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花開

第三十八章 花開

第三十八章花開

「知了,知了……」樹上的蟬不停地叫着,空氣中的熱度濃得彷彿粥一樣,粘粘糊糊地貼著人緩慢流動,偶爾一絲微風雖快得令人抓不住,卻讓人更盼望着下一絲的到來。

「小姐,該吃藥了。」一個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慢慢迴轉頭來,一張秀氣甜蜜的面龐出現在我眼前,紅潤的唇,彎彎的眉,一雙永遠帶笑的眼。見我回過頭來,她笑眯眯地送上了一碗湯藥,「小姐,快吃吧。」我微微一笑,「謝謝你了,小魚。」小丫頭甜甜一笑,卻不離去,只是站在一旁等我吃完,我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就揚脖兩三口喝了進去……好苦,吃了這麼多次,這味道依然令我有些噁心,一隻手伸了過來,遞了粒兒桂花糖給我,又順手拿走了我手中的葯碗。

嘴裏慢慢地含着糖果轉圈,看着小丫頭麻利收拾了一番,沖我福了福身,又是一笑,就轉身退了出去。這麼些日子,我和她說過的話也是有限,我的嗓子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十幾天前方才算是恢復正常,可若是話說多了,喉嚨就會嘶啞生痰。因此我自己用嗓子也是極小心,不想留了病根兒下來,至於身體的其他地方,倒是沒什麼大礙,體虛是自然的,這樣一番生死劫難,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卧床三月才終於下了地。

怎麼出的宮,為什麼沒死,是誰放了我一馬,又為的什麼,怎麼會到了這兒,我全都不想問。那天見了四爺,聽了他那句回答,一時間,心中的害怕,恐懼,委屈,憤怒,留戀,不舍……那一道道或新鮮或陳舊的傷口如被潑了鹽水般地抽搐疼痛起來。

眼淚止不住地流淌著,淚眼模糊中,只看到四爺佈滿血絲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一陣陣的暈眩襲來,我強忍着種種不適,只問了他一個問題:「會不會連累你?」四爺一僵,閉了閉眼,將我的手貼向他的面龐,蓋住他的眼,一絲沙啞的聲音飄了出來,「不會……」一股熱流卻洇濕了我的手背。我心裏一松,任憑黑暗包圍。再次清醒過來已經是五天後的事情了。

這是一個小小的山莊,地理位置我一概不知,也不想去問,何苦叫伺候着我的下人為難,心裏的萬般愁緒也只是自己壓抑了起來。周圍的環境很好,山青水碧,繁花點點,幾桿翠竹搖曳窗外,連空氣都帶着淡淡的甜味。伺候我的人很少,男僕更是見都沒見過,除了小魚,就是一個洗洗涮涮的大嬸,其他人似乎都在外院,被嚴禁靠近我所居住的院落。

來看病的大夫,每次也是隔着厚重的帘子給我診脈,並不見面,隨着我的病一天天地好轉,心裏越發的佩服起中醫號脈的功夫,若是西醫,不把我五臟六腑照個通透,醫生哪裏敢下診斷,更別說開方子抓藥了。

其間四爺也只來過兩次,第一次我尚是昏昏沉沉之際,只是隱約覺得有人細細地撫過我的額頭、耳際,被握住的手,也是又冰涼又火熱。第二次卻是我完全清醒之後的第二天,正和小魚隨意地聊著天,聽她說家裏的爹娘還有弟弟。本來有說有笑的小魚突然肅容低頭,我一頓,下意識地回了頭過去,四爺正站在門口,窗外的陽光透過竹葉,斑斑點點地撒在了他的身上。我怔怔地坐在那兒,看着他一步步地踱了過來,直直地站在我跟前,近得連他馬甲上淺淺的剮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屋裏靜得似乎連呼吸聲都沒有,只有窗外竹葉隨風「唰唰」做響,四爺身上的氣息慢慢地包圍住了我,心裏突然一陣惶惑難忍,心突突地跳了起來,我強笑了笑,又清了清嗓子,「我沒事兒了,謝……」話未說完,一陣天旋地轉,我已被四爺擁入了懷抱,我下意識地就想掙扎,一陣隱隱壓抑著的顫抖突然傳到了我身上。

「小薇。」一絲嘶吼從我頭頂傳了來。我登時頓住了,他那樣痛的感情令我推拒的雙手再難伸出去,想要擁住他安慰,理智又告訴自己那樣不行,雙手就那樣五指虛張地懸在半空,一如我的心……我靜靜地靠在四爺的懷裏,感受着那以為再也不會感覺到的氣息,良久……

我用力閉了閉眼,告訴自己夠了,這就夠了,暗暗做了個深呼吸,「胤祥……他怎麼樣了?」環着我的手臂一硬,圍繞着我的溫暖堡壘彷彿被敲掉了一面牆壁,冰冷的氣息瞬時涌了進來……手臂慢慢地鬆開了。

我低頭僵坐在原地,再沒有半點兒勇氣去看四爺的臉,耳邊傳來他走開的聲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不好……」一個我以為根本不會得到的答案,從四爺那裏飄了過來。聲音輕若浮塵,卻重重地擊在了我的心上,不好……我猛地抬起頭來,看向四爺蒼白的背影,怎樣的不好……負手站在窗邊眺望的四爺不知在想些什麼,彷彿感受到我的目光,他緩緩迴轉過頭來,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一眨不眨,四爺面容一暗,一抹痛意滑過眼底,眸色越發黑得不見底,低低地說了四個字「行屍走肉」……

