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雪崩

第十章 雪崩

第十章雪崩(本章免費)

我們選擇走另外的道路。叢林間山路條條,哪條都可以走出雪山去。只是有近有遠。月光捨棄剛才被覆蓋的近路,帶我走上另外一條距離較遠的山道。一路疲憊,月光也懶得和我說話。剛才砍伐消耗他大量體力。其實我們是可以間隙地騎一會馬,好來緩釋我們疲累的體力。但都捨不得,因為山道怪僻難走,馬和人同樣走得吃力,叫誰承受負擔都不安心。我們只好一路拉上大馬行走。

時已近正午,陽光強烈。天空卻冷不丁砸下一場太陽雨來,急驟持續。我和月光只得停下來,各人抽下馬鞍上的毛氈,蹲在馬的身體下方避雨。我們的大馬很聽話,迎著大雨一動不動,把我倆窩在肚皮底下。直到大雨停止,它們才抖動一身雨水,張揚著頭。我學著月光的樣子要給列瑪喂酥油,月光就笑了,說你也開始籠絡列瑪了嘛,看來不久它就會忘記我這個老朋友啦。

話說間,我們起身趕路。天卻奇怪了:下雨時它陽光四射,雨停下后卻滿天升騰起雲霧,太陽躲起來,天空也漸次陰暗。我們現在選擇的這條道路是臨近雪山腹地的,所以到處可以看到清冷的雪色光輝,把周圍的叢林照映得分明。巨大轟隆的雪泉在暴雨過後更加壯大,泛出乳白色浪花,一點也不安靜。在躁動中攢動,奔騰。水星子撲粉一樣地濺落到很遠的地方,我和月光的臉面上冰涼,有點點花針刺扎的隱痛。

我們行走大半天,又困又餓。看到有一處平緩流動的雪泉,月光說,停下吧,我們該吃點東西。他從他的大彪馬背上拿下一些食物。然後把兩匹馬拴在山坡的草叢間,放長繩索,讓它們也能補充能量。自己則拿起牛皮囊到雪泉里裝雪水,準備生火燒茶。

一場大雨過後,叢林間到處陰暗潮濕。小股流水分裂成纖纖細細的支流從高處緩緩往下流淌,靜悄悄地鑽進下方的雪泉懷抱。順著雪泉往上看,雪山就在面前。麥麥草原的白瑪雪山從萬世青綠中破格而出,寒氣襲人,衝上天去。

已經有多久,我沒有用心來注視過雪山。現在它就在我身旁,非常清晰的視覺,卻望它不同尋常。那山腰間的雲靄,密集如同一堵城牆,似是攔腰斬斷了雪山,把它的一半雪冠丟進無根的雲端里,像是被巨大天力砍斷丟棄在那兒。

從來沒見過如此詭異的雲色。像是雲霧,又像雨霧,更像雪霧。陰混沉厚,在不斷地組織、洶湧,隨時蓄積巨大重力,讓我感覺莫大壓抑。如果那是雨霧,說明白瑪雪山的山腰間現在肯定在下大暴雨。氣溫這麼高,雪山上要是那樣持續地下暴雨……我不敢再往下想,趕緊尋望月光。看他正躬著腰身在雪泉里取水。他的絳紅色氆氌一半裹住高大結實的身子,一半袖口長長地拖落在地面上。他在一邊取水一邊唱小調。雖然聽不清意思,但是能聽到他的聲音,我的心才稍微得以安穩。我想女人的安全感里永遠不能沒有男人。很多時候,女人在陷入猶疑不安時,需要一些陽剛之氣來調節陰性思維,作為緩釋,依靠。

是的,有月光在,一切不必擔心。我清了清嗓門,也想朝他唱兩句。可是我抬頭仰望拴馬的山坡,嗓門裡蹦出的卻不是歌聲了。

「月光,怎麼了!你看我們的大馬!」我在朝月光叫。是我的聲帶在慌張中被卡斷?還是月光唱得太投入,或者雪泉那巨大的轟鳴聲埋沒了他的聽覺?他並沒有在意我的驚呼。我們的兩匹大馬此時卻在山坡上異常焦躁。不吃草,甩頭掙扎韁繩,又是砸蹄子,又是噴鼻氣。再看雪山,它的頂部雪冠此刻完全被升騰的雲霧埋沒。而山腰間那堵雲牆卻在迅速裂化,分裂成一團團龐大的氣體團,在半空中洶湧。

