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夢回

第三十七章 夢回

第三十七章夢回

話已說出口,無論如何是收不回來了,一种放松的感覺襲上心頭,這些天的擔驚受怕一瞬間都隨着這句話的出口而消失不見了,我暗自長出了口氣,如釋重負後腦子反倒清晰起來,我心裏迅速地盤算了一下,樣子上卻只是木然地跪在那裏。屋裏的氣氛卻已被我這句話攪得寂靜若死,我只是低着頭,腦中各種念頭電轉。

也不知過了多久,「為什麼?」康熙的聲音突然穿透了我的思緒,聲音不大,其中的意味卻尖利如烙紅的細針般直刺入我心底,我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下意識抬頭看了這以英明睿智著稱的明君一眼。與他的聲音相反,康熙皇帝的面色尚稱得上平和,手裏握著一串佛珠把玩,只是一雙黑眸深如海底,讓人無法探究其中的真意。像呀……真像,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胤祥的眸子,又彷彿看見了四爺。胤祥,四爺……也不知為什麼,一想起他們,我就會變得鎮定起來,也變得——勇敢起來,各種思緒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我微微笑了笑,淡淡說:「因為我恨。」康熙一怔,忍不住微皺了眉頭。

四周的阿哥們各自驚疑不定地打量着我,如三爺那些個不知情的,或是滿腹的懷疑,或是若有所思,而九爺眼中雖有些驚疑不定,卻仍是面色冷凝,並且暗自做了個眼色給有些毛躁的十爺,讓他穩住陣腳。八爺面沉如水,往日的溫文爾雅已全都消失不見了,嘴角緊抿成一條直線,只是牢牢地盯着我不放,而十四阿哥的臉色卻是蒼白若雪,眼睛裏有着不可置信,也有着些微的驚慌失措,雙拳握得死緊,額頭上一條青筋也爆了起來。眼波流轉間,眾人的表情都已落入我的眼底,一股不可抑制的笑意從我心裏涌了上來,一霎那間,他們的驚慌不定,還有對我會說些什麼那不確定的恐懼,給了我一種他們的前途生命盡在我掌握的感覺,雖然只有一剎那,雖然我為此付出的代價是……

看着耐心等我答案的康熙,我輕聲答道:「皇上知道,自我和胤祥成婚以來,一直一無所出,太子爺一直在勸胤祥納妾,而胤祥也動心了。」我頓了頓,這話半真半假,太子爺確曾幾次勸過胤祥納妾,卻被胤祥巧妙委婉地拒絕了。想到這兒我心裏一暖,嘴裏卻接着說:「我是個高傲的女人,新婚不過數年,丈夫就要納妾,我不能容忍這樣的侮辱發生,所以我恨,恨無中生有的太子,也恨心志不堅、朝三暮四的胤祥,所以我魘咒了太子,又模仿了胤祥的字跡,讓他百口莫辯。」這些話聽起來彷彿是二流言情電視劇中的台詞,再配上我三流的演技……說完之後我心裏忍不住地苦笑。

屋裏靜了一會兒,康熙皇帝沉聲說:「那為什麼現在又說了出來?」我想了想,「沒什麼,我後悔了而已,從沒想過事情會鬧得這麼大。」說到這兒,我淡淡彎了彎嘴角兒,「皇上也知道的,女人都是頭髮長見識短,想不了太遠的。」康熙也為我這番揶揄的話怔了怔,恐怕他長這麼大,還沒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吧,只是我命都要不保了,還管得了他是誰。要不是他生了這群如狼似虎的兒子,我又怎會被逼得落到這般自尋死路的地步。但驚訝的神色只是從他眼中一滑而過,「來呀,筆墨伺候。」他慢聲說,轉眼間宣紙徽墨就已擺放在了我的面前,我什麼也沒說,提起筆毫不猶豫地寫下了方才從十爺口中聽到的內容。寫完之後我拿起來輕輕吹了吹墨跡,不理一旁愣著的李德全,仔細看了看,還好,這幾年下來胤祥的字我學了有八分像,反正只是要找一個替罪羊,像與不像也沒太大的差別吧,心裡冷笑,轉手把紙張遞給了李德全。

李德全恭敬地捧了上去,康熙皇帝接了過去,在燈影兒下細瞧,阿哥們看看康熙再看看我,面色緊張,可誰也不知道那上面寫了些什麼。「果然不錯……」康熙看了一會兒,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幾個字。八爺他們的臉色我真想給他們拍下來,恐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們如同白日見鬼般的表情了……

「你們都出去,在庭下候着,若有妄動妄言者,殺無赦。」康熙皇帝突然發話,眾人面面相覷,雖是為了不同的理由而感到憂心惶惑,卻沒人敢違背皇帝的旨意,都魚貫而出,依次退了下去。

屋子裏真的靜默得一聲不聞起來,我低着頭跪在那裏,眼前的一切恍如在夢中,卻忍不住地想,與康熙皇帝單獨面談,雖然話題糟糕至極,可若是有這個機會,不知會有多少史學家蜂擁前來呢,哪怕明知道是送死……胡思亂想之間,屋裏的金自鳴鐘突然噹噹敲了十下,我心底一抖,一雙做工精良的鹿皮皂靴停在了我的面前,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當頭罩下,我情不自禁地縮緊了肩膀,捏緊了拳頭,等著那雷霆一擊。

