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喧囂一天的街道終於安靜下來了,當最後一班煙火繚繞的木炭代油的公共汽車過去之後,路上的行人就很少了。除了昏暗的路燈,街上門面里的燈光隨著門板上好,門扇關上也都逐漸消失,像人一樣辛勞了一天的城市現在進入休息的時候了。

大魁讓寧娃拉著洋車把蘭馨送回家,自己把瓷器店的里裡外外查看了一遍,給羅浩明和另一個叫有糧的相公說:注意門戶,小心燈火,早些睡覺。出來后,順著中山大街往鐘樓方向走,他要到染料行、服裝店去查看,還要到加工場再去照看一下,這是他每天已經形成習慣的工作。大掌柜當年管理鋪子的一套,大魁盡量先照著學,照著做,經常還去大掌柜家裡請教些問題,大掌柜是有問必答。遇到一些難纏的事情,除了請示自己父親之外,更多的是跟大掌柜說,大掌柜給他分析這事情內在的原因,還點撥他一些看人處事的竅道,教給他一些處理方法。告訴他遇事看準了,克里麻察(快刀斬亂麻),日中必彗,不要錯過良機。處事堅持「見蛇打七寸,遇狼摑腿腳」,凡事只要掐住頭,再順著往下捋,多難的事應付起來自己心裡就有了路數了。慢慢的大魁管理起來就自如得多了。

大魁很清楚銀洋停止流通換成法幣以後,物價不穩定的情況比以前更厲害了。前方在打仗,後方的稅費也在不斷增加,加上連年旱災收成不好,還聽說日本人已經打到潼關,揚言要到咸陽祭拜老祖先。當局又準備疏散省城民眾。因此,人心浮動,市場不穩,生意舉步維艱。為了保平不賠,大魁經常和賬房一起要根據市場變化的行情調整各個貨品的價錢,這樣的結果,使得各個鋪子經常都要發生跟買主失叨叨(爭吵)的情況。前兩天服裝店和染料行里發生的事情就有了些火藥味,也讓鋪子受了些損失。

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剛買了一件中山服上衣,穿回去之後,家裡人都說好,樣子好,色氣正,布料展拓,第二天他就把兄弟也領來了,要給兄弟也挑一件。在他兄弟試衣裳的時候,相公就告訴他:價錢漲了一塊錢。這個人一聽就躁(生氣)了:昨天剛買的,看著好再買一件,不到一個對時就漲一塊,你們是店大欺客呢咋?相公們只能解釋布料輔材又漲了,沒辦法。還說人家漲了一塊三,我們只漲一塊錢,還是少的呢!那人一氣說:你漲,你漲,我不要了還不行!放下衣裳拉起兄弟擰身就走。

過了兩天,他又領著兄弟來了。原來兄弟回去之後一直不高興,飯也不吃,問話也不搭理,把個老母親氣得罵他:你個當哥的給兄弟多一塊錢都捨不得花,還有個當哥的樣子沒有?我把錢給你,你給你兄弟去把那件衣裳買了。他不敢違背母親的意思,硬著頭皮領著兄弟又到了服裝店,還要那件衣服,相公準備挑下來的時候就告訴他,對不住,比你上回又漲了一塊,你要不要?

他把頭一擰,害氣地說:這價錢比毛都漲得快,今個你就是漲十塊我也得買,誰叫我看上這四個兜兜的衣裳咧!旁邊一個無事在鋪子里閑轉的人接茬就說:夥計,你說錯了,毛倒沒長,只是你臉上的毛長的比毛快多了。他扭頭一看是他門口的街痞韓福,這是個最喜歡瞟涼打雜的下三爛,嘴角上有一道據說小時候被豬咬了的細長疤痕,立馬反唇相譏道:我的毛長不長你媳婦知道,反正這貨價漲得再凶,你那比高不了多少的個子是再也長不上去了。大家一聽都笑起來。韓福感覺丟了人,出其不意地猛撲過來,抱住那個的腰把他頂在鋪柜上,兩個扭成一團滾在地上。韓福個子雖小,經常愛打架,練就了一套掏襠頂牙摳屁股的邪門歪道,幾下就把大個子壓在下面,眾人急忙把他倆拉開,大個子新穿的中山裝從領口以下被撕開了。

大個子罵了韓福又罵隆豐福。聽見打架,靳鐵鎖從樓上急忙下來對他說:不要胡罵,有事說事。你打架扯了怪誰呢?你把衣服脫下來,我讓人給你拾掇好,你兄弟要的衣服這一塊錢不漲了行不?大個子黑著臉不吭氣。靳鐵鎖又對韓福說:你個磨閑牙不撿地方的貨,在隆豐福這兒耍開把式了,給你說,鋪櫃弄壞了,把人的衣裳也扯爛了,我給警察局招呼一聲就能來抓你,你說咋辦吧?

韓福梗著脖子說:甭拿警察局嚇我,誰又不是沒進去過,隆豐福咋咧,警察局長又不是你二舅!

靳鐵鎖見這小子出言不遜,決心教訓一下他。人高馬大胳膊長的靳鐵鎖上前一把抓住韓福的領口子,一個指頭鎖住他的喉嚨。這小子想踢腿不夠長,想罵嘴張不開,想咬頭低不下,像一隻捏在手裡待宰的雞,渾身掙扎用不上勁。靳鐵鎖告訴他:看你是個三斤重的鴨子二斤半的嘴,身上除了骨頭沒有幾兩肉,饒你這一回,再敢到這兒胡騷情,打得你邑的比尿的還稀!滾!一鬆手把韓福推出了門外。

大魁其實一直就在遠一點的地方看著,他看靳鐵鎖怎樣處理這件事情,等到他教訓完了,韓福灰溜溜要走的時候才過來說:哎,靳掌柜,買主來了請進來么,咋叫人走了?

靳鐵鎖明白大魁的意思說:他說他回去拿錢去,一會兒要買幾套西服旗袍呢。

大魁故作恍然大悟地說:好,大買主,走好,走好,等著你過來。

韓福在一片笑聲中消失在人群里。大個子見服裝店給自己出了氣,給兄弟挑了一件上衣,答應明天來取自己的衣裳。

還有一回,稅務局給各鋪子下通知,在正常收稅的情況下,每一件貨另加五角錢的捐,叫做消費捐。就是讓買主在貨款之外,按最小單位每個再交五角錢,這個捐他們每三天過來數件數個來收錢。這個捐害得商戶們怨聲載道,市場一片沸反盈天,各處商戶門前幾乎都在為這個捐吵吵鬧鬧。一天下午,染料行來了幾個外縣的買主,有染房的,有洗染鋪的,幾十種染料,各樣數量不多都要了一些,有十斤八斤的,有半斤四兩的,相公們給一個個包好。到交賬的時候,這十幾塊錢的捐他們就是不交,認為是多要的錢。賬房把稅務局的通告拿出來讓看,他們也不認,柳大掌柜苦口婆心告訴這個錢單獨要給稅務局放到箱子里,人家來要查呢,買主還是不給。柳大掌柜正尋思著咋樣折中一下的時候,稅務局的人正好到了。那個姓寧的稅管一看這麼多的罐罐包包立馬就說:搬著尻子齊數(挨個數),一個五毛先把捐交了!一個買主帶了個二十幾歲的兒子,血氣方剛的小夥子看著瘦小的寧稅管人五人六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就說:你是個失三(老幾)?說話就跟叫驢一樣?閃到一岸子去!

寧稅管雖然一身制服,遠看著威風凜凜,臉上卻是「雨打沙灘點點坑」。仗著是個收稅的,三十多歲才娶了一個粗手大腳的媳婦。據他媳婦給相好的女友私下說,老寧的那個「老二」不行,經常在「門前謝恩」。這個秘密很快就讓商戶們都知道了,有人見了他故意把他那個寧和硬同調,而且后音拉得很長,人們會意地一笑,老寧也不知道明白不明白,跟著大家哈哈一笑。老實說,老寧在他管的這一段人緣還是不錯的。但是,在生人面前,這個寧稅管那個人上人的架子還是很威嚴的。聽慣了討好和恭維話的他,猛然遭到這個「鄉里棒」的責罵,有點像老婆一氣之下把他從肚子上顛到床底下一樣,硬不起氣卻頂起來了,一百零八個麻子個個閃亮,像個配種不成的叫驢一樣的吼叫起來:辱罵國家公職人員,罰你的捐五毛變一塊,少一個子兒都不成!

