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情歌

第四章 情歌

第四章情歌(本章免費)

現在,草原上太陽剛剛升起來。巴桑一家開始勞動。

尼瑪揮著長長的牛鞭,一邊趕牛一邊唱歌兒。他走在麥麥草原最高的草坡頭,嗓門吊得極高,很沙啞,是扯著嗓子吼叫,有些拼力、竭氣一樣地唱歌。那聲音似要把天撐破。但具體唱的什麼,是藏語,我一無所知。

尼瑪的歌聲過後,我聽到草場對面的叢林間亦隱約傳出回應的歌聲。便朝尼瑪迎上去。

「尼瑪,你的歌被風送到雪山那邊去了。那邊有美麗的姑娘,她在給你回應情歌了。」

我說的漢語,尼瑪聽不懂。我用手勢跟他比劃,聰明的男人一下反應過來,只一個勁地朝我搖頭,說了句什麼,是藏語,我也聽不懂。

多農喇嘛絳紅色的喇嘛裙這個時候醒目地出現在草原上了。在草地里,大片大片的綠野叢中,他晃動著的那一身絳紅,一個醬黑色的臉面,一雙在清晨也會戴起大墨鏡的眼睛,還有一路嗡嗡的經聲,叫我感覺有些奇異。

喇嘛來到我面前,把裹在頭上的僧衣掀開。他從寺廟來。昨夜一宿念經,有些疲憊。因為不放心我,所以一早又趕到草場。

尼瑪的心思似是不在草原上,視覺也不在喇嘛身上,這與草原人見到喇嘛的恭謹模樣不太一樣。

我轉眼打量起尼瑪。這個男人最多不過二十五。典型的康巴漢子。臉上的皮膚被紫外線烤成紫釉的顏色,放出黑亮的光芒。窄窄細細的眼,像是有著某種美妙衝動的隱私暗藏在裡面。沉默時,靜悄悄的;衝動時,會不由自主地泄露絲毫愜意之神。一身的藏青色氆氌,裹著壯實的身體,看起來高大、陽光,很有味道。

可是,這個年輕男人的妻子已經四十歲。蔣央,在麥麥草原,像尼瑪這樣的婚姻是很平常的。一個女人嫁給一家若干個弟兄,以大阿哥年齡為限,最小的男人在年齡上與妻子總有著或多或少的差距。

瞧著尼瑪,我心頭陡然涌動起一股酸澀情緒。只聽這個男人再次唱起來。仍然是藏語歌,不知其內容。不過從男人那閃爍的眼神里,我想那肯定是一首情歌。

尼瑪的歌聲叫草原靜悄的早晨熱鬧起來。有幾個青年打著高頭大馬朝我們奔來,把馬韁勒得大馬「嘶嘶」亂叫。一位青年騎的一匹水銀白大馬,幾乎擦過我的身體,繞我跑過一圈,然後奔向前方,一邊打起響亮口哨,一邊滾身下馬,站於尼瑪一旁。他揮舞起長長馬鞭,自顧搶過尼瑪的聲源,朝著我唱起來。

我愣了下神,雖然這青年唱的是藏語,但音律我很熟悉,是草原上的傳統情歌。這首歌,我在內地時曾經跟隨耿秋畫師學唱過,所以我立即附和著他唱起來。雖然我用的是漢語,也有點跑調,但我的大膽接應還是叫這青年驚訝。他隨即放低聲調,用鼻音烘托起我的歌聲。

同道的幾個青年朝這唱歌青年「啊呵啊呵」起鬨大叫,揚起馬鞭打轉大馬,把我倆圍攏在草場中央。轉動的馬匹和喝彩聲打花了我的眼神,我突然有些緊張,收住嗓門。這唱歌青年因此再次放開歌喉,接過我的聲源又大聲唱起來。一連唱過幾首,皆是草原牧歌。最後,他唱起了六世喇嘛倉央嘉措的。這是一首長篇幅的傳統情歌。亦是耿秋畫師曾經教過我的。但我並不會唱。所以又是我,用輕輕的鼻音在烘托他的歌聲。

而這青年唱起時,神情再無張揚,或者迎合之意。他的目光,變成月色模樣的清涼,悄然從我的臉面上游移開,不知不覺間,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世界里。

從東邊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兒出來了。

姑娘的臉面兒,在心中漸漸浮現了。

去年種下的幼苗,已經長大了。

青年老后的體軀,比南方的弓還要彎了。

自己的意中的人兒,若能成為終身伴侶,

猶如從大湛清中,得到一件珍寶。

但若是要隨你心底之意,今生與佛的緣又斷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嶺雲遊,就把你心裡的事違背了。

有力的蜀葵花兒,你若去作供佛的物品,

我也將年幼的松石蜂兒,帶到你的佛堂……

蔣央,這就是月光。他本名叫東月。月光是我不經意間隨口喊出來。當時我這麼喊他,因為聽不懂,他朝我愣著眼神。

「我叫你月光行么?」我這麼問,重複叫一聲,「月光。」

東月仍是愣著眼。他眼睛發愣的時候,剛才唱歌時的那個月色一樣清涼的目光便是混亂了,困頓在我語言的門坎之外。(從這時起,我即決心,一定要好好來學習藏文。)