「行屍走肉」……這四個字彷彿利箭一樣,一隻接一隻射傳了我的心,我僵直地坐在椅上,不知四爺什麼時候出去的,不知小魚什麼時候進來的,不知天晚,不知天黑,心中彷彿有一個黑洞,產生的任何情緒想法,都瞬間被吸了進去,只留下了填不到底的黑暗。那個黑洞叫胤祥,我一遍又一遍地念著這個名字,這個傻瓜……

痴痴地坐了一夜,第二天小魚小心翼翼地進來告訴我,爺走了……看我動也不動,又小聲地說,爺留下封信。信……我動了動身子,噝……好痛,一股僵麻的感覺迅速襲上了我的四肢,我忍不住皺緊了眉頭。一旁的小魚忙得走上來給我揉着。

「信呢?」我低聲問,她一怔,忙從懷裏掏了出來,遞在我跟前。我定定地看了那淺潢色信紙一眼,想伸手,又有些猶豫,「你放在這兒就出去吧。」小魚恭敬地把信放在了我跟前。抬頭看了看我,彷彿想說些什麼,卻又不敢,終是福了福身,轉身出去了。我搓了搓臉龐,感覺自己有些清醒了,才慢慢伸手把那封信拈了起來。心裏大概知道四爺寫了些什麼,心臟一陣熱流滑過,我忍不住用手抓緊了胸前的衣服,又做了幾個平緩的呼吸,把那份疼痛壓了回去……然後打開了信紙。

我知道了胤祥曾瘋狂地衝到乾清宮,去問康熙皇帝為什麼要賜死於我,直到一記響亮的耳光響起之後,那屋裏才安靜了下來。攔不住他的四爺惶然地守在外面,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跟胤祥說了些什麼,最後只是看見胤祥失魂落魄地從裏面出了來。他一言不發,只是跟四爺行了個禮,就出宮策馬狂奔而去,四爺忙叫人去跟,卻是再找不見人影兒,等再看見他已是三天之後了。胤祥蓬頭垢面地進了四貝勒府,見了四爺啞著嗓子說了聲「四哥……」就暈了過去,而後大病一場,太醫說是心力憔悴,神損血虧。

這一病就是一個月,四爺急得沒法子,也不能告訴了他我還活着。買通了人救了我這件事兒,本就是天大的秘密,康熙皇帝也許只是故做不知吧,但這層窗戶紙卻說什麼也不能捅破。直到有一天,一個叫七香的丫頭帶來一包東西給胤祥……

自那之後胤祥一天天地好起來,每天不是練功,就是看書,甚至會跟來探望他的十四阿哥他們說笑了,而後更是沒日沒夜地辦差……「啪!」的一聲,一滴水滴落在了信紙上,胤祥兩個字被打的透濕,墨跡暈染了起來,我偏過了頭,滾燙的眼淚一滴滴滑過腮邊,慢慢變冷……那就叫行屍走肉……

自打那日看了四爺的書信之後,我每日裏認真地吃飯,認真地鍛煉、休養、睡眠……小魚心裏雖然有些詫異,卻也不敢出言相詢,更何況四爺本就叫她照顧好我的飲食住行,見我一天天的好起來,她心下自然也是歡喜的。

我的話卻越發得少了,除了必要的話語,平日也就是以微笑代之。好在之前因為傷了嗓子,話也不多,小魚也不以為異,只是一個人在我面前絮絮叨叨的,我也就笑着聽。時間過得飛快,轉眼秋葉飄落,北風漸起,黑夜越發得漫長起來。

深夜寂靜,小魚知我睡得早,也早早地下去休息了,我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帳子裏,從枕下摸出了那張薄薄的信紙,四爺那封信已被我折摺疊疊得起了毛邊兒。慢慢地打了開來,眼前一片昏暗,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可紙上的字卻依然清晰地浮現了出來……

「行屍走肉……」我無聲地讀著這幾個字,它們仿若鐵斧尖錐,一點點地,重重地將這封信上的每個字鑿在了我的心上……眼眶又熱了起來,我狠狠地閉上了眼,看來我又要對不起他了。為什麼每次我都要被迫地去傷害他,之前是,現在也是……可傷害一個總比兩個都傷要好吧。

這念頭剛一閃過,就攪得五臟六腑都翻轉了起來,突然想放聲尖叫,想大哭,想失憶,想……我低低地嘆了口氣,仔細地將手上的信紙折好,輕輕塞入枕下。絲綢的枕頭滑滑的貼着我的面龐,一片冰涼,我閉着眼睛,任憑枕上的眼淚乾了又濕……

「小姐,您醒了?」小魚笑着走了進來,「您快看看,下雪了,鵝毛似的,外面可亮堂了。」我頓了頓,讓小魚服侍著起了床,一股寒氣隱隱約約地透了進來,我打了個寒戰,小魚忙走到熏籠那兒又加了幾塊碳。

我披了外裳,走到窗前,將窗扇輕輕推了開來,片片雪花頓時飄落了進來,風涼涼的,卻帶了雪天獨有的清新味道,我靜靜地感受着雪花拂面的感受,心裏一片清爽。小魚輕巧地走到了我身後,」小姐,這風冷,身子才好些,可千萬別再着涼了,啊……」

我回頭看着她大大的眼睛,裏面溢滿了關心和真切,就笑着點了點頭,轉身走到書案后坐下,看着小魚忙着關窗。「小魚,你去備幾個小菜來,還有……」我頓了頓,「有沒有酒,口味輕的就好。」小魚一怔,遲疑地問了一句:「小姐,你想喝酒……」

