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71

第四章 71

王慧照樣每天到學校教書。王慧的歌聲依然甜潤:「花兒花兒我問你,我的朋友在哪哩?在學校,在操場,我的朋友在這裡……」。王慧的眼睛在孩子們的頭頂上掠過,孩子們變成了一片麥田,麥子揚花了,麥子吐穗了,麥浪滾滾一片豐收的景象,麥子收了一茬又一茬,王慧眼裡的孩子永遠長不大,孩子們留住了王慧的青春,王慧在孩子們面前青春煥發。

回到家媽媽已把飯做好。柳乾走後王媽就一直住在王慧家裡。王媽勸王慧跟柳乾乾脆一刀兩斷,離了婚重找一個,走了穿紅的還有穿綠的,別太苦了自己。王慧一聽媽媽嘮叨就煩,母女倆免不了吵嘴,吵著吵著王媽生氣了,抬起腳回了王家莊,回家裡住不了幾天又來了,王媽還是放心不下王慧。

郎郎考上中學后聽話了許多,再也不用王慧操心。那天吃完飯王慧跟媽媽又吵,吵著吵著媽媽竟哭了起來:「王慧你不要以為我守到你家是想混碗飯吃,你一個人住這麼大個院子我不放心。人家柳乾怕啥,天天都有女人陪睡,你為他守著個房子和兒子,媽這心裡老不服氣」。王慧一見媽媽哭心就軟,也不由得抹開了眼淚。這幾年柳乾倒是回來過幾次,回來時住不了三四天就走,夫妻倆親熱不起來,說話都變得很客氣。柳乾也常有電話打回來,電話里問郎郎學習怎樣,還淘不淘氣,很少關心王慧自己。王慧有時也想乾脆離婚算了,人家那邊有老婆有娃,咱獨守空房幹啥?可除過柳乾她還沒想過別的男人。

正苦悶時電話響了,王慧懶懶地拿起,一個聲音陌生而熟悉:「喂,王慧,我是梁遠維,我就在你家門口,你為我開一下門」。王慧吃一驚,怔了神。十幾年不曾往來,恍若隔世,道似無情,卻也留意。梁遠維一心想考美院,屢考不中,辭了職在縣上辦了一家裝飾公司,專門設計廣告、門牌、字畫裝表,有時也把自己的畫拿出來糊弄人,小有名氣。有時碰面,打聲招乎,四目對閃時也會碰出一些火花,稍縱即逝,王慧從來沒有後悔過,也感覺不來內疚,年青時的那一段交往如流星一閃,不留痕迹。這陣子他來做什麼?該不是有意嘲弄她王慧的失意?

不管怎麼說,把人家關在大門外也不是道理,王慧洗了把臉,對著鏡子捋了捋頭髮,打開衣櫃,換上一件平時愛穿的衣裙,將屋內略加整理。梁遠維等得不耐煩了,又一次將電話打進來。王慧忙說:「你稍等一會兒,我馬上開門」。

梁遠維進來了,看樣子經過了一番精心的修理,騎著摩托,腰裡別著手機,前額已經謝頂,蓄起了鬍鬚,頭髮疏理得油光,穿一身西服,皮鞋擦亮,一改藝木家的邋遢和不修邊幅,取不掉的,就是那身上的顏料氣味,看樣子這輩子與藝術為伴,有種痴心不改的傻氣。梁遠維在客廳內的沙發上坐下,掩飾不住內心的窘迫,他說他剛從大悲寺下來,突然想起了王慧,順便來轉轉,別無他意。王慧為梁遠維泡了一杯茶,擠出一張笑臉,揀幾句風趣話,掩飾一下陰鬱的心理:「我說哩嗎,今天早晨樹上有烏鴉叫,原來是貴客臨門」。梁遠維端起茶喝了一口,不但不惱反而有點興奮:「多謝恭維。烏鴉一身素裝,表裡如一,喜鵲嫌貧愛富,利欲熏心,你拿我比烏鴉,高抬了我自己。」王慧暫時忘卻了煩惱,心緒轉得平穩:「一開門嚇我一跳,不知那裡來的仙翁,你應該去染髮,把頭髮和鬍子染白」。梁遠維摸了摸臉,自嘲地笑笑:「這鬍子是爹媽給的,去掉了可惜,嘴上沒毛說話不牢,嘴上毛多了就能顯出蒼桑和老道。」王慧覺得有趣,便也尋著法子開心:「你去大悲寺有何貴幹?」梁遠維答:「大悲寺有我開的一間門市,專賣各種字畫,送上去幾幅習作,說不定碰見一個冤大頭,狠狠地敲他一筆。」王慧揶揄道:「梁先生一副字畫價值連城,賣給那些肉眼凡胎豈不可惜。」梁遠維豎起大姆指:「知音!現今社會缺乏的就是藝術,真正識寶的有幾人?原來費心畫了幾幅畫,掛了幾個月無人問津,倒是那些仕女圖、觀音像,蟲鳥花卉,一天能畫幾幅,一幅能賣幾百」。王慧說話也夠損的:「看把你美的,連個美院都考不上,跑到這搭來賣嘴,真有本事這座縣城擱不下你。」梁遠維倒也不惱,越說越上心:「這叫真人不露相,搞藝術的人大都身後留名,生前默默無聞。梵高生前只賣出一幅畫,得了十個美金;羅貫中,曹雪芹,吳承恩,施耐安、馮夢龍,那一個不是屢試不中,皇榜無名,要不是窮途潦倒,豈能文冠古今。真正的狀元做不出好文章,你信不信?」王慧故意用鼻子吸了幾下氣:「你聞聞,啥東西發霉咧?」梁遠維信以為真,聳了幾下鼻子:「我怎麼聞不到?」王慧噗哧一笑:「怎麼有一股酸臭味」?梁遠維悟出來了,訕訕地說:「王慧你真損。」