視覺漸次混沌,感覺天地之間突然不同尋常。一股陰冥緊迫的氣息直面朝我扑打過來,裹挾著滾雷一般的轟隆聲。如此急劇的氣象變化叫我猝不及防。望大馬,它們在山坡上砸蹄狂嘶,奮力掙脫韁繩,也是掙不脫。而雪山中央那洶湧的雲霧已經鋪天蓋地、在磅礴轟隆中呼嘯而下。

從來沒聽過那種呼嘯,它所發出的那樣陰暗的轟鳴,像天獸洞張的嘴,要吞下這個世界。心頭跟著一裂!巨大無形的轟隆聲製造的強烈聲波只在頃刻間撞擊大地。渾身緊縮,我也逃避不開那鋪天蓋地的震蕩感應。還來不及逃離,卻看到呼嘯中的雲霧,不,確切說應該是雪霧,突然裂化成一條條白色長龍,騰雲駕霧,凌厲地向雪泉上方的叢林衝去。所到之處,切割山體,埋覆叢林。巨大杉木在頃刻間被打斷,推倒,翻滾,埋葬。一切只在閃逝之間,一秒,兩秒、三秒之間。天昏地暗。轟隆聲叫人心頭髮慌。恍惚中我望雪泉,天!雪泉下方還有月光!

我朝雪泉奔跑。大馬在山坡崩裂中嘶鳴。驚惶中,不是我救月光,卻是月光火速拽過我拚命往叢林里逃奔。在把我拖到稍微安全的地方,他一把推過我,又奔回山坡解救大馬。

此時,我周圍的天地,叢林震顫,山谷雷鳴,沙土如同墮胎從山體生生剝離,形成巨大泥石流,沿著道路山溝前推后擁,奔騰咆哮。龐大石塊伴著整堆泥沙沉悶地轟塌下來,帶動粗壯的高山冷杉垂直砸進泥沙當中,濺起數丈高泥水雪漿。只像天空下起一場沉墜的泥雨,撲蓋上我的臉,連我的魂魄都被它生生覆蓋。雪崩殘忍、分裂、滅絕,叫一切都變空。除天地之間崩潰的轟鳴,我們的生命顯得那麼脆弱,渺茫。我的頭部被石塊擊中,砸在前額上,流出混合泥沙的黏稠血液。但我不能感覺,也不能意識我們是多麼幸運,竟然擦著雪崩泥石流的邊緣幸免於難!

驚嚇的慣性持續叫我神色發獃,不能意識未知的災難。兩匹大馬跟在月光身後朝我奔來。月光一把抓過我的手直往山林深處逃奔。

我們死裡逃生。月光一邊拖我奔跑,一邊從腰間抽下氆氌腰帶,三下兩下裹住我受傷的額頭。也不知跑過多久,渾身骨頭像是散落掉,我疲憊得不想再走。月光緊緊抓住我,挾持一樣地,語氣非常嚴肅,「梅朵!不走可不行!我們不但要繼續走,還要快快走!誰知道這個泥石流的範圍是多大!」

他一直拖著我奔跑。我感覺他在拖一截木頭。

天不知何時跌進了黑暗裡。叢林間沒有傍晚的過渡,天光要麼一直陰混,要麼晃個眼就葬身黑暗世界。山路漸次模糊,不久即一團漆黑。我們跑過一整下午,到夜晚也不敢歇息。此時我的擔心又不是停留在對於雪崩的恐懼上了。現在,叢林像個無形黑洞。這樣的黑洞,像海綿吸水一樣,迅速地吸收任何形式的光。即使最亮的火把,手電筒,光芒也射不出一米之外。轟隆聲漸次停息的時候,山道上夜物還不能安息。一些逃難的小動物已經被巨大的災難拖走了魂魄,驚奔的身子落在哪裡也不會感到安全。我們偶而一個腳步底下,突然爆發一聲「咕嘎」驚叫,嚇得人一身冷汗。還未安定,什麼飛物,鳥雀還是蝙蝠,又不時輕捷地從面前撲棱而過。不見其形,幽靈一般扎人神經。

對前路充滿擔心,我提出就地歇息。月光卻不同意。幾乎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他抓得越來越緊的手。「梅朵!不能停!這可不是一般的雪崩事情,它又帶動起泥石流;而動物們也被驚駭得睡不上了……現在我們要趁快離開叢林才會安全!」