我笑着搖了搖頭,小魚顯是糊塗了,但見我不想再解釋什麼,她也不敢多問,福了福身就下去了。我靜靜地坐了會兒,伸手拿了張雪濤貼,又慢慢地磨了墨,將毛筆細細地沾飽了墨汁,懸腕於空,卻久久不能下筆……

「小姐,酒菜備好了,這就給您抬進來。」小魚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一頓,「啊,放進來吧。」帘子掀起,一陣冰涼的風順勢飄了進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飛快地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又將它拿起,輕輕地吹乾。

「把桌子放到窗下,你就下去吧,不用伺候了。」我緩緩地將手中的紙張疊起,「啊,是。」身後一陣唏嗦,偶有瓷器碰撞的聲音響起,「小姐,您身子弱,就可不要多喝……」小魚囁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微微點了點頭,腳步聲響起,然後就是一片靜默。我等了會兒,站起身走到床邊,將手中的紙張也塞入了枕下,細細撫平了枕痕,這才轉身走回窗側。

清清爽爽四個小菜,中間還有個小小的熟銅火鍋,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令人心中一暖,一個小巧的青瓷纏花酒壺擺在一邊,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同色酒杯。我四下里看了一下,順手從一旁的几案上拿了我日常喝茶的杯子過來。

將兩隻杯子斟滿,將其中一隻放在了對面,手裏的酒杯不知轉了幾轉,我探手過去,手裏的杯子與對面的酒杯輕輕一撞,「祝你生辰快樂。」嘴裏喃喃地說了一句,自己的耳朵都聽不清,可心裏卻明白得很。

每年這個時候,胤祥都會去為他慶生。他愛靜,也從不擺席,每年只是在家裏接受家人、下人拜賀就是了,若是沒有胤祥,真是過得冷冷清清。而每年這個時候的我,都是自己一個人留在家裏自斟自飲……可今年,我還是如此,胤祥呢,他呢……

自失地一笑,深深的呼吸,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出來,「不論你們知不知道,希望你們擁有的不會失去,想要的一定會得到。」我笑着舉起杯子,沖對面的酒杯敬了敬,正要湊到唇邊,「我知道……」一個低啞的聲音在我身後響了起來。

我背脊一僵,手也忍不住地抖了起來,幾滴酒液撒了出來。恍惚間一個人影兒已走到了我的背後,彎下腰,身上的氣息還帶着屋外寒冷的味道,可呼吸卻灼熱無比地噴在我的後頸上。

他一伸手拿起了對面的酒杯,與我的碰了碰,一揚頭……又輕輕地把杯底沖我亮了亮,我閉了閉眼,杯湊唇邊,一口喝了下去,也不知是什麼味道,口中澀得只有苦味兒……我一轉手,也沖身後亮了亮杯底。

「啊……」我低叫了一聲,一陣暈旋之後,我已安穩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下意識想掙扎,一抬頭就看見四爺的眸子亮亮的,就像那次他捉弄我時一樣的眼神,硬如鐵石般的薄唇也含了一絲喜色,我很久沒看到過了,心中一軟,就安靜地被他攏在懷裏。

四爺心情顯然激動至極,雖是極力剋制,輕撫着我頭髮的手,卻也隱隱有些顫抖……我的面龐緊貼着他馬甲上的盤扣兒,冰冰涼涼的,聽着他有些急促的心跳,想想明天此時的他,心裏彷彿被誰狠狠地揪了一把,我悄悄伸出手,握緊了他的衣角兒。

「給我慶生呢,嗯?」我點了點頭,感覺到四爺輕嘆了口氣,熱氣噴在我的頭頂,接着一個溫熱的吻落了下來。「你怎麼來了?」我輕聲地問,「有差事,順路過來看看你好不好,在這兒……委屈你了。」四爺的聲音含含糊糊地從我頭頂上傳來,聲音里有着從未有過的溫和與滿足……

自打我認識他,我們之間似乎從未有過這樣的溫馨平和,眼前的一切彷彿夢一樣,只是這個夢卻會被我親手打碎,就在……我心裏用力地甩了甩頭,讓自己暫時不要那麼現實……我輕輕搖了搖頭,頭髮不小心別在了他的盤扣兒上,一邊伸手去解,一邊兒低聲說:「這兒很好,比陰曹地府強多了。」

「哧」四爺噴笑了出來,兩手更加用力地攏緊了我,「現在我才覺得你真的沒事兒了,還活着,在我身邊兒……」他頓了頓,將嘴湊到我耳邊兒,一個乾澀的吻落在耳際,「小薇」又一個吻落下「小薇……」他喃喃不絕地輕呼着我的名字,伴着一個個輕吻,我只能閉緊了雙眼,卻覺得自己所有的熱血就都化作了冰涼的眼淚,在身體里緩緩流淌……

談談說說一直到了中午,四爺的身子竟高熱起來,下午就昏昏沉沉起來。想想這些天他受的苦處,又不能對人說,胤祥的癲狂失落,我的冷漠疏離,康熙的天威難測,八爺們的虎視眈眈,種種難耐都壓在了他的心頭,繞是他再冷的性子,也受不得這樣的困苦吧。今天一番溫馨,又多喝了幾杯酒,竟是讓他放下了不少心事兒,心裏壓着的火反而發作了出來。

這是個僻靜地方,打發了小魚去請大夫,我就坐在床頭伺候着他,用盡了萬分的認真,也含着無盡的歉意。看着他被酒意和高熱暈紅的臉龐,烏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樑,以及那薄薄的嘴唇,我用手一一撫過,「水……小薇……」四爺無意識地說着什麼,我伸手拿起一旁的布巾,沾了些熱水,輕輕地濕潤着他的唇。