柳大掌柜一看這事出了麻達,剛要過去安撫寧稅管,只見那個小夥子搬起地上的貨就往外走,其他幾個也一齊上,三下五除二把一堆貨搬了個乾淨。寧稅管一看火冒三丈,氣急敗壞地追了出去,抓住小夥子一甩,小夥子連人帶貨倒在地上。小夥子一急,爬起來一拳把個老寧打了個仰面朝天,那個威風的稅務硬殼帽子咕嚕咕嚕滾到了馬路對面。不大工夫,警察來了,幾個人背著自己買的染料被帶進了局子。害的染料行的人還得天天給他們送飯。

就在鋪子艱難維持的情況下,一天,商會會長外號「鬼狐子」的白生財,專程來拜訪隆豐福老掌柜龍定山。這個白會長以前是個省府的小官員,被人家擠出來在商會裡落了腳。他知道這是個權不大油水大的地方,也就心安理得地留了下來。然而他時刻提防別人覬覦這個位子,除了幾個親信之外,誰都不許進來。他知道龍定山實力強,有威望,想把他拉進來為自己增加號召力,又怕他進來取代他,一直壓著他不讓他出頭。有次他喝酒喝高了,順嘴說了句:龍掌柜,大家都聽你的,你來當個商會副會長是最合適不過了。大家一聽都說好,他可出了一身冷汗,害怕龍定山順坡下驢答應下來。沒想到龍定山說:咱是個生意人,做生意是本分,做會長那是做官人的事情,我想都沒想過,也不想干這個差事,一是沒有時間,二是根本也幹不了。龍定山這樣一說,鬼狐子心裡才踏實了。

以往有事,都是商會來人招呼,叫老掌柜到商會去,這次鬼狐子帶著幾個人登門拜訪,定山感覺一定有啥大事情。定山客氣地把幾位請上樓,小相公擺好煙茶,白會長笑容可掬地說:隆豐福生意越做越紅火,錢掙得叫人看了眼都發饞啊!其他幾個也隨著會長的笑聲,哈哈,嘻嘻地笑起來。

定山笑著給大家遞上美麗牌紙煙,打趣地說:老虎不吃人,惡名在外,隆豐福就是賠錢,你們也認為掙大錢呢。會長你心裡明得跟鏡子一樣,現在這生意能把攤子顧住不關門就是好的了,誰還能掙錢,白會長咋光是眼盯著誰家吃白饃,咋不看人家受難場呀!

白生財會長圓滑地說:越是難場才越見本事呢,不算你的加工場,光是這三個鋪子哪個生意不紅火?服裝店天天裡頭人都是滿的,這西安城誰不知道:俏板衣裳趕時髦,隆豐福店裡挑頭梢,擺設收藏講排場,瓷器店裡好貨藏,要想衣裳更艷麗,就到染料行里去。龍掌柜,你的隆豐福把挑梢子的行當都佔全了,說句醜話,掙錢還不是咱褲襠里摸萬貨(東西),出手就來嘛!哈哈。幾個人一起又哈哈開了。

聽了白生財的一番話,定山心裡更明白了,這夥人不但是來要錢的,而且是要大錢的!他心裡十分反感:商會不想辦法向政府爭取些有利於經商的政策,提供些方便條件,總是跟會長的名字一樣想從商戶身上刮些油水、白生些財。他抱定一個宗旨:小錢可以,大錢沒有!他故意打著哈哈:難得會長今個清閑,咱尋個地方喝茶,我這兒有四川的好葉子。

白會長連忙擺手:沒時間,沒時間,現在上頭催得跟鬼吹火一樣,這兩天腳不停點的開會,頭一家就先到你這兒。

定山帶點揶揄地說道:多謝白會長,有了好事頭一個想到我。

白會長露出鬼狐子的本相,藏頭露尾地說:前方又打了一個大勝仗知道不?

定山說:報紙上看見了,打得好。

白會長說:無論勝仗敗仗,打仗就是打錢呢,錢多就能買好槍好炮,槍炮不行打仗肯定就難贏。現在日本鬼子跟豬一樣,一個勁朝前拱呢,咱的隊伍現在就是看準了機會就收拾它一傢伙!定山你想,前方在拼死拼活打仗,咱後方是不是也得要大力支援對不對?

定山聽了心裡鬆了一口氣說:支援抗戰,義不容辭,我家老二就在河南跟日本鬼子正打得熱火朝天呢!

白會長驚訝地說:光聽說你家老二在河南,還不知道是個當兵的,你還是個抗屬,這就更好了,為抗日將士捐款龍掌柜肯定沒有麻達了!

其他人附和著說:當哥的給兄弟捐款,不但心甘情願,而且有多少拿多少,一點都不心疼。

白會長拿出一張單子交給定山,定山一看是一張捐獻武器的價目表。上面羅列了許多武器的價錢,步槍三百元,衝鋒槍五百元,迫擊炮一千元,輕機槍兩千元,重機槍三千五百元,山炮六千元,高射炮一萬元,還有汽車,坦克,飛機等,明碼標價。

白會長問定山:龍掌柜,上峰給咱商會一共下了八千元的捐款,也就是一個山炮的指標,我想隆豐福三個鋪子加一個加工場,給咱商會扛一個大頭兒,捐個一千元如何?

定山看著單子蹙著眉頭沒有說話。

白會長說:我也知道給你派得有些多,可咱算一下,新遷來的那些工廠和商鋪省府下的有政策,保護安排,生根發展,稅收減半,捐攤全免。這些都是些大頭,可一分錢都收不上。剩下的咱這些老基本店鋪,數個個不少,擠水水不多。捐的好的,幾十一百,還有十塊八塊的。由於是捐款,咱也不能強迫,只能多作揖多燒香,多說好話多賠笑臉,捐多少是多少。我都發愁這八千元咋完成呢。你再不扛這個大頭,咱商會只能關門了。說完他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定山給大家茶碗里都續上水,笑著對白會長說:白會長,商會不能關門,你的會長還要當好。抗日這是舉國全民的大事,儘管生意難做,但咱西安開鋪子的明白人還是不少,不會出現像你說的大家都捨不得出錢的事情。商人當然是將本求利的人,但也是愛國的,對日本鬼子侵略恨的是咬牙切齒。因此,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並不會比那些只會耍嘴皮子工夫的人貢獻少!可就是有這樣一些人,平時看不起商人,當面背後罵我們是奸商,可一遇到要錢的時候,頭一個就先想到商人,好像商人的錢都不是正道上來的,要起錢來有理氣長,口大氣粗。他們認為商人最好欺負,掏了你的錢,扎了他的勢,還要罵你一聲:南山的核桃就得砸著吃!

白會長聽了這話感到有些「洗腳水泡茶味道不對」,於是站起來說:龍掌柜你有些誤會了,不是說咱商人不愛國,也不是說大家都不掏錢,只是說現在這生意不好,各家都不寬餘,拿不出多少錢。剛才給你說的那個數,實在有難處,減一半也能成。

定山笑著說:白會長是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這話並不是想少捐錢,而是要提醒各位,給抗日捐款這事是一項愛國的正義行動,不同於往常的派款派捐,要理直氣壯地給大家說明白,讓大家知道這錢是幹啥用的。儘管我還不知道大家是咋想的,但我估摸著這八千元不難完成。

白會長平時最忌諱別人說他沒本事,聽了定山這一番話,他自己心裡也略微有了底,可他又不願意讓定山的見識佔了先,就說:龍掌柜其實說出了我要說的話,商戶們還是通情達理的,我也認為,這一回咱不派不攤,讓商戶們自覺自愿根據自己的能力為國家盡一份力。龍掌柜,你到底捐多少?

定山說:白會長,你看得起隆豐福,隆豐福也不能駁你白會長的面子,會長先到其他商戶去宣傳動員。至於我,我給你吃一顆定心丸,我捐的肯定不會比你給我定的碼子少!

