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帳篷

第三章 帳篷

第三章帳篷(本章免費)

喇嘛帶我走進麥麥草原一個帳篷人家,坐下后才被介紹,我整個夏天將要住在這裡。他用當地藏語對我投住的人家交代完我的生活之後,即匆忙離去。說是要去趕一場寺廟的念經法會。望著喇嘛的背影在草線間消失,我感覺自己的語言也長著腳板兒一樣,跟隨喇嘛走了。

失去基本的語言交流,我不知道這一夜與這家牧民要怎樣溝通。

這是一個典型的一妻多夫的家庭。女主人巴桑,介紹說四十歲,但怎樣看也像是跨過五十的女人。額頭和眉角間爬滿五十歲勞動婦女的那種粗野皺紋。檳榔圓的臉,面色醬黑,曬得皴裂。頭髮很長很黑也很亂。用酥油編織起麻布一樣的辮子,幾乎像一件雨衣遮住上半身。她穿的一身勞動氆氌(當地對藏袍的稱呼),褐色還是灰色,也許藍色,但是沾染上黑的牛糞和灰的泥沼,混亂了我的視覺。

女人在朝我笑,目光卻有些陌生和緊迫。她有三個丈夫,分工是:大丈夫在白瑪雪山背面的農區種地,收穫的青稞正好供應牧區口糧。二丈夫下草原經商,把農區多出的青稞和牧區多出的酥油賣出去,再換回農牧兩區必要的生活用品。小丈夫尼瑪留在草原上和巴桑女人放牧。他們生有五個共同的孩子。

這個奇特的帳篷人家,幾口人的目光就那麼緊緊地盯住我笑。因為語言不通,我也只能回應他們同樣的笑容。我們就這樣對視很久。卻不知道怎樣來招呼。巴桑朝我比劃,指著嘴。應該是問吃點什麼。我觀察四周,地上全是生生的蒿草,潮濕又遍布牛糞。我沒有了食慾。

巴桑卻非常實在地從牛糞地上端起一盆生牛排。油麻藤的根莖模樣、那種生黑的牛排,肉被風乾在骨頭上,其間粘著乾涸的油脂。女人用手抓起兩條要遞給我,又在嘴邊作出吃的比劃。我想我再也吃不下,哪怕一口,那些生硬而腥膻的東西早把我的味覺破壞了。

但是出於禮貌我還是接受了一小塊。並且裝模作樣地要往嘴裡送。這一家人看我接受食物,一直緊迫的神色才放鬆開來,只朝我「哦呀哦呀」應聲點頭。每個人的臉上因此都釋放出友好的笑意。

我只好撕下一塊生牛排嘗試著吃起來。進嘴的時候即聞到一股腥膻,不是那種新鮮膻味,卻是一種肉食混合著皮毛,經過輕度腐化,再被烈日烤乾后的,那種陽光下毛與皮肉混合的毛腥味。我的胃立馬翻騰起來,想吐出牛排。

但萬萬不能吐。牧人一家五雙雪亮的目光正充滿信任地瞧著呢。我只好咬起牙關狠狠心,咽口氣囫圇地咽下去。喉嚨里立即就有被刮傷的感覺,刺痛,濃烈的毛腥味只往口腔外撲。

想嘔吐。我捂嘴往帳篷外跑。但是巴桑家的兩條小獅子般的大狗卻攔在門口,朝我野蠻地狂叫,鐵鏈攢得「嘩啦」作響,爪子刨著草地,狠命地朝我撲。嚇得我鼓噪的胃酸一下又噎了回去。

天黑前,巴桑和孩子們開始圍著鍋灶燒火。她的小女兒積積搖搖晃晃走到帳篷口,在細聲細氣地喊尼瑪。她不叫他阿爸,或者小阿爸。她對於三個爸爸都直呼其名。因為她不知道哪個男人才是自己的阿爸。她的紫提子模樣的小臉,紫得發亮的高原紅,滿身泥污,黑白分明的兩隻眼睛,都由衷地陷入一場期盼中。

一頭小氂牛在回欄時走散,積積的尼瑪阿爸循著小牛的叫聲,找牛去了。

男人回來之際,一場急雨沒有徵兆地砸下來。小氂牛和小男人皆被打得渾身透濕。他倆在大雨中拉扯。小牛倔犟,走一步唬一步。尼瑪很有耐心,走一步哄一步,才把小牛哄回帳篷旁。

在帳篷口,尼瑪一臉雨水,望著我生生地笑。臉色醬黑,目光細亮。我想如果天色再暗一些,他的面目肯定會被黑夜磁化了去,只會看到他一雙狹狹細細的眼睛里放射的那道細細亮亮的光。我想想就笑起來,跟尼瑪比劃:要點燈了。

黑色牛毛帳篷里已是一片昏暗。小男人悟出我的手語意思,緊忙擦亮火柴。帳篷中央的鍋灶前,就有一盞小小的酥油燈亮起來。

帳篷人家開始進行一天中的第四餐飯,吃糌粑,喝酥油茶。因為考慮到我在,尼瑪便又在鍋莊旁另外架起一張鐵皮。巴桑倒水和面,特地為我烙火燒餅。

在微弱的酥油光下,我乖巧地坐在帳篷一角,望著巴桑做火燒餅。

女人粗糙厚實的大手,一邊揉麥面,一邊抽手抓牛糞。丟進火灶后,粘滿牛糞末的手又迅速轉回來,插進麥面里,過後,混著牛糞和麥面的手再插進鹽袋,抓一撮鹽巴撒在鐵皮上。等待鐵皮滋出青煙,一塊麵餅丟上去。不久帳篷里即瀰漫起濃濃的麥面焦香。