「為什麼。」皇帝的聲音淡淡地從我頭頂飄了下來,與方才一模一樣的問題。我一頓,閉了閉眼,是呀,我剛才那番話,康熙恐怕連半個字都不相信吧,唯一出乎他意料的,就是我居然把魘鎮的內容一字不錯地寫了出來。

「因為我不想讓胤祥死。」我仰起頭看了康熙皇帝一眼,他背着手,正目光炯炯地直視着我,聽我這麼說他皺起了眉頭,緊了緊嘴角,卻沒開口。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皇上也許想說,您並無殺胤祥之意,因為您知道這不是他做的。」康熙聞言一愣,眯了眼,彷彿想把我看透似的盯着我不放……我的心劇烈地跳動着,手也不可抑制地哆嗦著,卻依然挺直了背脊與他對視,心裏卻想着原來恐懼也可以給人以勇氣。「可是這樣的大事兒,皇上又不可能不處理,就算不殺他,最少也會是圈禁吧。可這樣對胤祥來說,跟讓他死又有什麼分別呢。」我啞聲說道:「方才皇上宣了宗人府進來,就是想這樣做吧。」

康熙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不發。我忍不住咽了口乾沫,只覺得喉嚨如火燒般,強忍着不適,我又說:「皇上也知道這件事兒再追查下去,您失去的就不止是胤祥一個兒子了,可您這樣的決定對胤祥太不公平,他已經沒了額娘,不能再被自己的父親拋棄了……」康熙聞言臉色一僵,嘴角兒硬了一下,就別轉了目光看向承塵。一氣兒說完了那些話,我有些氣喘,頓了頓,「所以,我認了最好,不是嗎?」說完這句話,我筋疲力盡地癱坐在地上,該說的我都說了,康熙願意怎樣就隨他吧。我忍不住抬起手隔着衣物握住了胤祥送我的那個扳指,我儘力了,真的儘力了,你知道嗎,胤祥……

良久,「你為什麼這麼做。」康熙緩緩地問了出來,聲音里有了兩分柔和,我卻是一怔。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不想讓胤祥去受苦,如果我對他只是書中的了解,那對他的遭遇充其量只是幾分憐憫和一些慨嘆罷了。可現在,他的呼吸,他的眼神,他的骨血已經融入了我的生命,我感同身受地看着他痛了一次又一次,又怎能眼睜睜地讓他再次跌入永遠無法自拔的苦痛里。更何況心裏一直隱隱覺得,自己本就不該存在,我已經改變了胤祥生命中的太多,好的或不好的,那如果用我的消失,換來他的平安,應該還算得上是一件很划算的買賣吧……想到這兒,忍不住苦笑了出來。

一轉眼間突然發現康熙皇帝正在默默地看着我,我強笑了笑,低聲說:「胤祥做了能為我做的一切,我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康熙一怔,用手指揉了揉額頭,輕嘆了一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胤祥知道了這件事後又要如何自處呢。」心臟一陣痙攣,一股濕意迅即湧上了眼眶,我用力閉上了眼睛,過了會兒我抬頭看向康熙,「我的選擇和您一樣。」我盯着他一字一頓地說「兩-害―相―較―取―其―輕。」

康熙大大地一怔,一抹無奈的蒼白和被人踩到痛處的狼狽從他眼中閃了過去,一瞬間我才感覺到,康熙再英明睿智,他畢竟還是個凡人,是個父親,卻有着太多普通人不用去經受的痛苦選擇。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過了一會兒,恢復正常的康熙淡然地說。我本想搖頭,要是留不住小命,那還有什麼可要求的,可轉念間突然想到一件事,就俯下身去,「是,請皇上不要罪及我的家人,我與他們感情向來淡薄,他們並沒得過我什麼好處,這種壞事兒就不要再扣到他們頭上去了。」說完我重重地磕下一個頭去。別人不說,那個額娘畢竟是真心對我的,雖然她愛的是自己的女兒,而並不是我這個鵲巢鳩佔的冒牌貨,我伏在地上,屋子裏一片靜默……

「來人呀。」康熙突然厲聲呼喝了一聲,李德全應聲而入,「傳侍衛們進來。」

「喳。」李德全忙答應着退了出去,半眼都不敢看我。一陣腳步聲響,德泰憨重的聲音響了起來,「奴才給皇上請安。」康熙來回走了兩步,再看了我一眼,突然轉身回到正中的座位上,低緩卻清晰地說,「將雅拉爾塔氏關入禁室,嚴加看管,回京再審,其間不許任何人接近,聽明白了嗎?!」德泰一怔,卻又被康熙陰沉的語氣嚇倒,忙又打了個千兒,「喳,奴才遵旨」。德泰一個跨步走到我跟前,卻不好意思生扯我起來,不禁有些手足無措,我微微搖了搖頭,自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謝皇上恩典」,心裏卻忍不住苦笑,謝要殺自己的人,還真是……康熙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沖我揮了揮手。

我轉身隨着德泰向外走去,身前身後都是大內侍衛,門外的眾阿哥和大臣們自然都聽到了剛才康熙皇帝的旨意,八爺愣愣地看着我走了出來,而有些失措的十爺站在他身後,九爺站在陰影兒里,十四卻是一臉的痛苦,牙齒緊咬着已然失了血色的下唇。見我出來,他跨前一步彷彿想說些什麼,卻被身後的九阿哥一把拽住,我心裏嘆了口氣,不再去看他,只是下意識地隨着侍衛們走着,走在我前面的德泰突然停下了腳步,我恍恍惚惚地差點撞上他。