王慧沒有想到梁遠維會來,一見面竟說得這樣開心,她本是個無心無肝的女人,對誰都綻開笑妍,一臉陽光。正說話時王媽竟端上飯來,王媽看來了個男人,王媽沒有認出是梁遠維,王媽看那個男人跟王慧說得很開心,以為王慧對那個男人有意。王媽想女婿想瘋了,王媽真心為女兒操心。

梁遠維一見到有飯端上來立馬感到肚子餓了,稍作謙讓便操起筷子吃起來,一直吃得碗凈碟光。王慧看王媽眼神怪怪的,慢慢地明白了媽媽為梁遠維做飯吃的用意,又看梁遠維故作瀟洒刻意表態,便知他不是隨便而來,媽媽收拾碗筷出去以後,王慧便盯著梁遠維看了許久。王慧本來眼睛就大,一旦睜圓了就能看清眼球裡邊的人影,梁遠維只看了王慧一眼便把頭耷拉下來,不斷搓著自己的手,王慧像逮住一個在課堂上搗亂的學生一樣滿臉嚴肅:「梁遠維,看著我的眼睛」!

梁遠維像個長頸鹿,脖子一伸一伸的,額顱前由於激動而泛起亮光,他終於忍無可忍,讓思緒像泄了閘的洪水,一瀉千里:「不錯,王慧我是專門看你來咧,我憋不住了我憋了十幾年!你跟柳乾結婚的那晚,我一個人繞著村子轉圈,一直轉到天亮,知道我為啥要從學校辭職嗎?害怕碰見你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不是考不上美院,而是考上以後沒去。我恨我自己為啥那樣傻,當初讓柳乾把你搶了去,我在這座小縣城苦苦地守著,守著一個非常渺茫的結局。有人說愛就是佔有,可我卻把對你的愛裝在意境里,讓我的書畫沾滿了你的神韻,我畫所有的女人都長著相同的眼睛相同的嘴。我聽說柳乾在南邊有了女人,一直等你跟柳乾離婚,我等不及了,我來向你報到來了,我相信你不會拒絕我,不會!」

王慧臉頰慘白,梁遠維的這份情感太沉!那時他們都還年青,沒有來得及表白相互間的愛意。矛已鈍,石成灰,人的情感哪裡經得住十幾年的磨勵,她這廂已是「綠葉成蔭子滿枝」,他那廂卻還「獨對空屋抱枕眠」……熱身子突遇暴雨,渾身打起了冷顫,這梁遠維簡直在念咒語,咒得她顯了原形!婚姻是杯雄黃酒,沒喝之前是千媚百態的白娘子,喝了以後就變成了綾羅帳里的一條蛇!十幾年了,王慧怎麼也感覺不到,還有一個人把她苦戀!這哪裡是在表白,簡直是在抽筋剔骨,移來雷鋒塔將她壓得粉碎,王慧全身冰涼,氣若遊絲。

梁遠維以為他的誠心打動了王慧,伸出胳膊抱住了王慧的肩,王慧立馬灼傷似的驚悸,她推開小梁,眼帘澀重得睜不開,像一隻病鳥一樣棲在沙發上,懨懨地對小梁說:「小梁,我很累,你讓我一個人想想,好不好?」

夏日,總有一團氤氳之氣在山腳下滋生,慢慢鋪展開去,縈繞在山腰地頭,山丹丹正艷,柳翠杏黃,星期天王慧挎著個菜籃子出屋,不為拾野菜,只為收拾一下散亂的心情。她已是明日黃花,盛妝不再,經不住太陽的炙烤,風吹雨淋。唯有站在課堂上,面對天真無邪的孩子,才能覓回一些童貞。可梁遠維卻手握畫筆使勁塗抹,把王慧抹得面目全非。王慧在學校人緣頗佳,王慧不幸的婚姻家庭激起了全校所有教職工的同情,梁遠維背個大畫夾闖進學校,聲言要救王慧於水火之中,馬上有教師給小梁出主意,抓住王慧的韁繩不要放鬆!王慧在課堂上給學生講課,梁遠維竟然坐在教室後頭為王慧畫起了素描。王慧四面楚歌,陣地一塊塊陷落。假如不是柳乾的連環計,王慧和小梁可能早已比翼雙飛,可終究時過境遷,此刻的王慧已成為柳乾池塘里長出來的蓮荷,移栽到小梁的花壇里將會枯萎。王慧不會燃燒自己,在慾火里求得重生。王慧像一隻把房子背在身上的蝸牛,離開了那層殼子就會損命。