白會長聽了定山這句話,一顆懸著的心終於穩住了。他站起來笑著說:人說大丈夫言而有信,龍掌柜的話肯定一諾千金,兄弟相信,兄弟佩服。告辭,改日咱會上見。

五天後的一個上午,西安商界為抗日前線捐款儀式在鐘樓東南角的空地上舉行,二百多人參加了這個莊嚴的儀式。西安行營的一個軍官和省府工商廳的副廳長分別講了話,一陣熱烈的鑼鼓響過之後,捐款儀式開始了。白會長簡單說了幾句就照著名單點名,請捐款單位上來直接交款,第一個就是隆豐福。

龍定山微笑著走到台前,向掛著的孫中山像鞠了一躬,然後把提著的一個小包放到桌子上,掏出一疊錢交給登記人。白會長十分關注隆豐福捐款的數目,眼睛盯著那一疊錢。登記人問:龍掌柜,捐多少?

定山聲音不大但口齒清亮地說:六千。

登記人有點不相信地反問了一句:多少?

定山重複了一句:六千。然後就拿起包走了回來。

當登記人點清了現金,很肯定地向白會長報出六千這個數字的時候,白會長激動地向台上台下大聲宣佈道:隆豐福捐款六千元!霎時間會場上響起一片掌聲,大家紛紛議論起來。白會長本來心裡準備隆豐福的捐款是一千或者稍多一點,甚至還準備接受龍定山的八百或者六百元,這個六千元他根本沒有思想準備。不過他反應還是很快的,沒有繼續宣讀下一個捐款單位的名字,而是請隆豐福的老掌柜龍定山先生上台來講話。坐在台上的幾個官員顯然對白會長的這個決定非常讚賞,很高興地鼓起掌來。

在白會長又一次的催促下,龍定山走到台前面對著大家鞠了一躬,清了嗓子沉穩地說了起來:各位同仁,感謝白會長給隆豐福這個說話的機會。今年上半年,我去四川的時候,一路上親眼看見日本鬼子侵佔我大好河山,實行野蠻罪惡的三光政策,給廣大同胞帶來巨大災難的慘痛景象。作為一個中國人,一個炎黃的子孫,面對野獸的暴行,我無能為力。我的眼在流淚,我的心在流血,為自己的無能而羞愧。現在,我們有了這樣的一個機會,這就是為抗日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機會。儘管現在人心浮動,生意蕭條,每家鋪子買賣都很艱難,都是在微利中求生存。但我們比起那些在敵人鐵蹄下生活的同胞們,我們處境要好多了,我們起碼沒有生命的危險,起碼還有房子住,有飯吃。我們應該想到,正是由於前方的隊伍在跟敵人浴血奮戰,是他們把敵人死死地擋在了潼關以外、黃河以東,我們才有這樣的安寧。我們給他們捐一桿槍,捐一門炮難道不應該嗎?隆豐福捐這點錢是微不足道的,但是,這還是我們的人每頓飯省半個饃,大家多跑腿少雇車,一張紙半錠墨省出來的。我們認為,為了前方將士多打勝仗,我們多吃些苦,多省一口,多捐一點,我們心甘情願,我們認為值得!

定山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鞠躬走下台。接下來,捐款的人明顯的踴躍起來。有人在包好的紙包外顯然又加了一些錢;有人被點到后讓稍等一會兒,可能是派人取錢去了;還有的沒有被點名的鋪子看到這情景也上來主動捐款,最後,連一些圍觀的路人,拉洋車的,吹糖人的,賣鏡糕的,賣疙瘩剁(麥芽糖塊)的也都上來五毛一塊的主動捐款。晌午端,捐款儀式結束了,根據安排,凡來開會的人都到益華樓吃羊肉泡饃,那幾個軍政人員看見最後交上來的很多都是零毛毛錢,可能不想吃,也可能不好意思吃,反正,在白會長再三邀請下,一個個都不去,拉得急了就說:把節省的飯錢也捐了吧。

登記人最後給白會長報出的捐款數字是一萬六千七百二十六元八角。白會長擦了擦頭上的汗水滿意地說:好好,翻了一番,半個月沒白忙活成績不小呀!

城裡在捐款,農村在拉壯丁。拉壯丁就是給隊伍上輸送兵源。本來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候,任何一個年輕男子到隊伍上當兵是義不容辭,天經地義的事情,可國民黨當局硬是把一個可以宣傳鼓勵,讓個人家庭可以引以為榮的正事,變成了上壓下派,死拉活拽,民躲官追,當兵就像上閻王殿一樣的恐怖差事。其間給官員們以權謀私,貪贓枉法,敲詐勒索造成了很多機會,也成了國民黨在大陸後期一道獨特醜陋的西洋景。

先是塬上七十多歲的同福帶著孫子來找龍柏廉,想叫他給定山說一下,讓孫子在隆豐福鋪子里幹個相公,或者當個夥計,給不給錢都是次要的,只要能躲過這個拉壯丁的茬口就行。因為政府有個規定:公~務~員、商人、學生三種人可以不當壯丁。龍柏廉輕易不出門,見自己的恩人同福哥為這事情找他,二話不說,坐上同福的車就來到省城找大兒子。定山自然是熱情接待,問給保長塞錢了沒有?同福說:先塞了五塊,一看不行又塞了五塊,這是一畝地的錢呀,保長還沒鬆口。後來聽說是接兵的死活不答應,又給接兵的塞了十塊人家鼻子連哼都沒哼。打聽后才知道,凡是被派上壯丁的,家家都搶著塞錢給管徵兵的,乞求讓把自己孩子的壯丁免除了。這些傢伙誰送都要,今天剛給你說不要緊了,明天又說非去不可,把老百姓折騰的死去活來。孫子看見爺爺不斷地往外掏錢,害氣地說:不給他錢了,我去當兵就是了,我就不信去了就非死不可。爺爺還是不忍心,就想到城裡當相公的這條路。定山當然是毫無條件地把這個叫春祿的小夥子留下了。

沒想到春祿在城裡當相公的事情不知咋給泄露出去了,當時壯丁跑了懲罰是很嚴的,輕的是打、罰,重的就是判刑,幾年大牢坐出來,還得去當兵。沒過幾天隊伍上就來了幾個人到隆豐福要人。開始加工場一口咬定沒有這個人,那個當官的一巴掌把常懷德撥到一邊去,就讓人在大院子里各個房子里搜查起來,很快就把春祿找出來了。這夥人剛要打,定山坐著車趕到了,大喊一聲:不能打人!那幾個當兵的沒把定山的話當回事,抽出皮帶剛掄起來,麥升跟大魁都沖了上去,其他夥計也一擁而上,把他們的槍口朝上一推,當兵的立馬就老實了。不過那個當官的還是大聲喊道:追捕逃兵,任何人不得阻攔,誰敢擋就抓誰!

定山上前和藹地說:他還沒當兵呢,還不能算逃兵,他現在是我鋪子的相公,經商的人不能派壯丁,這個你們清楚吧?

那個當官的說:商人不派壯丁這話是對的,可在派他壯丁的時候他還是西王寨子的農民,他叫王春祿,他自己在壯丁登記單上還簽的有字,這只是前半個月的事情,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你鋪子的相公吧?

見當官的這樣說,定山知道硬頂下去對處理這件事情不利,他還是緩緩地說:弟兄們遠道而來,又累又乏,可能還沒吃飯,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我看讓人陪著先到外頭吃個飯,兄弟們休息一下,有話咱慢慢說嘛。

這話比他排長的命令都管用,幾個兵說了聲好,轉過身就往外走,排長也無奈地跟在後邊。

幾個當兵的是由大魁和麥升兩個陪著招待的。西關葫蘆頭(豬骨濃湯加肥腸冒餅)外帶幾個特色冷盤,兩壺西鳳酒,把幾個湖北兵吃的余香滿口,意猶未盡,飽嗝連連。大魁望著幾個湯干饃凈的空老碗,問排長:兄弟們還要點什麼?排長說:沒想到豬屁股里還能出來這麼好的味道,這個飯菜最適合當兵的吃了。

大魁說:西安比這好吃的吃喝還多著呢,官長以後有機會過來,慢慢的都品嘗一下。

這個小排長高興地說:好呀,等塬上把兵弄齊了,我們就下來了,到時候我來找你。

大魁也裝著高興地說:能成么,到時候一定陪你。哎,官長,這個小夥子的事咋辦呢?

小排長用牙籤剔著牙含混地說:他的名字已經報到省上了,換不了,不去都不行了。

大魁說:照你這麼說,剛才的這飯是白吃了?