看他愣愣地停在那裏看着前面,我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好痛……我忍不住用手抓緊了胸口,燈火隱約中,四爺如木雕石塑般站在庭院門口,充滿了痛苦和壓抑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天亮,天黑,這是我對外界唯一的感受了,時間在沉默寂靜里似乎也有些停頓,讓我有些不知寒暑的感覺。然後從承德被拘禁的閣樓里,又被移到了眼下坐着的這輛馬車上,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些搖搖晃晃而已。來照顧我的老太監從未開口說過半句話,只是默默地端來飯菜,而後撤走我吃完的空盤兒,甚至是我方便完的馬桶,他也是及時清理。一開始我真是萬分的不好意思,也曾喃喃低語過幾句謝謝,卻從未得到他一點兒回應,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發現他竟是個舌頭被割去的啞巴。

那天我似乎連白天也感受不到了,心就那麼突突地跳着,怎麼用手按著也不行,直到那啞巴太監又進來幫我收拾起居用品,死死地看着他木然的臉,有些混濁的眼,他恍如未覺,收拾完就扎手紮腳地出去了,我的心不再跳了,一股讓人窒息的恐懼卻鎖緊了我的喉嚨。

「咣當,咣當……」馬車不急不徐在官道上走着,四周的車窗已被桑皮紙糊嚴實了,我每日衣食住行就在這幾尺見方的馬車裏,對時間的判斷,就只有那老太監撩開帘子的瞬間。我根本看不到外面,眼睛卻下意識地盯着車窗看,腦海中想像著外面是什麼樣的景色,其他人又在做着什麼。

我已經整整十天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了,前五天我還能自說自話,給自己打氣,盡量不讓自己想太多。而自從見了那老太監齊根斷掉的舌根兒,我再也不想說話,每日裏只是靜靜地坐在角落裏,讓我吃就吃,讓我睡就睡。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我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卻依然無法自拔地讓自己向著黑暗的谷底慢慢滑去。

自打那日之後,康熙沒有再召見過我,可飲食起居並不差,與我往日的區別也只是不見天日而已。想到這兒,我情不自禁地摸著胸前垂著的扳指,這是我僅有的安慰了,每當想起馬車停止讓我下車的時候也許就是我生命的終點,我都害怕得想要發瘋,而這枚扳指就是唯一可以證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證據了。還有……就是四爺那痛徹心肺的目光,那天看着四爺的眼睛,不知怎的,我的眼淚就那麼一滴滴地掉了出來,心裏突然湧起的委屈讓我想放聲大哭,可臉上的肌肉卻自作主張地做了個大大的笑容出來。看見我的笑容,四爺一怔,嘴唇兒微微哆嗦著,卻吐不出隻言片語,眼看着他狠狠地咬住了下唇,一絲血珠兒漸漸滲了出來。

那絲血珠和這個扳指兒伴着我度過了這難熬的死亡路程。有時候也會想,那些死刑犯是否也會像我倒數着結束之日的到來。就這麼每日裏計算著,吃着,睡着……也許過了今天我就不用再害怕了,今天已經是第十六天了,按照路程的計算,應該到京城了。

馬車的行進變得彎彎繞繞起來,突然停頓了下來,一陣隱隱的人聲響起,我原本歪靠在板壁上,正想坐起身來,門口的帘子突然刷地一下拉開了,光亮猛地射了進來,我忍不住抬起手遮蓋在眼前,閉上的眼中一片金星兒亂跳。

唏唏嗦嗦的聲音傳來,好像有人在翻看檢查着什麼,我勉強撐開了眼看去,一個身影兒正退了出去,又掩好了帘子,衣角兒一閃,一瞬間,我已經看清了這些天來我見到的第二個人,因為太熟悉了,那是禁宮侍衛的服色。

終於到了,如果眼前有個鏡子,我能看見自己臉上的神色,那一定是萬分的古怪吧,因為我自己現在都不知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馬車繼續前行,又走了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的一段路,馬車終於停下了,那個老太監掀起了車帘子,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下車。一瞬間,我有着想留在車上不動的想法,似乎這樣就能暫時避開眼前可怕的命運,但轉瞬又為自己的幼稚想法搖了搖頭,咬牙往外挪去。這些天不是躺就是坐,兩條腿彷彿已經木了,撐著那老太監的手下車,只覺得他的手乾枯冰涼,一陣寒意順着他的手指直直地爬上我的心臟,我情不自禁地鬆了手,腳接觸地面的一剎那,麻木酸痛的感覺如針刺般涌了上來,我忍不住晃了晃,卻寧願摔倒也不想再去碰觸那個老太監一分一毫。

那老太監也不主動扶我,只是等着我站得穩了,才引着我向前走去。我回頭看看,馬車的另一邊站着十幾個侍衛和太監,卻是人人背向於我,不敢回頭。我苦笑着咧了咧嘴,就一步一挪地跟着在前面等我的老太監向前走去,看看四周宮牆高高,一片陰暗,眼前卻是一條狹長的甬道,黑得看不到頭兒,昏黑中讓我無法辨認這究竟是哪裏,心裏卻莫名地跳了一下。唯一的光亮來自身前老太監手裏的燈火,搖搖曳曳,分外的凄清,腳步聲在黑暗的虛空中迴響着,我的心跳,跳得越發得快了起來,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股越來越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難道……