但王慧還是對梁遠維心存感激,甚至有些愛意,畢竟他們不同尋常,有過那麼一段心照不宣的經歷,王慧不可能斷然拒絕梁遠維的求愛,王慧的心情非常矛盾。

坐在山坡上看柳家莊,濃蔭掩映中自家的那幢小樓特別顯眼,柳乾說那是專門請人設計,按照西方別墅的式樣修建,鋁合金門窗,琉璃飛檐,屋頂尖尖。暗紅的瓷磚貼面……想到柳乾王慧就有點失重。她嫁給柳乾從來不覺得後悔,十幾年來總是辛苦地修補婚姻的柵欄,結果柵欄還是破了,闖進了一頭外國氂牛。王慧的犄角比不上金愛卿的犄角堅硬,她鬥不過人家,硬是讓金愛卿把柳乾從王慧的槽頭牽走……梁遠維騎著摩托車來了,看大門鎖著,掏出手機撥了號碼,王慧的衣兜里傳來悅耳的歌聲。

她不接,但也不關機,由著小梁不停地打,小梁一邊打電話一邊四處觀望,也不知打了多少遍,終於停下來,把手機裝進衣兜里,隔著門縫往裡瞅,倒像誰把王慧鎖在屋子裡邊。媽媽回王家莊了,臨行前還告誡王慧無論如何要把小梁抓緊點。其實王慧只要站起來一招手梁遠維就能看見,但她沒有,心裡頭突然感到委屈,止不住擦起了淚珠。梁遠維沿著小路上來了,她沒有躲,只是不停地哭。

小梁挨王慧坐下,掏出手絹替王慧擦臉,那手絹不知啥時候沾上顏料,倒把王慧的臉越擦越臟。小梁也挺調皮,說王慧你嫁我以後就不用買顏料了,你眼裡流出來的儘是些萬紫千紅。王慧淚痕猶在,卻止不住笑了,三十多歲的人了,臉頰上兩隻酒窩依然動情。酥胸豐肌,雙臂圓潤,早讓小梁看呆了,不由解下畫板來,欲為王慧畫一張素描,王慧以手遮面,故作嬌嗔:「不畫了,不畫了,你已經畫了幾張了,再畫就把我畫老了」。小梁卻脫下衣衫鋪到草地上,提出的要求放肆而大膽:「王慧,你看過『貴妃出浴』么?你的裸體比楊貴妃更美。」王慧明白梁遠維要幹什麼,臉頰出現了少女才有的胭脂暈,她雙手捶打著小梁,似嗔似慍:「小梁你真壞」。渾身早已酥軟,飄然如雲。小梁看王慧不是真心拒絕,便伸手去解王慧的衣扣,王慧把小梁的手擋了回去,不安的躁動在跳躍,她吔視著小梁:「你真要畫么?」小梁點頭。「可不準起壞心眼。」小梁以手指心:「我要起壞心眼天打五雷轟。」王慧站起來說:「這裡不安全,再往上走走」。

那是林中的一片草地,草正綠,花正濃。王慧將衣服一件件脫光,太陽看呆了,流出了五彩斑瀾的垂涎,鳥蟲寂聲,害怕打破這永恆的寧靜,樹牆忠實地守在一起,擋住外邊的眼睛,小梁魂魄狂奔,心懸神離,竟不知是人間天上還是天上人間,他拿筆的手在抖,狠狠地咬了一下手指頭,恢復了質感,把一切雜念悉數剔除,然後醮著激情醮著智慧,醮著滾燙的刻骨銘心的愛戀,緊緊抓住稍縱即逝的靈感,燃燒著慾望,充溢著追求,在藝術的大海里遨遊,進入無我無他的意境。

一片烏雲悄悄溜上樹稍,捲起一陣狂風,誰也意想不到,剎那間電閃雷嗚,東邊艷陽西邊雨,山雨如注,王慧抓起衣服穿到身上,迅速往山下跑去,一塊石頭絆倒,爬起來又跑。梁遠維收拾畫板,慢了一步,他跑到大門口時王慧已將大門緊關,小梁使勁地擂門,擂得山搖地動,嗓子都喊啞了,屋內寂靜無聲。

王慧在屋內看到梁遠維將摩托發動,冒雨遠去,終於還清了一筆孽債,渾身輕鬆。

從那以後梁遠維再也沒有來過,小縣城也見不到小梁的蹤跡。王慧每日抬頭看看小梁為她畫的素描,將那一段戀情鎖進心中。

厚實、嚴肅、客觀、可信、負責,不嘩眾取寵、不愚弄讀者,寫一部傳世之作,寫一部死了以後當作枕頭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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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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