對此,我至今想起仍不解為什麼人會吃飽了打嗝,餓了也會打嗝;太燙會張開嘴,太凍也會張開嘴;哭會流眼淚,笑也會流眼淚;愛一個人會難忘,恨一個人也會難忘。

睡在床上,我聽見自己和大慶的肚腹隔著癟皺的肚皮發出沉悶的咕嚕聲,接著在寂靜的深夜又聽見了父親一聲聲哼哼的嘆息聲。

我不確定自己那天晚上在幾更睡去,但我心知肚明父親那夜肯定輾轉難眠。神智迷糊的我在翌日朦朧的晨曦中聽見父親挑水時扁擔發出的吱呀聲,繼而聞到了米飯的糊香味。我和大慶幾乎同時躍然而起,一種家的歸屬感油然而生。

吃完飯,父親帶我們去母親的墳頭祭念,父親獨自默默地點燃著火紙,不久大慶也上前幫忙,我嫌火苗太燎人,一直佇立在旁側,沒敢靠近,我怕自己會像當年烤紅薯土豆、烤雞蛋那樣會被烤得焦糊爛熟。

中午的時候,父親帶著我們去了我的乾爹錢剃頭匠家。這意味著我們又將吃香喝辣,要知道這是這麼多年用實踐總結出來的經驗。一路上,我和大慶的口水像古井裡的井水一樣不斷往外冒。大慶終於控制不住了,他將嘴裡憋滿的口水重重的吐在地上,說:「娘的,早知道不吃早飯了。」

我偷偷將盈滿口腔的口水吞下,揶揄大慶:「沒追求。」

快到乾爹家時,大慶伸長脖子,打了個響亮的嗝,我還沒有來得及追上去問他,他就扭頭很滿意地說道:「是個餓嗝。」

我也伸直脖子,憋出個悶嗝。我在心裡自言自語:「是個千真萬確的餓嗝,餓得連打嗝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便趕上前,和大慶齊頭並進。我們儼然是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的兩個大兵,抱著誓死三光的決心,正一副十足饕餮之徒的嘴臉闊步向前。

下午回家的路上,走到大約之前打嗝的地方,大慶又伸直脖子,打了個響亮的嗝,這回他不急不慢地扭頭滿足地對我說:「是個飽嗝。」

滿載而歸的我也再次跟隨著伸直脖子,卻始終沒能嗝出來。我心知肚明:吃太飽了,自然嗝不出來了。

此時,我還能聽見父親和乾爹你來我往的客套話,當我聽見剃頭匠口口聲聲說著「慢走,常來」時,不禁失聲而笑,在此起彼伏的嗝聲和拖鞋拍打激起的漫天飛塵中大腹便便地踉蹌走去。

約摸是在夜色潑墨般降臨時,我們三人一行返回家中。一路上由於吃得太撐,走路只能搖搖擺擺,晃晃悠悠,腳底像被磁鐵吸住一般邁不開來。還好後來逢上了何大鬍子的拖拉機,我們毫無猶豫地跳上去一路顛簸而歸,管他會不會被老王村長碰上。

父親說:「起了個大早,趕了個天黑。」

一路上父親充滿期待地問起我和大慶這一年來學校的事,這讓我回憶了剛剛結束的中學生涯。

在我和大慶一起上初中的時候,他被分在了我的鄰班。雖然有時課堂上我可以隔牆聽見大慶大聲發言的聲音,食堂門口排隊時可以看見他在隊伍里從容穿梭的身影,甚至上廁所也可以碰巧蹲在一排,但我和他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一起撒尿就要比射程,一起講話就要比嗓門。他總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做功課。他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無話可說。」

我卻截然不同,我吃飯的時候喜歡和同學們像鳥雀棲落在樹枝上一般蹲在食堂東面隅角的柴垛上,然後我們就嘰嘰喳喳地邊說邊吃。我認為我們說話時嘴巴的一張一合就足以嚼爛口中的食物,而口水也恰恰足以讓索然無味的飯菜滑進腸胃;在走路時,為了能與班裡的高個兒保持行列,我急促地邁著短小的雙腿,就像我記憶中老王村長的疾風步伐一般;做功課的時候我也要打著口哨或者動情地哼唱著,以至於連續有三個女生向我投懷送抱。