身前的老太監突然停住了腳步,我探頭看去,一扇有些斑駁的木門正在燈火閃爍中若隱若現,「篤篤」老太監輕輕敲了敲門,幾乎是立即的,木門「吱呀」一聲,緩緩地打開,一股深沉的氣息飄了出來。老太監示意我進去,我下意識地抓緊了領口兒,兩條腿彷彿踩着棉花似地慢步走了進去,院子裏站了幾個人,我卻無心細看,只是緩慢卻堅定地走到屋子門口,暗自做了個深呼吸,鼓起勇氣向門楣看去……

「原來是叫蘊秀呀。」我喃喃模糊自語,「呵呵……」一股不可抑制的笑意浮了上來,「哈哈,哈哈……」我放聲大笑。與我相處了十六天而面不改色的老太監終於抬起了眼,有些驚慌地看着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一時間,院子裏只有我略帶瘋狂的笑聲迴響着,院子裏的其他人卻是忍不住都倒退了半步。

「咳咳……」笑得太厲害了,我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握住嘴,讓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氣管兒漸漸通順了起來,終是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一眼門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一抹許久不見的平靜溢滿了我的胸腔,此處雖然漆黑陰森如牢籠,卻讓我感受到了家的距離。我用手搓了搓臉,轉眼看向一旁默然不語的眾人,淡淡地問:「現在要我做什麼?」許久不講話,舌頭有些發硬,聲音聽起來也分外模糊。陰影兒里閃出個太監,烏漆抹黑的也看不出個形象,只是聲音還算清楚,「您先休息吧。」說完就從腰上掏出了一串兒鑰匙,並快步走到屋門口嘩啦一聲打開門鎖,閃身進去,不一會兒,屋裏亮了起來,那太監出現在門口,並躬身請我進去。

我也不想多問,就抬腳邁了進去,屋裏倒也還整齊,床褥也是新的,只是隱隱有些霉味兒傳來,不過卻比二十一世紀時的破敗好得太多了,我忍不住苦笑。身後早有兩個小太監,一個沏了壺熱茶來,一個手裏卻端了幾碟子點心,香甜的味道隨風飄了過來。我轉頭看到床前有個書案,就情不自禁地踱了過去,一令宋紙,一方端硯,兩錠徽墨,還有粗細不一幾隻狼毫就那麼整齊地放在案上。我一怔,順手拿起一隻小狼毫在手中端詳,那幾支筆還有硯台竟是我日常用的,一絲諷刺湧上心頭,轉眼看看一旁恭敬伺候着的領頭太監,「還真是周到呀。」我的譏刺如同灰塵般飄落在那太監肩頭,他以一種拂都不想去拂的態度恭聲回說:「福晉請早些安歇吧,若是有什麼吩咐,請吩咐奴才就是了,奴才賤名王福兒。」說完他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只是揮了揮手,他打了個千兒,領着兩個小太監出去了。

我在那兒愣了一會兒,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是緩緩地坐在了凳子上,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股普洱的味道隨着熱氣緩緩圍繞住了我,我閉着眼,也不想喝,只是單純地感受着手中許久不見的溫暖。

方才竟想去問那太監關於胤祥的消息,也許是這幾天被關得太久了,腦子都遲鈍了起來,竟想去做一些往日裏決不會做的蠢事兒。忍不住向四周看看,窗,牆,梁,柱……我曾跟小春說過,命運只是人們對事情無法解釋的借口,而根本不會去管那其中的苦痛和悲傷,如果被人說,這就是你的命,那一定是糟得不能再糟的結果。想想當時說這番話的我,一定是語重心長,先知先覺的樣子吧。可看看現在的自己,那時的話簡直就是一個笑話,被命運這隻手撥弄過來又撥弄過去而不自知的卻是自己,可惜小春兒看不到了……想到小春兒我心裏一堵,甩甩頭不再去想,數日前十爺那句「宮廷」已經說明了太多問題了,我曾儘力去點醒她,可結果依然如此,甚至累及胤祥生命。如果這時小春兒再跟我說一句,「這就是我的命。」恐怕我也只有點頭的份兒了。想到胤祥心中卻是一痛,不知他現在在做什麼,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康熙應該是依然囚禁着他吧。若是這時讓他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和處境……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想下去。

可能是拘禁得太久,我有些晨昏顛倒,現在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仔細想了想,就拿了錠墨,在硯台里緩緩地磨著。用狼毫沾滿了墨汁,懸腕於紙,遲遲不能下筆,只覺得心中有着千言萬語,卻字字無法吐露。

「啪!」一滴墨汁濃濃地跌在了雪白的宋紙上,濺起點點墨痕,看着斑斑點點的紙張,一股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我唰地一聲把紙團成一團兒,狠狠地扔了出去,紙團兒輕飄飄地滾落到了角落裏。

定了定心,我決定把我知道的所有好玩的相聲、笑話兒都默寫出來,胤祥最喜歡聽這些,每次聽了都是前仰後合的,那時他的笑容里沒有一絲陰暗,那是我最喜歡的純粹笑容。想到這兒,我飛快的下筆,彷彿有人在追趕似的,一張又一張地寫着……寫着寫着,心思澎湃,想說的話竟如潮水般傾瀉了出來。我喃喃自語,彷彿胤祥就在紙上與我面面向對,寫到高興處我忍不住笑出聲兒來,寫到艱澀處眼淚也情不自禁地落在紙上,我不管不顧,只是寫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燭火漸漸飄搖暗淡……