四爺一個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兒,火熱得彷彿鐵扣一樣,「爺,大夫請來了。」小魚的聲音在屋外面響起,我一怔,看着四爺緊緊握住的手,萬分地想苦笑,眼淚卻滴了下來,我終究還是要再掰開他的手……

過了會兒,一切都收拾停當了,「讓大夫進來吧。」我低聲說,然後人就退到帳子一側的紗簾後面,門口帘子一掀,一個五十左右的老者被小魚引了進來。屋裏光線已然有些昏暗,我卻沒有點燈,小魚自是以為我不想見人,那大夫也不敢四處亂看,只是恭恭敬敬地坐了下來號脈。

仔細地診了半響兒,那大夫摸了摸鬍子,慢聲說,「這位爺心思鬱結已久,血氣不暢,今兒個又受了些風寒,寒氣是小事兒,只是要放開心胸,不要多思多慮,注意保養才是。」他頓了頓,又說,「老朽開些止瘀化氣、散寒去濕的溫和方子,讓這位爺按時服了也就是了,重要的還是不要憂慮才是。」

小魚瞟了我一眼,看我無話,忙笑着說:「大夫辛苦了,這就隨我來開方子吧。」說完幫大夫領了藥箱,就引着他向耳房走去。我等他們出了門,才走了出來,幫四爺掖了掖被角兒,心裏一陣血氣翻湧,我輕輕地摸了摸他火熱的臉龐,低頭在他乾澀的唇上印下一吻,「對不起了,胤稹……」

門外腳步聲響起,我直起身又深深地看了四爺一眼,回過身兒小魚正好進來,「小姐,這是方子,至於藥材,咱們自己都有。唉,要是當初給您治病的那個大夫在就……」小魚沒說完,就把話咽了回去,有些驚惶地看了我一眼。

我沒說什麼,只是把方子接了過來看了看,「你去照方兒抓藥吧,仔細熬了來,你盯着點兒,都半個時辰的火候兒最重要的,不能有半點兒差錯,這兒有我呢……我要去和大夫談談四爺的病,他還在二房嗎?」小魚一頓,福了福身:「是,小姐,大夫在呢,我這就去熬藥。」我點了點頭,小丫頭轉身往外走,見她快到門口,「小魚,」我忍不住張口叫她,丫頭忙回過身兒來,「是,小姐,還有什麼吩咐?」我張了張嘴,卻只是一笑,想了想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多謝。」

小丫頭一愣,頓時漲紅了臉,「小姐,伺候好您是奴婢的本分,那有什麼謝不謝的,您折煞奴婢了。」我淡淡笑了笑,「知道了,快去吧。」小魚甜甜一笑,開心地走了出去。

我怔怔地站了會兒,回身從書架底下摸出個小包裹來,又拿了一件半舊的斗蓬,披在身上,抬腳往外走去,到了門口,聽見床上的四爺喃喃念了句什麼,心裏撕裂般地痛,卻只是咬了咬牙,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去。

到了耳房見了大夫,遞上銀子,恭敬地請他隨我出門,大夫在房內就未看清我,又見我衣着樸素,不疑有他,提了藥箱隨我出來。一路上也沒碰到半個人影兒,就如我料想的一樣,我的存在是掩藏得極深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是在這兒守着的,也都是從未見過我的。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四爺終究低估了我,他雖知道我有些與眾不同,卻萬萬想不到,我有離他而去、獨自生存的勇氣。

門外一陣車馬喧騰,幾個侍衛正在守候,我裝作不在意地拿眼一瞟,都是生人,我從未見過的,口音也不是京里的,顯然四爺想得極密,來看我也只帶了些外地不曾入過京的侍衛們來。見了我們出來,一個侍衛走過來盤問了一番。

我一一做答,方才就告訴大夫有兩味葯我們這兒沒有,要隨他去鎮上買。那侍衛也只是以為這就是個四爺的別院,見我不卑不亢,衣飾簡單,也並未多想,叫了人套好車,就拉着大夫和我向山下的方向行進。

馬車在雪地里走的不快,我強忍着回頭看的衝動,只是心裏算計著時間,小魚一個鐘頭之內是不會回來的,熬藥給四爺這種大事兒,她不會交給那個僕婦去做,而四爺……我咬緊了下唇,方才大夫進來之前,我就點了安眠的熏香,若無意外,他暫時應該不會醒來。

等他醒來看見我不見了……我的心猛跳了幾下,忍不住用手抓住胸前,坐在另一側的大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忙低下了頭,命令自己什麼都不要再想了,就像我告訴十四的一樣,既然已經決定,那就不要後悔……

還好,一路上擔驚受怕,卻沒有我最怕的馬蹄聲傳來,眼瞅著到了鎮子上。這鎮子規模不小,雖是雪天,卻依然人來人往,叫賣聲不絕於耳,聽着口音應該是現代的河北一帶,也就是清朝的直隸境內,我心裏又是一松,那就是說,這裏離北京不遠了。

正想着要怎麼打發了這大夫和車夫,一旁的大夫卻已提醒我,前面就是鎮上最大的萬安葯堂,他家卻在鎮子東頭兒。我趕忙讓趕車的侍衛停車,跟他說,我先去買葯,讓他把大夫送回家之後,再來藥鋪接我,以免耽誤時間太多,誤了主子吃藥。那侍衛不疑有他,放下了我,拉着大夫慢慢地向鎮子另一頭兒走去。