小排長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們只是奉命行事,決定這事還要給我們的大官說,我估計你們的錢沒送到數兒。不過話說回來,現如今,要辦這麼大個事兒,這個飯十頓也辦不成。

就在大魁陪著這幾個當兵的吃飯的過程中,東民的媳婦史竹青也帶著一個小夥子來找老掌柜了。竹青見了定山沒說話先嗚嗚地哭起來。定山知道東民在八路軍隊伍上,竹青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可她從來沒有找過他。今天哭得這麼恓惶,肯定是遇到實在邁不過的坎兒了。定山安慰著她,讓她把啥難處說出來。

竹青抽抽搭搭地說,本來她是沒臉來見老掌柜的,東民不給鋪子出力,跑得幾年都沒個音信,自己一點也指望不上。現在,娘家最小的兄弟被拉了壯丁,人家都在託人求情呢,咱還能不管?可兩個哥哥都是老實人,錢也花了,人也找了,臨末了還是非走不可。她實在想不出啥辦法了,只好來求老掌柜幫忙。

定山看了看這個叫史東祥的小夥子,身體很壯實,問了幾句話,看起來也挺機靈的。就說:我一個親戚的娃也是在這事上正麻纏著呢。乾脆一塊叫來,我想先說上幾句話,說完咱再商量咋辦。竹青點點頭答應了,定山先安排他們吃飯,然後讓人把王春祿也叫到加工場的客廳里來,與竹青和她兄弟見了面。定山又讓人把麥升和栓柱也叫來一起聽。

定山仔細問了兩個小夥子家裡的情況,又問了他們對到隊伍上去的看法。沒想到史東祥和王春祿兩個對當兵並不反感。一個說:家裡糠菜半年糧,走一個人能給家裡省不少糧食。另一個說:年輕人到外邊闖一闖有出息,總比一輩子打牛後半截子強。

兩個小夥子的說法開始很讓定山意外,但他很快就理解了年輕人的心思。正處於充滿幻想,躁動不安青春期的年輕人和他們長輩的想法是不同的。他們對當兵的後果想得很少,只是渴望從鄉村那個狹小的天地里掙脫出來。定山聯想到自己在這個年齡的時候,對於父親讓他跟著學習造紙這行很是反感,情願三伏天頂著太陽曬,三九天凍得打哆嗦在省城裡推著水車送水,也不願囿於家庭那個小圈子裡。當他在臘月二十三過年回家,把自己掙來的一捧銅子、麻錢、銀角子當面交給父親的時候,那個成就感,那個自豪感,讓他把手上的裂子、腳上的凍瘡帶來的痛苦都忘得乾乾淨淨。看到兩個小夥子的這種認識,定山從心裡高興,一個新的想法在腦子裡形成了。

可是,弟弟的話讓竹青大吃一驚,本來她想弟弟肯定會說一通父母年齡大,家裡離不開,自己不情願等等的話,沒想到他竟然還表達了想去的願望,這讓她十分惱怒。當場訓斥弟弟:當兵就要上戰場,上了戰場那槍子可不長眼睛,父母抓養你是容易的嗎?家裡盡量把你往回拉,可你還掙著掙著要往裡鑽!你是剛才的白米飯吃悶了還是進城來看瓜(傻)了?

定山待竹青把氣撒完,才緩緩地說:年輕人敢說真話是一種有勇氣的表現,敢想敢闖又是一種有出息的行為,以我個人的眼光,兩個小夥子將來都有出息。小夥子有出息就要給他機會,讓他抓住機會發展自己,蹲在家裡他就難以有機會,靠每天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很難干成什麼大事情。

說到這裡定山話頭一轉說道:前幾個月我到河南湖北去了一趟,親眼看見日本鬼子把一片一片的村子燒成平地,把咱們中國人用機槍成十上百的打死在溝壕旁。和八路軍正在各條戰線上打擊著敵人。拉壯丁實際上就是給隊伍補充後備力量。如果大家你不去,我不去,日本鬼子不是沒人打了,鬼子早就打進潼關來到西安了。鬼子在河南湖北能燒殺能搶掠,到陝西一樣能殺人放火,那時候咱還能坐在這兒安安寧寧說話嗎?咱即便沒有被殺被搶,也不知道早窩到什麼地方去了!城裡不斷在宣傳熱血男兒要奔赴前方,有志青年應該在國家有難的時候為國出力,這就是咱念書時學的「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的意思。我的年齡大了,上不了戰場了,我就盡我的力量為隊伍捐款,捐的儘管不多,但也是三個鋪子近半年的收入。我認為,只有人人都行動起來為抗戰出一份力,打敗日本,贏得勝利,咱才能過上安寧日子。因此,不要把出壯丁都看成是壞事,上前線打日本,是給國家出力,給民族爭氣,為保衛父老鄉親盡職盡責,是正當的事,是體面的事,也是一個熱血男兒壯懷激烈的正義之舉!長輩們愛護你們,想把你們保護在自己的身邊,這是親情使然,應該感恩。如果說實在留不住,與其被人追攆強迫,與其花錢求人,還不如慷慨從軍,堂堂正正當兵,為國家為自己建功立業。

說到這裡定山看見兩個小夥子得到支持,情緒激動的樣子,心裡很高興。但他知道,他們家裡的認識問題還沒解決。於是他繼續說:我想分別派一個人跟你們兩個到家裡去,盡量交涉,能不去就不去,實在辦不成,把辦事的錢留給你們家裡,你倆到隊伍上好好乾,爭取混出個眉眼來,給自己揚名,也給家裡光宗耀祖。

定山的一席話說的兩個小夥子熱血沸騰,躍躍欲試,竹青也似有觸動,答應一切按定山的安排為是。麥升隨著幾個當兵的,帶上王春祿一起到塬上,讓栓柱陪著竹青和史東祥一起去西高橋。

麥升見到那個兩個門牙露在外頭的官長跟他一談,聽出來最少要三百元才有可能讓壯丁不去的意思,就禮貌地退出來。按照定山講的那一套給同福爺爺把抗戰打鬼子的道理一擺,老人家深明大義,稱讚麥升道理說得好,國難當頭,要以小家服從大家,咱不上前線誰上前線!表示誰都不找了,全家高高興興送春祿當兵去。麥升把定山帶來的一百五十元錢交給同福爺爺說:我們老掌柜知道道理一講,爺爺肯定就會想得通的,因此,我就沒想著把錢給他,留給爺爺,春祿不在這些錢留給家裡補貼一點。

同福爺爺說:這個錢你帶回去,我不缺錢,你掌柜的派你來把道理挑明,也給春祿指了一條大路,這就好得很,我等著春祿給我報喜訊回來。

麥升借口不敢違抗老掌柜的安排為由,硬是把錢留下了。

王春祿由於是自願出壯丁的,等待的時候沒受啥委屈,來到潼關隊伍上后,虛心學習,肯動腦筋,加上有眼色會說話,連長讓他當個傳令兵,幾個月後就當上了班長,一年以後晉陞排長。在日本鬼子投降前的幾個月,他們出潼關與鬼子打了一仗,他們排殺敵十六個,繳獲槍支二十一支,獲得嘉獎,並升為連副。鬼子投降以後,他們換上美式服裝,調轉槍口跟解放軍打仗。同福爺爺跑到河南把孫子死拉活拽硬把他從隊伍上偷著弄回家,告訴他咱是打日本去的,日本鬼子被打跑咧,咱不打自己人。那個時候兵荒馬亂,戰事緊,調動頻繁,人員變動大,春祿以受傷為名回來重新當了農民,避開了死亡的可能,卻在後來的歲月里被定為反革命分子、管制對象,二十多年裡抬不起頭,「文革」期間被多次批鬥,老年時候才享上兒女的福。

栓柱辦的史東祥事情卻費了周折。接兵的官長說要想不去伸出一個巴掌,栓柱問道:官長要五十元?官長點點頭。栓柱也不及多想就把五十元遞了過去。眼看著官長把史東祥的名字劃掉了。史東祥倒沒有怎麼高興,全家卻一片興高采烈。栓柱把剩下的一百元交給竹青,自己就回來交差了。沒想到剛過五天,竹青又來找他了,說昨天半夜,接兵的把東祥突然帶走了。她跟著接兵的人一塊去見官長,官長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什麼錢?什麼錢?沒見過,我不可能要錢的,不要胡說,再胡說我讓人把你抓起來!

栓柱一聽就急了,給定山說:老掌柜,我是看著他把名字勾掉的,我找他去!