飢餓叫我貪饞地吞起口水,儘管猶疑的嗅覺一直不放心那塊混合著麥面、牛糞、鹽巴的燒餅,喉嚨里咽口水時發出的響亮咕嚕聲卻由不得人。

積積小孩在一旁瞧著我貪饞的模樣竊笑。她的跳躍起來的目光,是調皮,又是好奇,也有點親切。我想起多農喇嘛家的碉樓,那個破敗窗欞上的鳥兒,就是這麼小小的、生氣靈靈的的模樣。

小孩一邊笑著一邊往口裡塞糌粑一邊卻瞌睡起來。牧民一家因此準備睡覺。我環視帳篷四周,眼睛落在帳篷一側,望起那些像柴火一樣堆得高翹的羊毛氈,心想這應該是用來睡覺的。但是巴桑的小男人尼瑪卻走出帳篷去,做出一件讓我震驚之事。他竟然把一隻只小氂牛牽進帳篷里來。男人就著帳篷草地上的木樁依次套上小牛。又把那些堆得高翹的毛氈蓋到最小的氂牛身上。看樣子這些小牛是要在帳篷里過夜。

那麼人睡在哪裡?我緊忙朝巴桑比劃。她立即明白過來,指著小牛旁一塊潮濕的牛糞地,意思是我們得睡那兒,叫小牛睡在乾燥的地方。

蔣央,當時我即僵立了,驚詫不已!你肯定也想不到吧,可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

巴桑女人利索地為我打起地鋪來。把最厚的毛氈,最好的毯子,鋪在一排小牛犢邊上,女人示意我睡那裡。他們自己也挨個兒放開毛氈,陸續睡下來,像幾隻睡倒的小牛沒有動靜。

我只好掀開羊皮毯子,躡手躡腳鑽進去。小牛犢就系在頭頂後方,排成一排。離得最近的一隻正用一雙清黑的大眼瞪著我。突然有些怯畏。小心翼翼地把毛毯蓋到臉上,捂得緊實,生怕小氂牛一時生氣,用它那稚嫩,卻也硬過我皮膚千百倍的蹄子踹我一腳。

可整張原始羊皮做成的毛毯,皮面在外,毛面在內,軟暖窩人,感覺自己不是睡在羊毛做的毯子里,而是被包在了羊的肚子里。空氣被密不透風的皮面阻隔,內部羊毛髮出的老膻氣味迫得我只能從毯子里爬出來。

坐起身,從帳篷的天縫裡望外面。唉,天還要多久才會亮呢。

半夜裡,天空突然砸下一陣急雨來。狠命地抽打著帳篷。把單薄的牛毛帳打得篩米一樣晃動。由於篷布編織稀鬆,不久帳篷里即小雨紛紛,更叫我無法入睡。扭頭望巴桑和她的小男人,他們渾身連同頭臉都嚴實地裹在羊皮毯子里。柔韌的皮面叫雨水一彈下來即滑落到邊沿上去,他們在大雨的催眠中睡得很香。

而我只能幹瞪著一雙眼,想睡,不入夢;想醒,眼睛枯澀乏力。雨水又趁虛而入扎進眼瞼里來。嗆水一般疼痛。只好用力眨起眼睛。目光四下里晃動著,就看到帳篷的角落裡有把雨傘。

如同遊魂,我飄飄晃晃地爬了起來。取過雨傘,鑽進毛氈。撐開傘。雙手緊抓住傘柄埋進毛毯里。打著雨傘睡下來。

雨傘原本是海水一般的湛藍色。現在,它在高原清暗的天光下卻顯示出黛黑。寧靜而憂鬱的顏色。我想起這是湛清臨別前送給的。一直為湛清擔心,不知道這個男人,還需要經歷多久時間的沉浮,才能夠從失去阿靈的悲傷中爬出來。蔣央,幸好現在有你在他身邊。

雨水由傘布濺落到草地上,在夜光下泛出清幽幽的光亮。我一邊胡亂地想著,一邊奇怪地看著,一邊迷迷糊糊睡了去。

再次被雨水打醒是在下半夜。雨一直在落。因為昏睡,我把持雨傘把的雙手再也無力支撐傘柄,雨傘在睡眠中倒下去。再重新支起來,睡去。不久,傘再次跌落,人再次淋醒,醒后再次撐傘。就這樣周而復始。

早晨起來,摸起滿臉的浮腫,才知道過去的夜晚,在我的臉上流淌的那些微鹹的液體,它不是雨水。

心當下即在打晃:這樣的日子要怎樣才能挺過去?

當思想在困頓中遊離的時候,我望見自己的旅行包,也像個迷路的孩子,蜷縮於帳篷一角。便走過去。跪下身,把它摟在懷裡。包的側面,尼龍外袋的拉鏈是敞開的,一個硬朗質地的東西掉下來。

看看,卻是父親生前的工作筆記。自從父親離去,這本筆記一直帶在身邊。陪我熬過很多寂寞,亦走過很長的路。隨手翻開筆記,可以看到頁面上父親寫下的整章記錄。滿格子的字,爬得密密麻麻。那些內容,其間的一個字,一句話,我都能倒背出來……

把筆記緊緊地抓在手心裡,貼在鼻尖上,淚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流淌。好久,我爬起身走出帳篷,抬頭望天空,望了又望,想了又想,終是邁開腳步,走進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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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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