雪花片片飄落在我臉上,寒風也一陣緊似一陣,我卻是一身的躁汗,暗自定了定神,直到那馬車在我的視線里徹底消失,我這才移動腳步,向一旁的行人打聽了當鋪的位置,冒雪前行,等我再從當鋪出來時身上已有了數百兩銀票在身。

我把翡翠耳環,玉手鐲,鑲著貓眼兒的金鏈子,以及一方鑲金嵌玉的上好端硯悉數當了死當,之前在十三貝勒府的時候,因為胤祥放心讓我當家,倒也對外面的事物行市兒有一定的了解。當鋪老闆見我是個外鄉人,又是個女人,雖然黑了我一把,倒還不算太過分,我只求個迅速,也不想與他太多糾纏,因此生意很快就做成了。

看着當鋪老闆一副暗自欣喜、佔了便宜的樣子,我忍不住苦笑了出來。等四爺查到這兒的時候,只怕他一分錢得不到,還得落一身不是,搖了搖頭,我轉身出了門去。方才問路的時候已問清了這鎮上的鏢局子在哪兒,以前聽胤祥說過,這些行鏢的如果不是押運什麼重要物事兒,通常願意多帶些散戶,五個人是走一趟,十個人也要走一趟,他們樂得多賺些銀兩。

我算計著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帶我走,只能先躲起來,至於躲得過躲不過也只好聽天由命了。這畢竟是古代,與我在現代的出差遊覽大不相同,原本沒想這麼快就偷跑出來,只是今日天時地利俱備,只怕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一時間並沒做好完全的準備,不論是物質上的還是思想上的,雖然這幾個月我都在為此而做準備。

一腳高一腳低地順着路人指示的方向走去,身上已換上了方才買來的男裝,自己的衣服已然扔在了個僻靜處……「喂,你小子看這點兒……大夥兒聽着,今兒個天氣不好,都警醒著點兒,各位客商也要小心跟隨,各位都是求個平安順暢不是。」

不遠處一個大嗓門響了起來,我精神一震,呼哧帶喘地往前走去,不過五十米,就看見一面大旗在雪中飄揚著,「正遠鏢局」四個大字隱約可見。再走幾步,這才看見,一群群的人,有套牲口的,有搬運貨物的,有圍着烤火的說話兒的,看來這是一個行鏢聚集地。

按行規說,一般的行鏢車隊都會找到當地的鏢局,交上點錢借宿,一來是同行彼此了解,二來鏢師多了聚在一起相對也安全。我慢慢湊了過去,看着還是不斷有各式各樣的人趕了過來,商談價錢,交錢搬貨裝車。

我四下里轉悠了一圈兒,已知道有兩個車隊是直去京城的,還有一隊卻是去天津的,眼瞅著那兩個去往京城的車隊吆喝着出發了,我走到去往天津的車隊跟前,操著蹩腳的天津話,跟那個打頭兒的談價錢,大風大雪我是狗皮帽子糊個嚴實,聲音也是啞啞的,那個鏢師也沒看出什麼不對,更何況,出門在外,都知道要少說少打聽。

幾個回合商定好了價錢,我是身無長物,雖然弄了個大包袱裝樣兒,裏面卻也只是幾件棉衣和幾十兩碎銀而已,銀票我也是貼身藏好,早就打定了主意,若是碰上打劫的,包裹您拿走就是了。

剛找了個避風處靠了過去,一陣馬蹄聲震天地響起,我心裏一哆嗦,小心翼翼地躲開了眾人,藏在了一個裝滿柴火的馬車後面。從縫隙中望出去,方才見過的那個侍衛頭兒正一馬當先地騎了過來。

這兒的一干人等見是官府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全都不敢動,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我下意識地秉住了呼吸。對面鏢局裏早出來了個中年人,看起來彷彿是個管事兒的,就見他快步迎了上去,那些侍衛正好勒馬停住。

那個侍衛頭兒跳下馬,大步走了過去,低頭跟那個管事兒的說了什麼,那管事兒的忙着點頭哈腰,又自轉了身叫了各個鏢局管事兒的一一詢問,只見人人搖頭,那個中年人回過身兒又跟侍衛頭說了些什麼,指了指方才那兩個去京城的鏢車車隊行進的方向。

那侍衛點了點頭,翻身上馬,領着眾人怒馬如龍捲地般的去了,這時候眾人才閑散了起來,紛紛討論著發生了什麼事兒,我心裏略微放鬆了些,一轉眼卻看見方才與我談價錢的那個鏢師,系著腰帶從一個轉角處閃了出來,看樣子是剛去完茅廁。

我還來不及慶幸自己的好運氣,已聽到他大聲招呼著眾人出發,我忙的湊了過去。這種運貨的馬車真是四處漏風,我坐在最裏頭,依然是冷得上牙打下牙,可心裏卻安定了許多,只是裹緊身上的大棉袍,閉上了眼睛,想着下一步要怎樣呢……

初春的風帶着香甜的味道四處游移著,渲染著生命蓬勃的季節即將到來,我坐在井邊認真地洗着衣服,井水雖然還是冰涼得很,我的心情卻慢慢地開朗起來,轉眼間五個月過去了,我似乎把一生要受的罪都受過了。

自從我回到清朝,一直過的都算得上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哪裏經歷過這種奔波?再加上擔驚受怕,身體本來就沒好利索了,因此還生了一場病,卻差點叫庸醫毀了半條命去,好在還算命大,終是讓我挺了過來。