竹青說;昨天半夜把壯丁全帶走了,人到哪裡都不知道。

定山說:栓柱不會說謊,肯定是這個官長把咱們騙了,我明天到省府徵兵局去查一下,看有沒有啥辦法。

竹青說:去了就去了,打日本他也應該去,我就是來把這事說一下,千萬不要怪栓柱,栓柱也是一心一意想把這事辦好呢。

定山說;我不會冤枉人的,不過這個事情沒辦好,有些對不起人。定山又拿出一百元交給竹青說:給老人多寬心,叫娃出去闖一闖!

竹青含著眼淚點點頭。

這個史東祥被送到陝北的隊伍上,沒去打日本鬼子,卻在陝北跟八路軍搞摩擦。一年以後的一天晚上他站哨,被八路軍抓了舌頭,問完情況后,被關在一個窯洞里。幾天以後被解送到邊區受訓。受訓結束,一個首長模樣的人問他是願意留下當八路軍,還是願意回家?

看著這個隊伍不打人不罵人,對自己這個俘虜說話也是和和氣氣的,想起姐夫當年到了這裡自己就決定留下了,八路軍不好他肯定不會留。這裡雖說天天吃雜糧,但能吃飽。回家去還不是沒吃沒穿,弄不好還要被拉壯丁。想到這裡他對那個首長說:我不回去,我要留下當八路。

首長說:好呀,歡迎你,史東祥同志,你現在就是八路軍的一員了。通訊員,把史東祥同志先領到後勤處去換軍裝,然後把他送到鐵八團去報到。史東祥被鐵八團安排到三營一連當了一名戰士。

史東祥在的時候,遇到一個好班長。史東祥人小又很乖巧,很讓班長喜歡。這個班長是個神槍手,沒事的時候總是拿槍在練瞄準。槍法很准,輕易不開槍,一打肯定是槍槍開花。隊伍休整的時候連長常派他背個槍出去,每次都能打點野味回來,連里大家吃肉全靠他那一桿槍呢。班長出去的時候總是喜歡帶著史東祥。史東祥耳濡目染,虛心學習,加上老班長手把手的教他,慢慢的槍法大有長進,後來在一次連里安排的槍法比賽的時候,班長十槍十中,他十槍九中。連長誇他:好小子,你把你們班長的絕招學到手了,超過你班長,我讓你當班長!後來連長又讓比了幾次,史東祥老是十槍九中,從沒有超過班長。

史東祥所在的鐵八團不久就渡過黃河,在山西一帶與進犯的鬼子短兵相接。鐵八團打硬仗是有名的,團長命令三營在最短時間裡拿下一塊開闊地,為包圍敵人做好準備。然而,鬼子依仗著一挺重機槍,兩挺輕機槍封鎖,三營幾次突擊都被擋了回來。營長命令一連掩護,準備調來迫擊炮對付重機槍,可是兩台迫擊炮都因為損壞不能使用,把營長氣得直罵娘,只好請求兄弟營的迫擊炮支援,可因為距離太遠,一時還過不來,急得團團轉。

史東祥趴在掩體里計算著距離,他向班長請求道:班長,能不能把你的槍讓我用一下?

班長問他幹什麼?

史東祥說:我想上到左前方那個坡上,看看能不能從側面打到那個鬼子的機槍。

班長目測了一下距離說:近乎一千米,有點軟,你的槍法行不行?

史東祥說:我的槍不行,我看你的槍可以,我想試試。

班長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把槍給了他,和他一起爬上了陣地左邊的土坡。史東祥校正了一下槍,把子彈檢查了一下,重新裝好,然後平心靜氣地卧好瞄準。看著他足足瞄了一分鐘沒有動靜,班長有些急說:沒把握就算了。話未落音,步槍擊發,鬼子的重機槍突然不響了。

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重機槍又響起來。班長看見鬼子把被打死的射手拉走,又一個立馬補充上來。史東祥卧著還沒有動,一分鐘后,步槍又擊發,重機槍又一次啞火了。史東祥急忙爬起身拉著班長滾下坡來,剛滾下來,他們卧著的地方几發炮彈就落了下來。營長指揮部隊趁著重機槍啞火的間隙攻了上去。戰鬥結束后,營參謀來調查打死鬼子機槍手的情況,班長彙報是新兵史東祥。史東祥報告說:是班長給我的好槍,指揮我消滅兩個機槍射手的。後來營部上報團部,請求給六班長焦大進記小功一次,新戰士史東祥嘉獎一次。不用說,史東祥很快就當上了副班長。

憑藉好槍法和乖巧的處事為人,史東祥屢立戰功,職務也在不斷上升。到三年解放戰爭結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他已經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華北野戰軍的一名團長了。

羅浩明最近奉命監視一個有名望的士紳參議。據說這個人不但思想激進,而且愛給當局挑毛病,還聽說最近他在給延安方面辦事,就是沒有抓住把柄。上司命令,嚴密監視,一旦抓住事實,立馬抓人。羅浩明現在手下已經有五六個嘍啰了。他安排他們裝扮成要飯的、釘鞋的、拉洋車的,白天晚上不間斷的兩人一班輪流監視跟蹤,每天天黑以後把跟蹤的情況給他彙報,特殊情況要立馬報告。

蘭馨坐在鋪子的後面,一般不談生意,可進來的人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對到店裡來假裝買貨,實際是給羅浩明送紙條的幾個人都認清了。這些人看一會兒瓷器,咳嗽一聲,順手把小紙蛋兒放進陳列的碗里或者香爐上,他們走後稍停一會兒,羅浩明就會裝作整理樣品過去拿走,不長時間他就會去茅子蹲一會兒。蘭馨每天回去會給大魁學說這些事情,大魁聽了只是點點頭,並不說什麼。

今天晚上羅浩明照例出了門直往東門那邊走去。下午他收到的紙條上寫著:鬍子家先後來過五六個人,兩個人來了一會兒就走了,剩下三個一直在裡頭。他感到這是一個重要情況,很有可能是在商討什麼大事情。他想此時來不及請示上司,準備抓住機會先摸摸底再說。

羅浩明每個月能得到五百元的活動費,給嘍啰們一共發個一百多元,剩下的都是他的。別看他在店裡對買主低頭哈腰,在外面對嘍啰們那可是一臉的痞相,指手畫腳不說,動不動對不滿意的人和事還罵上幾句。他早就跟頭兒說過,瓷器店自己不想幹了,出來專門搞特工算了,在那兒把人能憋死。頭兒罵他目光短淺,不明白讓他潛伏的意義。這個不起眼的瓷器店能讓他接觸各方面的人,掌握社會上的思想潮流,人們對政府的反應,還能探聽收集商界的動態,以合法的身份指揮手下人進行特殊監視。頭兒又說,這兩年你幹得不錯,沒有暴露身份,這是最大的成功。以後,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讓你做,現在千萬不能急躁,要沉住氣,力戒任何懈怠和魯莽的思想和行為。頭兒告訴他,現在監視的這個人很有活動能力,一定要把他看緊,爭取從他身上挖出些線索或者釣出大魚來。為了讓他死心塌地賣命去干,頭兒給他又甩出二百元紙鈔來。

羅浩明屏聲靜氣地聆聽著上司的訓話,仔細地品味著他說話的意思,尤其在這一疊法幣甩在桌子上的時候,他像又被注射了一針興奮劑,熱血沸騰,激情澎湃,不僅對上司更加俯首帖耳,唯命是從,而且下決心漂亮地完成好這次任務,以期得到更多的獎賞。想到這裡,他迅速地盤算著自己下一步的行動,設計了一個陰險的方案。

他們已經守候到晚上十二點多了,看著兩個嘍啰有點瞌睡,羅浩明把自己的小酒壺遞過去,讓他們每人抿一口,提提精神。約莫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大門開了,客人們陸續出來,洋車也從偏門拉出來。羅浩明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麥升。他再定睛朝大門一看,最後一個出來的是自己的老掌柜。他拍了水蛇腰一下,水蛇腰身子一扭在黑暗中隨著第一輛車走了,又拍了鼻涕蟲兩下,鼻涕蟲跟著第二輛車走了。看著老掌柜坐上車消失在黑暗中,他心裡突然湧起一個惡狠狠的念頭,如果老掌柜這次真惹上麻達,就勢把他一下整倒,甚至整死!到時候我跟頭兒說說,把隆豐福要過來,連他那個新娶的重眉大眼的小媳婦一塊弄到手,我羅浩明也要過一下當主子的癮!