第一個是上課的時候在眾目睽睽下以優美的拋物線投到了我的課本上,把打盹的我嚇了一跳,本以為是飛來橫禍,老師投來的粉筆頭,不想竟是飛來桃色。

另外一個是趁我撲在課桌上午休睡得口水積成一潭的時候,便把小紙條塞在了我的手心。充實的感覺讓我在夢中以為自己又越過三八線去抓同桌女生的辮子了。醒來抹乾臉頰上的口水后才發覺班花正對著我埋頭傻笑,我便順手用小紙條抹乾桌面的口水,報之一笑。

第三個確乎是在初一寒假,我正呼呼大睡地享受著被窩的溫暖時,一個郵遞員捎來一封信,像雞鴨抖擻身上脫落的羽毛一樣抖落全身上下的積雪,嘴裡還罵罵咧咧地說:「他娘的,送了一封信,轉了十八個彎。」當我正忐忑不安地擔心是學校將自己的成績單寄回家時,不料竟收到了一封洋洋洒洒三頁信紙的情書,我不看落款也知道那是班裡的語文科代表,也只有她才會有這麼好的文采。

這三段都在我的睡眠中突如其來的感情,讓我如同夢境般應接不暇,舉手無措。我便無從抵禦地詮釋著什麼叫來者不拒,盡數全收。

然而在我失去了這三段感情時,卻又如同夢境醒來般兩手空空,孑身一人。我只能嗟嘆不已,扼腕而惜。

但我並沒有像電影里男主角那樣或是失聲大哭,或是尋死買醉,更誇張的還有削髮為僧的。我顯得很淡定,或者叫冷漠。我覺得一切順其自然的好,該是你的門板也擋不住,不該是你的強求也留不下。既然這個三段感情是突如其來的來,也自然會突如其來地走。

那個比現在年輕十四歲的我,就是如此想法,竟不想多年後我依然可以清晰地回憶起那個扔小紙條的女生叫芳芳,那個塞紙條的班花叫靜子,而那個寄來情書的科代表便是讓我魂牽夢繞的夢遙。

叫芳芳的女生氣質大方,我對於她的接受是因為她敢愛敢恨,她是第一個填補了我感情缺口的女孩,但我始終認為她的那個未加稱呼的小紙條是錯誤地投在了我的課本上,或者說是她在以一個如同拋繡球般隨即投出的小紙條,投擲下了感情的賭注,然後陰差陽錯地落在我的書本上,僅此而已。

那個叫靜子的班花,人如其名,靜若處子,讓人有一種賞花論月般的賞心悅目。她很少會當眾主動與我說笑,而是習慣看著我偷笑。是她讓我懂得了愛情不只是需要喧囂的表達,更需要唯美的內涵。我不過是一陣風,讓寧靜靜的她有一些騷動,如同平靜的湖面被微風吹起徐徐細波。風遠去的時候,湖面便也平靜如故。

夢遙,是一個飽含詩意的名字。我曾經在無意中讀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后,賣弄地給鄰排的她扔去一張小紙條,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夢之遙遙,其人也近」,惹得她高興了半年。再後來我學會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便又故伎重演地向她扔去「夢之遙遙,妍妍其葩」,讓她高興了一輩子,這是她後來告訴我的。

儘管如此,在我結束了初中生涯的時候,卻落得形單影隻,我們甚至連彼此的留言冊也沒有交換,那時的我再一次比父親外出打工時更深切地感受到悵然若失。

大慶問我:「大嫂、二嫂、三嫂哩?」

我像父親挑水那般從容地扛起收拾好的棉被和教材,指著遠處蹣跚走來的一個孕婦,一臉鐵青地說:「八字還沒一撇呢。」便匆匆走去。

我知道大慶在問我芳芳、靜子和夢遙,就故作冷淡。可是當微風拂來的時候,我的心尖卻真切地感受到一針一針的刺痛,一滴一滴的酸楚,隨著心臟的跳動滴落、蔓延開來。

扛在肩頭的包裹沉甸甸,幾近我的體重,我卻毫無感覺,只感受到心窩的痛。匆匆走去的腳步更加疾促,我似乎聽見大慶在後面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大喜,你慢點;大喜,我跟不上;大喜,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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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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