「嘩啦……」彷彿是紙張抖動的聲音隱隱傳來,我一頓,剛要動,卻覺得胳膊一陣酸麻,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聲兒,臉上也僵得很,緩緩地抬起頭來,許久不見的日光直射入我的眼底,我忙閉了眼,卻很享受陽光拂面的感覺,原來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睡了過去。

閉着眼伸了個懶腰,好久沒睡得這麼熟了,可能是之前因為前途慘淡而心神俱疲,也可能因為發現自己有可能逃過一劫、回到現代而鬆了口氣,反正一夜無夢。身子有些疼,昨晚的睡姿並不好,睜開眼,站起身正想活動活動筋骨兒,卻發現一個人正站在一旁,手裏拿着我昨夜寫的東西……

我怔了怔,心裏還有些糊塗,就這麼與那人對視了一會兒,突然間反應了過來,我一個箭步,劈手奪了那張紙回來,厲聲說,「你來幹嗎?!……」

十四阿哥怔怔地站在窗前,手裏還拿着我的一隻玉桿兒狼毫,就在那兒無意識地捏轉着。對於我的毫不掩飾的敵意,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或嬉笑,或譏諷,臉色似乎變得模糊起來,五官明明就刻劃在臉上清晰可見,卻偏偏給人一種如罩雲霧的感覺。

方才一聲狂喝令我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屋裏靜得可怕,只有偶爾我強抑著的粗重呼吸冒了出來,見到他的一剎那,一股難以抑制的仇視從我心底湧起,恨不得狠狠給他幾記耳光,再把他一腳踹到天邊去。我的眼神一定很凌厲吧,十四終是把緊盯着我的眼光移了開去,一抹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軟弱,就那麼沒有半點兒遮掩地從他眼底滑了出來。初升的朝霞透過窗欞灑在了他身上,柔嫩的色彩映得他的臉色越發蒼白,僵直的身體宛如雕像,我忍不住地想,如果硬要給那座雕像取一個名字,應該稱之為「悔恨」吧……

喉嚨莫名地緊了緊,我閉上眼,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出來,所有的憤怒,敵視,輕蔑,似乎都隨着二氧化碳隨風而散了,算了……他的出現並未讓我覺得太過奇怪,八爺他們手眼通天,我早就不知領教過多少回了。轉過身,我一張一張收拾著散落在桌面還有地面上的紙張,按著順序一一疊起。胤祥看到這些時會怎樣呢,我情不自禁地猜測著,是能體會到我的別無選擇,而將它們細細收好,還是會怨恨我自作主張的決定而將它們撕得粉碎呢。「唉……」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不論他的反應如何,我大概是沒那個命親眼目睹了吧……

「小薇……」十四沙啞的聲音在我身後低低響起,我刻意忙碌的手微微一僵,定了定神,我淡淡說了句,「你走吧,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與我接觸,你想違抗聖命嗎?」說完繼續收拾手裏的東西。「小薇,我……」十四阿哥低喚了一聲,卻再沒有下文。我只覺得心裏火燒火燎的,都不想與他計較了,他還想怎樣,想讓我說什麼,原諒他想要殺了我丈夫,卻誤中副車地害了我,還是怎的……我不禁有些氣急而笑地搖了搖頭,如是那樣的話,只能說他太高看我了,我可沒有那麼寬大的心胸。可身後還是一片靜默,他不再說話,卻也不走。

實在忍無可忍,既然他想自找難堪,那……我一個大回身看向他,「你……」剩下的話卻都噎在了喉頭,那雙與四爺一模一樣的黑眸正直直地看着我,裏面彷彿盛滿了不能吐露的千言萬語,我有些抵受不住的別開了眼,心裏卻想着,原來沒有眼淚人也是可以痛哭的……

身後就是書桌,我忍不住用手抓緊了桌沿兒,突然一陣疼痛從手指傳來,下意識地低頭去看,才發現指關節因為用力全都泛了白,可自從初見十四阿哥的一幕幕卻飛快地從我腦中滑過。那個為了氣十三而親了我一下,卻被我拿袖抹臉的動作氣得夠嗆的十四阿哥,那個在圍場充滿妒忌地問我,要是十三和四爺同時出事,我會去救誰的十四阿哥,那個在洞房沙啞著嗓音向我敬酒的十四阿哥……我用力地甩了甩頭,還有那個會在未來,被自己的嫡親兄長壓制的後半世再也無法意氣風發的大將軍王……

兄弟奪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過程原就慘烈,不會有半點兒溫情,可惜我卻只能站在胤祥和四爺的立場上去看問題,所以……我低頭讓自己平靜了一下,抬眼看向對面的十四阿哥,牢牢地盯住他,緩聲說:「你是個男人,就有男人一定要做的事,既然做了就不要後悔。」

十四阿哥大大地一怔,臉上的筋肉微微抽搐著,鼻翅兒歙動,半張了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我暗暗嘆了口氣,天做孽尚可活,自做孽……,我慢慢地背過了身兒去,心裏如同塞了一把爛棉絮似的,「你走吧,今後我都不想再看見你。」頓了頓,我終忍不住嘲諷地說,「就算我想看,大概也沒有機會了吧。」