這位開明的參議員是一個手眼通天的活動家,早年追隨孫中山,參加同盟會,在陝西參與組建靖,反對軍閥,提倡民主平等,還多次募捐資金興修水利,興辦學校,造福桑梓,在民眾中很有威望,一直是省上的參議員。這位田參議員今年參加清明黃帝陵祭奠大典后,應邀到延安去訪問了一下,所見所聞令他頗為感慨,在陝北那樣貧瘠的土地上,軍隊陣容整齊,練兵一絲不苟,老百姓豐衣足食,喜氣洋洋,到處是一派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景象。當他看見醫院裡那些從抗日前方運回來的八路軍傷員,由於缺醫少葯,用鹽水當消毒藥劑,用木匠鋸當截肢工具,很多傷員由於必要的救治不能而喪命的時候,內心受到巨大震撼,原來對的種種偏見消除了,明白這是一支正義之師,愛國之師。他們不顧國民政府那樣的反面宣傳,不顧圍困,不顧封鎖,在極端困苦的條件下,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克服種種困難,堅持上前線打擊日本鬼子,而且戰績輝煌。在被深深感動的同時,他開始尋思怎樣盡自己的力量幫助他們。回到西安之後,他聯絡了幾個參議員決定用募捐的方法先為邊區運送一批藥品和醫療用品。他的提議得到大家的贊同,但是,這個消息也被特務機關掌握了。羅浩明所在的軍統就率先關注這件事情。

定山是在宋先生的引薦下認識田參議員的。當大家聽到田參議員對邊區醫療狀況的介紹,都十分震驚。對於參議員提出募捐的倡議都很支持,紛紛慷慨解囊,幾天時間各界就湊了兩萬多元。由於其他社會名流參議員實業界頭目商戶掌柜等對醫藥都不懂,大家一致提出,中藥由天順堂掌柜宋先生籌辦,西藥由廣仁醫院的陳主任籌辦,款項由擅長管理的隆豐福掌柜龍先生保管分發記賬。羅浩明看見龍定山的那天晚上就是田參議召集宋先生,陳主任和龍掌柜一起商量募捐款使用分配問題的。通過跟蹤,這四個人的身份都明確了,接下來就是要搞清楚他們要乾的事情如何進行了,羅浩明決定自己親自出馬。

羅浩明先在另外兩個嘍啰的幫助下跳進田參議的家,趴在參議員卧室的窗外想聽他說點什麼,結果除了咳嗽吐痰,參議就沒有說話。後來,他用撥吊術鑽進一個下人住的房子,用手一試頭髮是兩個並排睡著的女佣人。他想,有可能是端茶倒水的丫鬟,她們在旁邊侍候,肯定能說出點情況。他運用學過的對付姑娘的兩頭鎖緊法,兩隻手同時出動,一手伸進內褲摳住交襠處,另一隻手卡住喉嚨,嘴巴在耳邊說話,萬一她要出聲,嘴巴就堵死她的嘴巴。當他一隻手剛伸進內褲就泄氣了,一摸肚子就知道原來這不是個姑娘,而是個年歲較大的粗使婆子,婆子被驚醒大聲叫喚了一聲,不得已他在喉嚨上猛掐了一下,婆子不出聲了。另一個被婆子的叫聲驚醒了,不滿地咕噥了一句:喊叫啥呢,又做噩夢了吧。翻身又睡了。一無所獲的他只好從后牆上翻出來。

又過了幾天,傳來條子寫道:正在備馬車,看來一會兒要出去。看著離關門還有一段時間,羅浩明坐卧不安,這時大魁又來了,他硬著頭皮給蘭馨說:蘭姐,我肚子疼,想提前走一會兒。蘭馨還沒來得及說話,大魁說:去吧,去吧,叫宋先生給你扎一針。

羅浩明一溜煙地跑了。

羅浩明坐著洋車遠遠跟著馬車。馬車出北門後上了龍首塬,在一個不遠的村子旁邊停下,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參議家的管事,一個是擔水、買菜的夥計,沒有看見田參議。他們把十幾顆白菜搬上車,又裝了一口袋洋芋,管事跟主家說了半天話才坐車回來。洋車下塬的時候天黑看不見路,把羅浩明和水蛇腰摔下來兩回,羅浩明氣得到家后給車錢時少給車夫一塊,車夫跟前跟後央求,羅浩明說:過來。車夫湊到跟前,他左右開弓打了車夫兩個耳刮子說:行了,倆五毛,給你了!車夫捂著臉哭著拉車走了。又一次大清早,嘍啰跑來報告:親眼看見參議坐著車出去了。羅浩明指示鼻涕蟲帶個人跟緊,看他跟誰聯絡,鼻涕蟲跟著馬車來到南大街。田參議下了車進了益華樓泡饃館,上了樓坐在一個臨窗的雅間里,慢慢地喝著茶緩緩地掰著饃。兩個托托饃掰好,堂倌問泡饃還是小炒?泡饃再問清是干刨還是水圍城?牛肉羊肉?肥的?瘦的?肥瘦相間?然後下樓去把切好的肉用碟子端上來,讓食客過目,最後再問清楚口味輕重,還有啥要求?才把碟子扣在饃上端著碗下樓。一袋煙、蒜苗飄香、饃如珠玉、肉色紅亮的牛肉煮饃就放在田參議的桌子上。田參議不緊不慢地用筷子和舌頭向水圍城發起進攻,直到他滿頭大汗的把最後一瓣糖蒜嚼下去的時候,那座骨湯環繞,用膏粱築起的堡壘只剩下碗底一口湯水了。

田參議消停地享用著美食早餐,鼻涕蟲和另一個拐子三蹲在斜對面的痔瘡診所的門口,天冷肚子餓還不敢離窩,直到田參議喝過清口湯,撂下二角錢,優哉游哉地下樓上車而去,他兩個才急不可待地每人買了兩個白吉饃撕咬著回到田參議的家門口。

蹲守了幾天毫無結果,羅浩明決定自己出馬,找一個薄弱環節下手,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一天夜裡漆黑一片,刮著西北風,人們早早都睡了。羅浩明通過蹲守的人知道,廣仁醫院的陳主任這幾天,天天很晚才回來,今天到現在還沒回來,他決定從陳主任身上開刀。他選了巷子口一間無門無窗已經被人廢棄的小房做隱蔽點,三個人藏在裡頭等著陳主任回來。

大約十一點時候,有個人過來了,望風的鼻涕蟲說:這個就是陳。羅浩明一擺手,大家把嘴臉用黑綢巾包起來,兩個人把在門口,待陳走過來一把揪進來,腳下一跘,來人順勢就趴在地上,還沒等他叫出口,人被捂著嘴翻過來,一隻手像鉗子一樣卡住他的脖子,他連氣都喘不上來。鼻涕蟲說:我們知道你幹什麼去了。老老實實把你跟田參議他們的事情說出來,不然,頭給你切下來。他把一把刀在陳主任臉上晃了晃,羅浩明這時候手才鬆開他的脖子。

陳喘了口氣吞吞吐吐地說:田參議讓我給他找幾種藥品,問問價,再沒幹什麼事情。

鼻涕蟲繼續問:什麼葯,要多少?

陳說:磺胺葯,雷弗奴爾,凝血劑,紅汞等。

鼻涕蟲聽不懂,不耐煩地問:這些都是幹什麼用的,數量多少?

陳說:都是家庭常用藥,只是問問,沒有讓買。

羅浩明見鼻涕蟲沒問出名堂,不得已自己壓低嗓子問道:聽說募捐有一筆錢,這些錢現在哪裡?

陳主任看他們問錢,以為是圖財截道的,就含混地說:錢我不知道,就是有錢也是在銀行放著或者在隆豐福鋪子掌柜的那兒擱著,我只是個醫生,不管閑事。

鼻涕蟲問:你說的都是實話?

陳說:我不說謊,也不敢說謊。

看著再也問不出什麼,羅浩明站起來,其他人也都認為這傢伙油水不大,準備放他走的時候,羅浩明突然拿刀頂住陳的腦袋,聲色俱厲地說:你不說實話,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著,拉住陳的右邊耳朵,噌的一聲就割了下來,並把那個耳朵拿過來讓陳看。借著外頭路燈的光,陳主任看見,他用手一擠耳朵的鮮血就嗤出來。羅浩明惡狠狠地說:我先割這個小的,你不說,我就把你的那個吃飯的傢伙也割下來!