雪崩造成的泥石流以主體毀滅之式吞噬山體,又分裂成條條支道鑽進叢林中,攔截山間小路。夜漆黑如墨,我們渾身透濕。腳踩在地上,鞋筒里「嘰咕」冒水,走一步,響一下。憑著感覺摸索前行,陌生山路叫我盲目。一腳踩進根叉間,鞋被卡在裡面,拔不出。月光說你用力啊。可是我一用力,鞋沒拔出,腳卻光著出來了。月光趴下身摸索我的鞋,拔出后他抓過我的腳硬是把鞋塞上。襪子卻脫落掉,摸不到。我在叫,月光定了會神,漆黑中他朝我塞過一把東西。正是我的襪子。急忙退鞋穿上去。卻不是我的。是男人的尺碼。月光說不找了,趕路要緊。他拉著我只往黑暗深處墜。兩匹馬也被他緊勒了韁繩。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得心驚肉跳,生怕會有不測。但可怕的事還是要發生。

爬上叢林間一處較為凸顯的山崗,本來視覺混沌的我,疲憊的眼部神經突然敏感地拉動一下,兩旁眼角急劇跳起來。視覺在黑暗中陡然搜索到一種感應。在叢林微弱的天光下,我感應到不遠處的山坡上,似有靈異!盲目的空間里,我洞張著眼朝前望,望望沒有,又望,還是沒有。低頭想想,再抬頭,心一下就打晃了:我望見前方陰光混沌的樹林里,若隱若現地晃蕩著一個東西!

這東西一忽明一忽暗,無固定形態,似一團浮遊的靈火,晃個眼,消失,稍候,又混混晃晃從樹林深處冒出來……

我緊緊抓住月光的手,朝他急迫低語,「月光你看……」月光問,「看什麼?」他還沒來得及發現,我驚疑的手指卻掐得他痛了。「梅朵!」月光在招呼我放手。我狠狠地睜眨起眼門,死死盯住前方樹林,眼前卻是一團漆黑了,什麼也沒有。

難道是幻覺?我拖住月光。

月光說走吧,別害怕,現在我們是一個家的模樣,算上列瑪和大彪馬,我們有四個人呢。

是,我們有四個人!我心裡也想這麼替自己壯膽。可是剛走過兩步,我的膽汁幾乎嚇得吐出來,非常肯定和確切的視覺景象叫我渾身打抖:那個昏晃不定的靈異光影,它又陡然地從樹林深處冒出來!飄忽不定,斷氣一樣浮遊,像被一個無形的黑人拖扯著,拖進更深的黑暗……我感覺一隻黑手飛速地朝我罩過來,從後腦勺爬進我的頭蓋里,掀開腦殼,提取我的靈魂抓起來就走。渾身跟著一陣虛脫,然後我感覺自己被那個無形黑人拖進了深暗洞穴……

「月光!月光!」我驚駭的聲音變得叫我自己也不能認識。身體內滲透陰寒,哆嗦不止的手指骨,緊緊抓住月光,氣勢不像在抓一個人,像抓一桿獵槍。恨不得把他的目光也抓起來,從黑暗中把它挾持到那個光影里去。

但是月光在緊切地問,「什麼?什麼?我看不到!」

他的話叫我倒抽一口冷氣,意志被絕對地摧垮了。

我曾聽耿秋畫師說,在他們這樣的深老大山中,有一種冤死不得升天的亡魂,它們在夜間碰到行人時會發出光亮飄忽在行人面前。行人看到亮光,以為遇上同路人,會尋亮而去。等行人的肉身被它的亮光罩住,行人的魂魄將會被它引向迷陣。它因此得以解脫。而行人,永遠要替它生活在黑暗中。除非行人也能像它一樣罩住另外一個人的靈魂。

我想在這樣黑暗又驚亂的時刻,我脆弱的神經不能逃脫這種蠱惑。

渾身抽涼,我一頭癱倒在地不走了。月光拉起我,或者是扶持著抱起我,說不行,停在這裡會很危險,一定要堅持走出去。你究竟看到了什麼?你是不是被雪崩嚇暈頭了?

他擔心地摸起我的額頭,手撫摸在我的傷口上。「喇嘛拿加素切,桑結拿加素切,曲拿加素切……」他在朝我的傷口嗡嗡念經。手又滑落到我的脖子間,在我空蕩的衣領里,手在摸索,停頓,思索。少許,收回去,回到他自己的脖子。然後一根絲線帶子串聯瑪瑙珠子的護身符從他脖子上解下來,套進我的脖子。他一邊念經,一邊拖我繼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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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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