身後「咔吧」一聲響,又靜了會兒,腳步聲兒響起,房門吱呀地開了,又吱吱呀呀地緩緩關起。我靜默地立在書桌前,腦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覺得小腿一陣麻木,顯是站得久了,我舔了舔嘴唇兒,轉身往床邊走去。

「喀啦」一腳踢中了什麼東西,我低頭看去,竟是斷掉的半截白玉筆桿兒,下意識曲腿彎身去撿了起來,一抹腥紅猛地刺入了我的眼底。眼中沒來由的一熱,怔怔地瞧了半響兒,才慢步走到廢紙簍子跟前,一鬆手……

轉眼又過了六天,再沒人來打攪我,外面也沒有半點兒消息,這個幽閉的院落彷彿被人遺忘了,我也渾不在意,每日裏除了吃睡,就是不停地寫,雖不知道自己的時間還有多少,卻知道自己還有將近半生的話沒有跟胤祥說完。我既不會刺繡,也不會裁衣做鞋,卻不想不留半點兒念想兒給胤祥,所以只有拚了命的去寫,雖然根本不知道,胤祥終究能不能看見這些……

他終將知道我為什麼離他而去,我並不擔心他會軟弱得為了個女人自殺,就算他想,也還會有四爺,甚至是康熙在一旁看顧着他。但我卻擔心他的多情會讓他過得生不如死,我們之間的感情實在是太過深厚,甚至與眾不同了。

呵呵……我看着手裏的文字苦笑,如果把這篇兒紙拿到現代,大概會被當作勵志文章,拿給憂鬱症患者看吧。今天一整天寫來寫去,中心意思只有一個,就是一定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門吱呀一聲響了起來,這門實在太老舊了,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當門鈴用,不用擔心會發生那種有人進來站你背後,而你還一無所覺的事情發生。身後的腳步聲很輕巧,可能是小太監又來給我送晚飯了,這些天他們和我說的話超不過二十句,而其中回答「是」就佔了一半兒多。我擺了擺手,「放在一邊兒吧,我一會兒再吃。」

「是。」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了過來,我背脊一僵,緩緩地回過了頭去……把子頭,花盆底兒,天青坎兒,素色的八幅裙,七香柔美的面龐瞬時出現在我眼前。我看了她一會兒,她原本與我對視,沒過一會兒就低垂了目光,我想了想,回頭把手裏的筆架好,未寫完的信拿鎮紙壓住,就把凳子轉了個方向,面朝七香坐好。

「胤祥怎麼樣了?」我輕聲問,七香一頓,低頭細聲說:「十三爺還被拘在養蜂夾道,聽信兒說,雖受了點兒罪,但身子骨尚好,只是看管得更加嚴厲了,不許任何人接近。」

「喔,是嗎……」我心裏一寬,康熙果然沒把他放出來。至於看管的更加嚴厲,一來是不想有任何風吹草動傳到他耳朵里;二來也是更好地保護他吧。看來那天我說的話雖然隱晦,康熙還是聽明白了……

「四爺一直在為這件事奔走,聽說他在乾清宮外跪了一夜。」七香突然低聲說,我一頓,心裏登時疼得擰了起來。這些天我寫了無數的東西想給胤祥留下,卻不敢有隻言片語寫給四爺……我閉上眼,靜待着這股疼痛慢慢消退。過了會兒,我張開眼,「我家裏人沒事兒吧。」七香一怔,「是,您被囚禁的事兒是個秘密,皇上下了嚴旨,任何人不許外傳。」我點點頭,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是怎麼進來的?」七香微微笑了笑,「這是貴主兒偏殿後的一間耳房,皇上下的旨意,把您拘禁於此,由貴主兒照看。」我一愣,轉念明白過來,這種涉及宮闈醜聞的事情怎能外露呢,只有把我囚禁在宮中,而貴主兒是現在宮中份位最高的妃嬪,這樣的事情自然只有交給她辦了。裏外前後瞬時就貫通了,這些天皇帝也不好過吧,我淡淡地搖了搖頭,就算魘鎮的事情我一力扛了,太子終是有失德行,再加上素行不良,讓皇帝不能不處置他。還有他那些個有本事的兒子們,搞出來的陰謀詭計,恐怕不是心寒兩個字就能解決的吧……

「這是貴主兒讓我拿來給您的東西。」七香的聲音將我從思緒中拽了回來。「喔,是嗎。」我隨意地應了應,並沒有什麼興趣去拆看七香懷裏抱着的包袱。七香卻是表情怪異地盯着我,眼中有着一點點我看不明白的東西,更多的卻是驚惶與緊張。我定定地瞧了她兩眼,緩緩地伸了手出去,「拿來吧。」我低聲說。七香臉色一僵,慢慢走了過來,伸手遞了那個包袱給我,她的手卻在微微顫抖著。

我接了過來放在膝上,一層層地打了開來,一套綉工精美的袍服出現在我眼前。嘴裏「咯嘣」一聲,咬牙的聲音嚇了自己一跳,太陽穴突突地跳着,我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衣服,那大紅的顏色彷彿要將我淹沒,「呵呵……」

退到一旁的七香有些驚惶地抬頭看我,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在笑,「好呀,沒想到還有穿上正福晉行頭的一天,哼哼……」我無意識地用手指在那光滑又冰涼的綢緞上遊走,那紅色卻漸漸變得慘白起來,恍若一條白綾緊緊地勒在我的脖頸上,讓我窒息……