每次想想這其中的種種經歷,我都只能苦笑着安慰自己,「天將將大任於斯人也,必將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云云。而我的大任就是能否再見胤祥一面,哪怕不說話,只看他過得好不好也行。心裏明白這樣的事兒急不得,因此只是耐了性子,守在這靠近西山的小村落里,慢慢尋找機會。

「茗兒姐,你看這是什麼?」一個草編的螞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翠綠翠綠的,嚇了我一跳,我回過頭去笑說:「小皮,你還有心思弄這個,你娘叫你去幫忙,你忘了嗎?」一個圓乎乎的臉蛋兒頓時皺了起來,「知道了,知道了,這就去。」說完轉身要走,卻又回身把那個草螞蚱塞到了我手裏,這才笑着跑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小子……說來倒要感謝他,年初輾轉從天津趕到了京城,卻生了病,拖拖拉拉半好不好的時候,碰見一個男孩掉進了冰窟窿,讓人拉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我正好外出想買些物品從旁經過,本着盡人事知天命的道理,人工呼吸沒做兩下,這小子一口黃水吐出來,就哭着喊怕了。他就是小皮,一個十歲、正是人嫌狗厭年紀的淘氣小子。

福嬸再不肯放我離去,一來二去又發現我是女人,聽了一番我所謂的身世之後,更是母性發作,定要收留我這個可憐人,也多虧了她細心照料,我的病也漸漸地好了起來。「茗兒」這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薇字不能再叫了,茗字卻無論如何不想捨棄,這是我活在這兒的唯一證明了。

事後慢慢地知道,小皮家也是滿人,他阿瑪是十七爺旗下的包衣,算是個閑散旗人,這村子就是十七爺的產業,讓福叔管着。其實這兒並不產什麼農作物,只是有個庵堂是貴族們偶爾會來的,讓他照料著就是了,每月領些散碎銀子,不多,倒也夠他養活家人的了。

我還知道小皮還有一個姐姐,是在京里大戶人家做丫頭,幾年也難得見一次。福叔好酒,人卻是好人,老來得子,本就對小皮疼得不得了,知道是我救了他,對於收留我的事情沒有二話,反倒告訴我,安心住着,家裏不在乎再多張嘴。

我自是踏踏實實地住了下來,實在也是沒有比這兒更隱蔽,而又離胤祥更近的地方了,要說起來我不會做飯,制衣,納鞋底兒,某種程度來說,那就是個廢物,福嬸也未嫌棄,只是一一教給我,我也下了狠功夫去學。心裏很清楚,不管以後事態怎樣發展,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變回那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皇子福晉了。

原本打掃庵堂是福嬸的活計,被我硬攬了過來,福嬸拗不過我,也就隨我去了。今兒就是聽說十七爺要來祭拜,福叔福嬸忙着收拾,我也把那些帳幔摘下來一一清洗,就連小皮也被叫了去幫忙。

三日之後,大隊人馬殺到,我早就躲了開去,本就來路不明,更何況一打照面,十七爺不認識我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庵堂後面是個小樹林,依著山勢起伏,我一早就溜達了過去,帶着饅頭、腌菜和清水,權就當作春遊了。

晃了大半天,估摸了一下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我緩緩地往山下走,剛要出林子口,就看見烏鴉鴉一片人,我停住了腳,看見幾個金圍翠繞的貴婦正在上車。又過了會兒,馬車開動,向著京城的方向走去。

我又在林子裏等了會兒才邁步往下走,一進門就看見福嬸滿臉的笑意,「你這孩子,跑哪兒去了,一天的不見人影兒。」我微微一笑,「不想給您添亂嘛,侍侯那些個夫人,就夠您累的了吧。」說完走到桌邊兒倒了杯茶遞給福嬸。

她笑着接了過去,「還是你這孩子貼心,看我那小子,早就不知道跑哪兒鑽沙去了。」我笑了笑,自倒了杯茶坐下。福嬸興奮地跟我說,「你是沒瞧見,福晉們的氣派,那長相,那做派……哎呀呀,真是跟咱們這下人不一樣。」

我微笑着聽着,那些福晉什麼做派我最清楚不過了,心裏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對了,茗兒,」福嬸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我一愣,忙看向她,「怎麼了?福嬸。」她興奮地跟我比劃着,「你今兒是沒看見,十四貝勒的側福晉,跟你長得有五六分像呢。」

我一怔,十四阿哥的側福晉我都見過,沒有跟我長得像的呀,難道是后娶的?正琢磨,又聽福嬸說,「聽說是今年年下過的門。」「喔,是嗎。」我淡淡地應了一聲,也沒放在心上,只是輕輕地吹着茶葉沫子,「我聽伺候的嬤嬤們說,好像是戶部侍郎的千金,叫什麼茗蕙的,你看,名字也像不是。」福嬸笑着說。

「咣啷」我的茶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跌了個粉碎。「哎喲,茗兒,沒燙著吧,啊?」「啊」我一愣,忙站起身來,「沒事兒,不小心燙了手,一時沒拿住,您別管了,我這就去掃了。」說完轉身衝出門外。

「茗蕙……」這名字若我沒記錯,應該是我那個從未見過的異母妹妹的名字吧。心裏一陣的堵,十四這是為的什麼,後悔,想念,還是又一次拉攏?我苦笑着搖了搖頭,天曉得是為什麼,這些爺們的心思,我從來沒有弄懂過。思前想後的也沒個頭緒,心裏又亂,只能暗自期望十四會好好待這個說起來其實跟我沒有半點關係的「妹妹」。