自己的耳朵除了照鏡子,一般人都是沒見過的。猛地一下放到眼前還真有些不認識,但是流血和疼痛告訴他,那真是自己摸過但沒正眼看過的耳朵。害怕加上劇痛,陳像一口袋糧食一樣地倒在地上了。他滿臉流汗,氣喘吁吁地說:他們募捐搞藥品,我只是應個名,沒做什麼事,天順堂掌柜管買中藥,隆豐福掌柜管錢,我只是跑腿,什麼都不知道,求你們放過我,把耳朵給我。

羅浩明狡猾地笑笑說:想叫我放了你容易,從明天起,你每天晌午之前,把他們為這件事情的進行情況寫成紙條塞在這個牆縫裡,買的東西是什麼,有多少,在什麼地方,誰付的錢,誰來提貨,什麼時候運走,還有什麼人參與此事等等,知道什麼就寫什麼,還可以寫你們醫院還有誰是,誰是積極分子,現在有沒有八路軍或者邊區的人在醫院看病,記住,只要跟沾邊的事都可以寫。哪天我們收不到你的條子,哪天就直接去你家。如果有重大情報,到時候我會給你獎賞。說完,他把耳朵交給陳,大聲問道:聽明白了沒有?

陳嘴裡喃喃著說:聽,聽明白,明白了。掉在地上的眼鏡也忘了拾,一搖一晃地出了破房子朝自己家走去。

當天晚上,陳主任回家之後時間不長又從家裡出來,來到剛才的破房子里,給自己注射了一針葯,就靠在牆邊靜靜地死去了,手裡還捏著那隻耳朵。

羅浩明他們第二天就知道陳主任死了的消息,他無所謂地說:這傢伙是個軟骨頭,不死的話,我還想發展他為咱們的情報員呢!水蛇腰介面說:現在他只好到閻王爺那兒當情報員去了!幾個人吃著粉湯羊血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陳主任死後的第三天麻明的時候,有人路過破房子,發現裡頭設了一個靈堂,桌子正中的一個牌位上寫著:忠義之士陳天抒先生靈位,牌位兩邊各點著一根酒杯粗的白色蠟燭,中間擺著一個香爐,裡頭插著七八支香,旁邊還放著一些散香,顯然有人已經奠祭過了。桌子兩邊用繩子掛著白紙寫著的一副對聯:

弱士遇害民眾敢問公理何在

惡棍橫死天遣從來不會弄錯

靈桌前面跪著一個人,他彎腰前伏,腦袋耷拉下來,脖子上拴著一根繩子直吊在房樑上,背上貼著一張黃紙,上寫:害人賊羅浩明

此事沸沸揚揚鬧了兩天,警察局派人來看過,沒說話也沒幹啥就走了,後來幾個不三不四的人過來扳起死者的頭仔細看了看,也不動聲色地走了。街上偶爾有人向裡頭探頭探腦,周圍有人在轉來轉去,但羅浩明屍體也一直沒人來收拾。羅嬸哭著央求大魁,大魁說:不知道他咋能弄成這個樣子,咱害怕惹麻達呀。最後,叫麥升跟有糧去買了一副薄皮棺材,由羅嬸陪著把他收斂了,拉到亂葬崗子草草地埋了。羅浩明之死讓許多人弄不清,猜不透是哪方面人乾的。

在當局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田參議等幾個頭頭腦腦人物的時候,齊芳聞帶著栓柱悄悄地坐火車來到漢口,通過裘老闆引薦,見到了一位藥品經營方面的專家米博士,了解掌握了一些普通藥品知識和貨源,價錢、數量以及銷售情況,心裡基本上有數了。尤其是她第一次聽說了盤尼西林這個神秘的藥品名字,並通過諮詢和閱讀有關資料知道了它的神奇功效。在無法與定山聯絡的情況下,她決心找到這種尚不為一般人所知的藥品,藉以代表大家支持抗日的一片赤誠之心。看到日本人在漢口盤查得很嚴,她就坐車返回到河南,找到二弟龍定洋告訴他,她現在做藥品生意,希望能夠幫她找到一種叫盤尼西林的葯。

龍定洋先把嫂子和栓柱安排到自己家裡,然後把主管藥品的官員叫到辦公室了解盤尼西林的情況。官員彙報說:這種藥品世界上只有幾個國家生產,我國雖有生產但數量極少,現在用的一般都是從外國進口的,因此十分珍貴。外界把它看成是一種能夠起死回生的神葯,主要是對受傷后發炎發燒,化膿腫脹的癥狀有奇效。省里現在儲存著一部分備品。由於是控制物資,加之價格比較貴,一般醫院都是應急使用,用量很少。

龍秘書長問了價錢告訴他:有個地方提出需要這個藥品,可給他們供一些。官員表示,秘書長說話咋辦都中,叫他們來辦吧。龍秘書長叫秘書找了一個人很容易就幫著把這件事情搞定了。然後,讓人在車站訂了一個到西安的特間,親自把嫂子和栓柱以及帶的東西送上火車,給車長打了招呼,囑咐他安排人一路照應。回去后立馬給大哥打了個電報過去。

當田參議帶著宋先生龍掌柜,利用特殊的見面方法把五十盒盤尼西林交到八路軍西安辦事處一位處長的手裡的時候,這位處長激動地說:太好了,太珍貴了!我們一直在設法尋找購買這個藥品,由於鬼子和政府當局封鎖的很厲害,搞到它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參議員和各位抗日愛國人士給我們送來的這麼貴重的藥品,它的價值是用金錢無法衡量的,可以說一針葯就是一個傷員的性命啊!我代表八路軍將士衷心地感謝你們。

事後,田參議與宋先生龍掌柜在一起回顧這件事情的時候感慨地說:這次我們共同導演了一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好戲,戲的結局甚至出乎意料,但卻十分完美。儘管陳主任不幸被逼獻出性命,但他以一己之命換回幾百人的生命,陳主任的在天之靈應該感到欣慰了。害他的狗東西則被神秘人巧妙處死,讓此事又充滿戲劇性和詭秘色彩。而龍掌柜出其不意派內人千里迢迢,不辭辛勞去尋找藥品,夫人有膽有識,遇機會敢於臨時決斷,把這件事辦得比我們要求的效果更好,充分表達了我們大家的心意,實在是一位商界的巾幗奇才呀!

宋先生笑著說:能給龍掌柜當老婆的人,商業頭腦是必須具備的,應變能力又是隆豐福經商的首要一點。不過,對於一個名牌大學的學生來說,這些應該都不成問題,不然,龍掌柜如何敢把這樣重大的事情交給她去操辦呢。

定山笑著說:田參議和老宋過獎了,這只是偶然的機遇,正好有熟人幫忙,也來不及徵求意見,她就擅自做主,幾個巧碰在一塊了。實在不值得誇讚。不過,通過這件事情,我發現,儘管我們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但對抗日前線卻發揮了這麼大的作用。這說明什麼,說明這樣的事情不僅做得好,而且今後還應該繼續做下去。僅靠偶爾募捐一下是不夠的,應該動員大家隨時就可以捐助,積累到一定數量了,就給前線送一批。這個錢專款專用,由專門的人員管理。

田參議聽了非常高興,他說:龍掌柜,你說的太好了,支援抗日應該變成一個經常性的事情,隨時隨地都應該鼓勵人們來做。這個方法國外就有,叫,叫,他一下想不起來了。

宋先生介面說:國外叫基金。

田參議說:對,基金,基金。經常募捐,集中使用,是一種民眾支持,政府認可的合法的公益活動。我看我們完全可以搞一個。

宋先生說:這個基金開始必須先由幾個大的工商戶拿出一定資金墊底,這件事沒有田參議出面是誰也辦不成的。

定山接著說:然後再組織人員宣傳,鼓動,在社會上廣泛募集,多少不拘,集腋成裘,就可以辦成一些大事情。

田參議說:這個事情不僅是集資的問題,還有喚起民眾愛國熱潮,齊心協力為取得抗戰勝利共同奮鬥的積極作用。這個事情干好了可是功德無量啊!