「還有事兒嗎。」我抬眼看向七香,她嚇了一跳,看見我平靜的面色又是一怔,「沒什麼了,主子只是說讓我把這個給您,是皇上的旨意,並沒別的話。」我點點頭,「知道了,那你下去吧。」七香福了福身,一步步往外退去,我只是冷冷地坐在椅子上,腦中亂得很。

「福晉。」七香突然頓住了腳步,「奴婢……能幫您做些什麼?」她吶吶地問道。我一愣,抬頭去看她,她清秀的臉卻含着一絲堅定。說真的,到現在我也不懂七香,她到底是什麼人,又跟胤祥有着怎樣的瓜葛,可我已經沒有機會去問胤祥了。低頭看看手中的袍服,這分明就是一道閻王的催命符……

我猛地站了起來,把衣服仍在一邊兒,飛快地把這些天寫的東西收拾了起來,厚厚的一摞,我四處尋找,一把把用來包衣服的那個包袱皮從地上撿了起來,把我寫的全部珍而重之地細細包了起來。輕輕在那上面按了按,我小心翼翼地把這個包袱拿了起來,重重吸了口氣,轉過身向七香遞過去,「如果可以的話,幫我交給胤祥。」七香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了看我,我點了點頭。她踉蹌着腳步走了上來,哆嗦着手接了過去,包袱離手的一剎那,我感到身體的一部分也隨之而去了。

七香彷彿把命抱在懷裏似地緊緊摟住那個包袱,她抿了抿乾澀的嘴唇,有些艱難地問我,「您……相信我……」我一頓,啞聲說:「我沒別的選擇,只有選擇相信你,若你肯儘力而為,我自當感念你的恩德。」

七香震了震,彎了彎身,轉身向門口走去,「吱呀」一聲,門扇半開,她突然回頭,「您真的不想知道……」我搖了搖頭,打斷了她,「我不想知道,你與胤祥如何,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看着七香蒼白的容色,我淡然一笑,「你快走吧,我只是不想死都不安心。」七香睜大了眼,旋即又低下頭,深深地給我行了個宮禮,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我怔怔地站在門口,外面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了,只有從門縫兒里吹進的風,還能帶來一絲生命的氣息。我看看書桌,看來我也不用再寫什麼了,就轉身走到床邊,仰躺了下去,帳頂懸掛的如意絛在微微搖晃着,我轉頭看看被我丟在枕邊的大紅袍服,上面也綉著團團如意,忍不住苦笑出來,如意……我的死又會如了誰的意呢……

一陣人聲兒傳來,我揉了揉眼,外面的燈火晃得我有些眼花,燈火?!我慢慢地坐起身來,許久不見燈火閃耀了……

「吱呀」老木門例行通報了一聲有人到來,外面的光亮讓我有些不適應,我眯了眯眼。「福晉。」一個人影兒打了個千兒下去,說完站起來回身關起了門,屋裏頓時又暗了許多。我直直盯着眼前的人瞧,他臉上雖還是一片恭敬笑意,眼中卻閃過一絲不自在,我心裏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竟然是李公公大駕光臨。」太監大總管李德全臉色一僵,卻是老道地低頭說:「奴才可不敢當。」

我盤起腿來,心裏已經明白了他的來意,白天七香送來衣服已經等於現行通知我了,我捏緊了拳頭,身上卻是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見我不說話,只是盯着他瞧,李德全清咳了兩聲,「皇上有話問您。」說完等着我跪下來回話,等了會兒見我動也不動,他眉頭一皺,面上有些驚奇,卻也忍了,又咳了兩聲,「嗯哼……皇上問,你是否後悔?」我的舌頭早就僵了,方才也不是擺清高,而是實在動不了了。可康熙的問題卻如冷水澆頭一樣,讓我打了一個激靈,我緩緩挺直了背脊,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后-悔!」

李德全眼神閃了閃,卻沒說什麼,只是低頭輕嘆了口氣,又抬起頭清晰地說:「皇上有旨意。」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下意識地想用手撐著自己站起身來,可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已經消耗貽盡了,勉強咧了咧嘴:「李公公,非是我無禮,實在是沒力氣站起來了,就在這兒聽,行吧?」李德全一怔,躬了躬身,「是。」又清了清喉嚨,端容說:「皇上口喻,雅拉爾塔氏。茗薇,因嫉成恨,做下喪心病狂之事,罪無可恕,念其素行尚好,賜自盡,並從皇室玉牒中除名,欽此。」他頓了頓,「福晉,您……聽明白了?」我木然地點了點頭。他又說:「對外會宣稱,您因為心智瘋迷,重病而……嗯哼……決不會罪及您的家人的。」

赫赫……我心中泛起一陣苦笑。從皇室除名,那就是說我的一切將會被抹個乾乾淨淨,不會在歷史上留下半點痕迹……我就說看了那麼些清史稿,可卻從未見過我這一號。我下意識地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看來我真的要跟眼前的一切說再見了,這幾年的一切,就彷彿是夢一場……

門「吱呀」又響了一聲,我調轉了眼光看過去,一個小太監拎了一盒子東西進來,恭恭敬敬地交給了一旁的李德全,就彎身退了下去。我愣愣地看着李德全把那個盒子放在了桌上,又一一拿出一個酒壺,一隻杯子,他的動作彷彿慢動作一樣,我覺得四周的空氣也變得凝固起來。