東月聽不懂我的話,多農喇嘛便在一旁把我的意思傳達給他。他馬上朝我笑起來,乾脆地點起頭,跟著我繞口學道,「月──廣(光)?」

「月光!」我說,口對口教他:「月──光!」

「月──廣──光,哦呀,月,光。」東月朝我閃動眉目,喜愛地喊起自己,「月──光!月光!」

「哦呀,月光!」

我們倆的眼神不安分地跳躍起來,它們也要快活地交流一下。

我的目光在說,「你嘛,也可以給我一個名字。」

他的眼神想了想,「那我叫你梅朵!」當時月光的確有這樣的回應。不過說的是藏語,我當然似懂非懂。又是我被困頓在他的語言門坎之外了。月光有些著急,突然從草地間拔出一朵紫色小花,我聽多農喇嘛喇在傳送月光的話。『他說你長得跟這花兒是一個模樣的,所以他也要給你一個名字,叫梅朵!梅朵,就是花兒!』

哦!梅朵,月光。月光,梅朵。我情不自禁笑了。

和月光一起趕來的青年們已經下馬來,大家開始圍上我跳鍋莊(藏語意為:跳舞)。一位身穿藏藍色氆氌,外套漢式小西服的的青年拉住我的手,帶動我也跳起來。他粗獷的肢體,帶動我不知所措的身子,像絲綢與毛氈的碰撞,叫我慌張。

「我,班哲。」

青年自我介紹,笑,笑意卻在舞動中旋轉得極快,一閃而過。「你看過藏戲嗎?」青年問。

我來不及回答,因為他帶動得太快,我感覺天旋地轉,被他把持著整個人在飄晃。閃逝中我在尋找月光。卻看他此時的一身青紫色氆氌,被超速旋轉的視覺弄得虛浮了形態:那不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一種虛像,虛顯的某種景象。抑或即是一朵綻裂開來的青蓮花。是的,它已經在慢慢蓬鬆、壯大,周邊綻放出無數蓮花瓣。花瓣越開越旺,不久,天地之間即是一片絳紅──寺院里,喇嘛身上僧袍的那種絳紅,鋪天蓋地。

月光攔住班哲狂熱的手。

「她的肯定是這樣不行。她的肯定被你轉得暈頭了吧。班哲阿哥,不要這麼快地轉動她。我們的地方多多地高,她的肯定不能這樣適應吧?」多農喇嘛帶著讚許的口氣給我翻譯月光的話。然後我被月光扶著坐到草地上。我們就這麼近了,他坐在草地上,我坐在他身旁。我的屁股下有一塊小小的毛氈毯,是他剛從馬鞍上抽下來。想他如此細心,我有些感動。朝他笑,就聞到他身上傳遞過來的一些味道。獨特,又淡淡的,含有青草液汁的一些氣息,有點淡薄的甜,也有點淡薄的膻。

「酥油。」他解釋說。

多農喇嘛傳話,「早晨月光剛剛在帳篷里打過酥油。你瞧,他手上還粘著一層酥油花呢。現在,酥油也染上了姑娘的手。」喇嘛邊說邊笑。

我便把手指送上鼻尖來。一次陌生而新鮮地吮吸。喇嘛朝我點頭,一臉自信的神色,「梅朵姑娘,你慢慢會喜歡上它的。」

我聽月光在一旁應聲,「哦呀,你這個的要是喜歡,就來我帳篷吧,我給你打酥油。」

多農喇嘛給我傳過月光的話,惹得草場上一片響亮的口哨聲。幾個青年朝我和月光做起鬼臉,起鬨,笑,打馬離去。剛才拉我跳舞的班哲青年也跳上馬背,與多農喇嘛招應過一些話,喇嘛給我的翻譯是:班哲青年明天要去遙遠的拉薩表演藏戲,等以後他回來時,會帶上戲服到麥麥草原上來,要為幫助我們草原孩子的好心姑娘專門唱一場藏戲。

喇嘛又代我謝過班哲青年,「哦呀!梅朵姑娘肯定會喜歡你唱的藏戲。」

班哲青年朝喇嘛投注恭敬一笑,同時也把這種笑意延伸到我臉面上來。然後打馬離去。

月光留了下來,在和多農喇嘛交談一些事情。只看喇嘛在不停地說,月光在不停地「哦呀哦呀」應聲,從他那恭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非常尊重多農喇嘛。

他們談完事過後,月光磨蹭在那裡。眼睛里一半的神色佯裝在檢查馬背上的馬鞍。左看看右看看,更多的視覺卻是透過馬鞍的縫隙間,在窺視另外的地方。他抓住馬鞍,卻未上馬。牽著大馬慢騰騰在草地上踱步子。半天才爬上馬背,要走,卻又回頭望我,更深地意猶未盡。

「你來我帳篷啊,我給你打酥油。」他這麼說。不,是他的眼神在這麼跟我大聲說著。

「好吧,等我學會藏語,我就去找你。」我回答。不,是我在心裡這麼回應他。

之後,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未曾見面,不知道這個青年去了哪裡,為什麼很久也不來巴桑家帳篷。

有一天,多農喇嘛對我說,「現在是草原上挖蟲草的季節。那個被你稱作月光的小夥子,到雪山背面的草原上挖蟲草去了。那個草原托『瑪尼神牆』的恩賜,有多多的蟲草。」

「哦!」我長吁一口氣,用視覺探尋前方那高聳的白瑪雪山,心想,它的背面距離我這裡該有多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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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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