晚上吃飯的時候福叔他們又聊了起來,顯然福樹跟那幫子太監混得很熟,我雖不耐煩,卻也只能笑着聽,福叔突然說了一句「生了兩個丫頭都嫁入皇家,偏偏又都是側福晉,也不知道他們家是有福還是沒福」。

看着福嬸還要追問,我忙拿小皮的事情打了岔,這才讓他們不再念叨這件事兒了,可那天晚上我卻失眠了,痴痴地在床邊坐了一整夜。

轉眼夏去秋來,我在這兒待了也快三年了,其間只是遠遠地見過十七爺一次,想見十三更是難如登天,好在福叔偶爾回去京城辦事兒,在我旁敲側擊之下,也只是得了個十三爺現在還不錯,去年在江夏查賬還做出一番大事來。

又如,人人說他和四爺是太子黨,和八爺他們斗得更是厲害。隻言片語我都一一收藏,卻不敢偷偷進了京城去見他,若是有個萬一,真的就害了他還有四爺了。

有時算算時間,若是自己沒記錯的話,康熙五十一年,太子就會第二次被廢,這回到是廢個徹底了,只是其間會連累到胤祥。歷史原本就是為當政者服務的,因此也無法確定,胤祥這十年的無妄之災究竟是有還是沒有。

第一次,事態的發展被我強行拐了個彎兒。那麼,第二次,又有誰去幫他呢……終日裏惴惴不安的,人也慢慢地瘦了下來。福嬸雖然心疼,可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我無話可說,只是推說氣候變化、食欲不振而已。

過了春節就進入康熙五十一年了,事情具體什麼時候發生我還是不知道,每日裏只能拚命地幹活,手也日漸粗糙,我卻混不在意,只是有一天小皮跑來說,他姐姐回來了。

看這小皮興奮的樣子,我也不禁高興起來。早就知道,小皮跟他姐姐情分極好,這姑娘沒去做丫頭之前,都是她在帶小皮的,這時的小皮已經十四了,長得虎頭虎腦的,只是不喜念書,成天地想着上陣殺敵。

福叔老說他不學好,我倒覺得是因為福叔總喜歡打酒的時候帶着他,因而聽多了十裏外鎮子上黃鐵嘴說的書,才造成了這種狀況。這話我也不能說,也從未讓他們知道我識字的事情。

那天收拾好了庵堂里的一切,我信步踱了回去,一進門就聽見隱隱約約的哭聲。我一愣,走了兩步,就看見小皮紅着眼圈兒站在窗根兒底下,兩個拳頭握得死緊,見了我進來,他張了張嘴,突然掉頭跑了。

我還來不及喊他,就聽見屋裏福嬸在哭喊,「這可怎麼是好,這不是把我姑娘往火坑裏推嗎,這以後再沒見的日子了,老天爺呀……」接着又聽到福叔低聲說:「你小聲兒點,讓人聽見可怎麼說?」福嬸的聲音越發高起來,「要不是你這個窩囊廢,咱好好的姑娘會被人送去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啊?!……」

我心裏有些奇怪,但顯見不是什麼好事情。屋裏頭好像還有一個細潤的聲音在低低地勸慰著福嬸些什麼,聲音有些耳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我猶豫了一下,終還是推門進去了。

福叔正蹲在門口抽煙,見我進來,看了我一眼,低低地嘆了口氣,卻又低了頭下去。一瞬間,我已看見他佈滿血絲的眼睛也紅腫著。福嬸正坐在炕上抽泣著,一個穿着粉色馬甲的姑娘正緊靠着她,肩頭微微聳動。

我吸了口氣,「福嬸,我回來了。」福嬸還是在那兒抹眼淚兒,那姑娘背脊卻是一僵,慢慢地迴轉了頭來,目光與我一對,「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未及反映,那姑娘迅即撲了上來,一把抱住我放聲大哭,「小姐,你怎麼會在這兒,讓小魚好找呀……」

入夜,看着小魚緊抓着我不放的手,我不止是該哭還是該笑,自己跑了半天,竟然跑到了她爹娘家裏。當時的福叔福嬸嚇壞了,問也不敢問,看小魚見了我規矩恭敬的樣子,一時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也不能告訴他們實情,只是說,什麼都別問,什麼都不知道對他們最好。

福嬸雖是如墜雲霧,福叔卻是有些見識的,看了看他女兒,又看了看我,悄無聲地拉了他老婆出去了,而我就一直聽小魚說着之後的境況。我知道四爺不顧身體,瘋了似地騎馬四處找尋我,暈倒后被從人們送回來,又吐了血。

直到小魚從枕下翻出了我那封信,他才冷靜了下來,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整天,不顧身體虛弱,執意回京,那房子卻一把火燒了。說道那兒,小魚突然問我,小姐你怎麼這麼狠心呢,我雖然伺候四爺不到三個月,卻從沒見過他那樣對一個人的。

我舔了舔嘴唇兒,卻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從認識他的那天起,我就註定對不起他了,可這也是為他好,若我真的留在他身邊,他以後如何面對胤祥,若是有一天戳穿了,他又以何面目對天下人,最重要的是,他是要做皇帝的呀,而我……

小魚雖未受到處罰,卻也是被送到了一個偏遠莊子上,直到一個禮拜前,有人拉了她進京,卻是四爺要她去服侍十三爺……想到這兒我心一痛,胤祥終是被太子爺連累,被圈禁了起來,我自以為扭轉了的命運,又回過手來狠狠地給了我一記耳光。