「嘩啦啦……」水聲響起,那是毒酒砸在杯底的聲音,我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一霎那間,我想尖叫,想奪路而逃,想……眼看着李德全一步步地走了上來,到了跟前恭敬地彎下身去,手臂向前平伸,黃楊木托盤上,是一小小的白玉酒杯,裏面隱見水波搖動……

好涼……這是我握住那個酒杯唯一的感覺,心裏卻在詫異自己什麼時候把這杯子拿起來的,一股桂花陳特有的香氣撲鼻而來,玉色的酒杯,朱紅的酒液,真是漂亮,怪不得人說,艷麗的東西通常都有毒,天然的如此,人工製造的亦然。這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了減少死亡的恐懼嗎……用力地咽了口乾沫,心裏狂叫着,結束吧,讓一切都結束吧……我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酒杯,貼近唇,閉上眼,一揚頭……

「福晉,奴才退下了。」李德全打了個千兒,轉身退了出去,門「吱呀」一聲關上了,我重重地往背後的板壁靠去。這回好了,該干都幹了,回家的車票也已經被我咽進了肚子裏,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只是不知道自己是會一覺醒來,就回到現代去,還是直接去了那永遠不用再醒的地方呢……

腦中漸漸變得一片空白,肚子裏也火燒火燎起來,只是不知道是毒藥發作,還是酒勁兒泛上來了,我下意識地從領口裏把那個扳指掏了出來,這也是白玉的,但卻是溫溫的,我把它放在唇上摩挲著,胤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了……來這裏與你相識並非是我想要的,可就這樣離你而去,也不是我想要的……

一抹沉重的意識從上而下地壓了過來,我眼前的東西越發地模糊起來,只有一點蠟燭的燈火還隱約跳躍着……我用儘力氣握緊手中的扳指,再見了,胤祥,還有,胤……

「噝……」頭好痛呀,我忍不住用手按緊了太陽穴,讓那痛意慢慢地消退,閉着眼等了一會兒,疼痛的感覺終於消失,可我依然不想睜眼。鼻子裏聞到的是一股股年久失修的霉爛味道,「呵呵……」我低低笑了出來,真不知道老天爺待我薄是不薄,滾燙的眼淚從緊閉的眼皮中擠了出去,流到下顎時卻已變得冰涼。我張開眼,用手撐著已經霉爛的書桌站起身,再也不想看這裏第二眼,轉身推門出去,老門照例「吱呀」響了一聲,一股莫明的親切浮上心頭,轉瞬又是一痛。

出了院門,外面已是夕陽夕照了,我的腳彷彿不受控制似的,一步一挪地往長春宮走去,長長的甬道是這般熟悉,又是這樣的陌生,路上的遊人漸漸多了起來,不時有人說笑着、驚嘆著、評論著,從我身邊擦過。眼看着長春宮的大門近在眼前,我站住腳,用力地做了幾個深呼吸,鼓起勇氣邁步走了進去……那磚,那瓦,那梁,那柱,除了變得斑駁老舊,一切還是老樣子。我日日走過的廊子,第一次擦洗瓷器的台階,替德妃整理信札的偏房……我用手指一一滑過。

可能是快要關門了,遊人已經大減,這長春宮裏也變得寂靜起來,偶有人進來,見我這副樣子,可能也只是以為我太過沉醉在歷史里了。前前後後看了幾遍,我走到平日裏長坐的廊子上坐下,閉上眼睛。我經常在這兒和胤祥談笑,也曾和四爺偶遇,他們的臉像走馬燈似的在我腦海中瘋轉。「啊。」我忍不住低低叫了出來,一動也不想動,就在那裏坐了不知多久,任憑眼淚流了又干。一股微風襲來,還是那股味道,裏面隱隱傳來胤祥和四爺曾跟我說過的話,「小薇,愛你……愛你……」

「小薇……」一抹熟悉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朵,我一怔,只覺得眼前一片暈黑,什麼也看不見。怎麼了,難道說我又睡著了?是不是小秋兒來找我了,我也算失蹤了半天,她肯定也心急了吧。「小薇。」呼喚聲又傳來,我大大地一震。不對!這聲音不是小秋的,而是……

我勉力張開了眼睛,一震暈眩襲來,我閉了閉了眼,再睜開,天青色的綢帳,淺粉的流蘇,香軟的緞被……這一切太熟悉了,我日日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還在做夢嗎?那到底哪個才是真的,老天爺到底想要如何……

「啊!」我想放聲尖叫,卻只傳出一聲嘶啞的喘氣,這時才覺得喉嚨有如火燒一般,每次呼吸都像刀割一樣……這疼痛讓我鎮定了下來,閉上眼,仔細想了想,看來那被毒酒我真的喝了沒錯,但卻沒有死成,為什麼呢……看來方才回到現代的夢,是我潛意識的渴望反射吧。那現在……緊張的心情令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嗓子立刻加倍疼痛起來,我忍不住用手去握住喉嚨,可卻被另一隻手緊握了過去,一陣冰涼的感覺襲了過來。我心裏一抖,這是……我想看又不敢看,忍了許久,終是張開眼向那人望去,眼淚唰地一下流了下來,我哆嗦著嘴唇卻說不出半句話來,過了良久,一絲再暗啞不過的斷句從我喉嚨里飄了出來,「你瘋了……」他一頓,把我的手指一一與他的相交握緊,然後牢牢地盯着我,啞聲說:「對,從你掰開我手指的那天起,我就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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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清(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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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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