想來四爺讓小魚去伺候胤祥的意思,很可能是想通過這丫頭的嘴把我還活着的事情讓胤祥知道,因為他最明白,只有這樣,才能讓胤祥有堅強活下去的理由。

我仔細地想了一夜,第二天,小魚醒來的時候,我微笑着告訴她:「我替你去……」

馬車咣當咣當地走着,我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兒,手裏握緊了證明我身份的名牌兒。福叔福嬸聽了我的決定,先是一喜,可轉眼就想到這種欺瞞主子的事情,抓住了是要殺頭的,只是說不行。我笑着告訴他們,四爺不會的,小魚也在一旁點頭,她已經答應了我,不會把我的來龍去脈告訴任何人,只是安安份份地守着爹娘、弟弟過日子。可當我看到那名牌兒上名字的時候,心裏也怔住了,又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不可知……

福叔福嬸雖然一百個不安心,卻在我的執意和小魚的暗示下無奈地同意了,因此我現在就頂着小魚的名號,向十三貝勒府進發。我的心自打做了決定之後就一直狂跳着,我卻不想制止,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我不是在做夢,而是真的又可以見到胤祥了,整整四年了……

看着外面的道路越來越熟悉,我一直低着頭遮擋着自己,不想被別人看清楚,同車的還有三個女孩兒,也是一併要送進去的。人人面無表情,她們以後的命運是未知的,而現在卻要和家人分離,去一個有可能再也不能出來的地方,這裏面唯一心懷喜悅的恐怕就是我了。

時間好像過得特別慢,但終於還是到了。遠遠地就看見那熟悉的府門,而不熟悉的則是一群群把守着的士兵。我們被請下了車,自有外圍的太監,拿名冊對了名字,我不禁暗自慶幸:現在這兒沒照片兒,要不然可就有的瞧了。

正門旁的側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我的手顫抖了起來,身後的一個姑娘卻輕聲啜泣起來。方才點名的那個太監走過來,沖我們一揮手,示意我們進入,我低着頭正要進去,身後一陣馬蹄聲響起,我一頓,就聽見有人迎上去笑說:「四爺,您怎麼來了?」

我僵在了原地,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響起,一陣兒靜默,四爺那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有話要仔細吩咐給她們,張富,你去找間乾淨屋子。」「啊,是,奴才這就去,你們跟我來。」那個管事兒的忙帶着我們向門房走去。

我低着頭從四爺身邊走過,聽見他明顯粗重了的呼吸。我不敢多想,忙快步走了過去,進了耳房,就看見一個個的丫頭被叫了進去,說了幾句又放了出來,最後一個輪到了我,一個小太監跑了過來,「姑娘,您跟我來。」

我點點頭,慢慢地跟在他身後,看見他一撩帘子,我深深地喘了口氣,一步邁了進去。屋子裏光線不明,只是看着四爺背着手站在几案邊。我心裏彷彿長滿了水泡,挑破一個,哆嗦一下,卻還得忍受着下一波疼痛的來襲。

一時間屋裏靜得凝固了似的,只聽見四爺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我知道他本是個急性子,一切的冷漠穩定,只是自我強加克制的結果。正胡思亂想着,突然一個身影兒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我的面前,一隻冰冷的手狠狠地捏起了我的下巴,「你這個……」

四爺的話未說完就咽住了,任憑我的眼淚順着他的手腕滑下,「對不起,對不起……」我似乎只會說這三個字了,四爺的嘴角抿得如同一條線,額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眼中一陣發狠,一陣軟弱,終是嘆了一口氣,輕輕地將我抱進懷裏,「算了……」

我的眼淚不停地流着,彷彿想將四年的情份兒一次出清。過了一會兒,「你還是要進去嗎?」四爺嘶聲問道,我一頓,在他懷裏點點頭,感覺他身體一僵。我輕輕地推開了他,認真地看向他,「若是你還想見到胤祥,就放我進去。」

他一怔,別過了頭去,碎米細牙緊咬着下唇,眼中有着不舍,也有着不甘心。我微微踏前一步,「若我在你身邊,那就是八爺他們手拿把攥的證據,更何況,除了胤祥,你還能信誰,你……不想要你想要的了嗎?」

四爺雷擊般地迴轉了頭過來,目光咄咄逼人地盯住了我。我沒有畏懼地挪開了眼光,而是真誠柔軟地與他對視,心裏明白,成與不成就在他一念之間了,四爺的目光漸漸緩和了下去。清了清嗓子,我又低聲說:「以前我就說過,你一定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現在依然如此。」

四爺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自失地一笑,「也未見得吧,也有的是我怎樣也拿不到的,不是嗎?」我心一酸,只是裝作聽不懂,低垂了睫毛。四爺跨前了一步,伸手理了理我耳邊的碎發,「我還會見到你的,是不是?」

我重重地點點頭,輕聲說「一定」……四爺手一頓,轉而撈起了我的辮子,我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卻見他從中挑了些斷髮出來,握在了手心裏,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突然轉過身去,略抬高了聲調:「你要好好伺候十三爺,知道嗎,嗯?」,我一頓,清晰地答道,「是,奴婢知道了。」「你下去吧。」我恭敬地福了福身兒,刻意忽略了那其中的嘶啞,「奴婢告退。」

走到門口,我忍不住頓了頓,身後卻是一片寂寞。我一低頭,伸手掀了帘子出去了……

大門重重地在我們身後關上了,以前的種種也被關在了門外。這裏說是禁地,卻也是一個不會再有勾心鬥角、生死搏殺的世外桃源。四爺,那可能已經是十年後的事了,而眼前我要見的卻是他……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夢回大清(金子)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夢回大清(金子)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八章 花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