三個人都很興奮,一直商量到很晚。

齊芳聞在沒有去採辦藥品之前,已經做了很長時間的市場調查,她想為隆豐福再找出一條新的經營路子。但調查結論是,比起漢口,重慶這些大城市,西安相對來說,地處偏僻,經濟發展落後,工商業基礎薄弱,輸出資源多以山林農田出產為主,人員主要以進城農民和外來難民組成,生活貧困,購買力低下,屬於低層次消費水平。處在這樣的經濟環境中,工商業只能適應這樣的基礎,不可能有太大地作為。另外,國家遭受外敵入侵,戰事頻仍,物流不暢,經濟凋敝,民不聊生,物價飛漲,法幣持續貶值,也是商業難以振興的根本。基於以上原因她認識到,自己的丈夫龍定山在西安經商多年,算得上是一個比較成功的商人,他根據西安商業的特點,能夠遊刃有餘地運作幾十年,應該說是很了不起的。自己現在還不可能拿出什麼比他更高明的策略和方法來。但她知道,作為一個妻子,理所應當地應該成為他事業上的賢內助。內助現在是肯定的,但要加上這個賢字,不僅分量沉重,內容也就豐富龐雜得多了。她認為,定山的前三個妻子中,能稱得上賢內助的只有黃涵玉。而自己呢,這個賢字,現在只能望其項背,心裡鼓勁學著做著努力著。總有一天,自己也會給隆豐福的招牌上添上一道耀眼的輝光。她自己暗暗下了決心。

從河南回來的路上,她就在思考漢口遇到的那些貨物整進整出,被稱作搞批發生意商戶的經營之道。他們以幾個或幾十個產品為獨家專賣經營,不零售,只以一定要求的數量在一個地區以較大的差價賣給一家有一定實力的商戶,實際上是建立了自己的生意同盟一樣遍布許多省市地區,由他們在所屬區域內再建立自己的生意同盟進行零售。裘老闆生產的牙刷、刷子和那個藥品經營專家米博士的藥品也都是採取這樣的方法經營的。這樣經營的生意不但穩定,而且做得很有規模。那麼,隆豐福能不能向這方面發展呢?即便不能像人家那樣發展,能不能先做個分銷商呢?像盤尼西林這樣的稀缺品種,像何濟公、妙濟丹、萬金油、紅花油等這些專門緩解頭疼腦熱,腰酸腿痛且又價格低廉的大眾化小品種,在西安應該都有很大的市場。根據米博士提供的拿貨價和批發價,中間的利差還是可觀的,刨去費用,做好了不亞於一個服裝店的收入。自己能不能從這方面開出一條新路呢?她決定回去后先跟定山談談。

齊芳聞是在龍定山處理完盤尼西林的事情之後,一次定山心情很好的晚飯期間,向他慢慢地說出自己的想法的。她很策略地先介紹了裘老闆刷子和牙刷生意興旺情況,然後再說醫藥專家經營藥品批發的忙碌情景。她說得很輕鬆,把他們每天大概的出貨量報了一下,然後讚歎地說:他們做得很輕鬆,有一定規模且在逐漸增長,真是值得我們效法。

定山一聽就明白了,拉起她的手撫摸著說:看來,我們芳聞是想動藥品批發生意的心思了。這行當對我來說可是個絕對生疏的生意,我估摸著你也不是內行。買賣上有一句話說:隔行如隔山,隔山如闖關。跨行經營一般是大忌,咱倆可是一點經驗都沒有呀!

齊芳聞不以為然地說:當初開瓷器店的時候,你也不是什麼都不懂嘛,涵玉姐還不是搞得有聲有色。

定山笑起來說:我就知道你要說這話堵我。涵玉原本就是瓷器世家出身,她可是內行中的內行,她收買了很多古瓷,曾經要出去搞古董生意,我嫌女人路上不方便,沒答應她。她總是埋怨我坐失良機,丟掉了許多輕鬆賺錢的機會。

齊芳聞走過去並排坐在定山的身邊說:涵玉姐的話是對的。的確,有的商業機會是不能錯過的。我聽說生意行當里也有一句話,叫做:商場如戰場。戰場上,優秀的將軍就是因為能夠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從而贏得整場戰鬥的勝利,商機也是一樣,機會來了也不能放過,你不抓可能就被別人抓走了。這就是同樣的在做生意,為什麼有人能夠越做越大,有人七八年過去還是老樣子的原因。

齊芳聞見定山沒有吭氣繼續說:難道你忘了,在重慶我家,家裡正在為房子款發愁的時候,你靈機一動忽然做起豬鬃生意,當時你對豬鬃了解多少?還不是拿你做服裝瓷器的手段,靈活運作,做成了一批豬鬃生意,輕巧地把人家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弄到手了嗎!是吧,龍哥哥。她叫龍哥哥的時候還特意在定山鼻子上捏了一下。

幾句話把定山說得心潮澎湃。芳聞那調皮可愛的神情,尤其那雙流光溢彩會說話的眼睛,把定山也撩撥起來,他扳過她的臉就把自己發燙的嘴唇貼了上去,芳聞也小鳥依人地伏在他懷裡跟他打起嘴仗。定山激情起來,一隻手慢慢向她胸前摸去。芳聞在他耳邊輕聲說:哥哥,現在不是時候,晚上我陪你盡興。

一陣纏綿過後定山拉起芳聞的手說:我們出去走走。

路上,定山感慨地說:剛才你說得很是,我也明白這個道理,可近幾年我自己也感到膽子小了。涵玉去世,大掌柜離去之後,已經沒有人在我面前說這種話了。加上時局不穩,錢不值錢,我整天都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因此,對這種吃不透的行當從心裡就不想碰。要知道,掙錢有如拽車上坡,賠錢就像石頭滾山呀!

齊芳聞挎著定山的一隻胳膊邊走邊輕輕地說:這個事情的風險我考慮過了,大不了就是貨出不去砸在自己手裡。但有風險但也有機會。應該看到,西藥現在西安還很少,西藥特點是見效快,服用方便。有些經常在外面跑的人、有錢人都開始使用西藥,西醫醫院整天都有人看病,我看這個市場還是能做起來的。西藥主要是拉丁文,我在學校學過,找本醫藥字典應付這些東西我不成問題。並且我們要做的,不是直接賣葯,而是把葯批發給西安的藥店和西安以外的各縣城賣葯的人,讓他們代替我們賣葯。這就是學裘老闆他們不零售,專做批發的那種形式。另外我去漢口時跟那個米博士談過,他可以先給我們一部分藥品讓試銷,實在賣不出去只要不超過期限可以給他退回去。龍哥哥,能不能先試試?

定山在這之前已經對芳聞的提議思考過,對這個生意倒也沒有多大反感,只是顧慮她一個年輕女子在這動蕩的社會裡東跑西顛不安全。另外,自從跟芳聞在一起,她的活潑直率,她的青春靚麗,讓他真有點捨不得離開她。見她這麼執著,心裡就默許了。他學著她嬌滴滴的口吻說:齊妹妹,試試就試試吧。

齊芳聞笑著毫無顧忌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經過兩天準備,齊芳聞又帶著栓柱來到漢口,見到了米博士。芳聞說明來意,米博士很高興,表示很願意與齊女士合作。他提出想聽聽她回去如何來組建自己的生意同盟,怎樣發展管理和促進同盟進行銷售工作。

由於早有準備,齊芳聞對米博士的問題胸有成竹,侃侃而談。她談了第一步的計劃,先在西安發展五家銷售點,在周邊縣城發展三家。來之前派人已經打聽過了,醫藥批發手續很簡單,花錢辦個開業執照就可以營業。她準備在每個點開業前自己要親自去給講述怎麼介紹藥品,什麼葯適合什麼病服用,怎麼服用,禁忌,遇到有些人服用后不對勁的情況怎麼緩解等。要求他們所賣的藥品都必須執行統一價格,避免發生相互傾軋、拆台的情況。至於其他的問題,因為還沒有經驗,希望得到米博士的指點。

米博士聽了認為芳聞女士的想法很好,比較實際,也能夠行得通,可以把陝西這個地區交給齊女士來打理。不過,米博士還是要求齊女士找一家店鋪做鋪保。這個自然難不倒齊芳聞,她拿出兩份隆豐福蓋有大印的合作協約交給米博士,米博士看后心裡有了底,但還是要求在漢口找一家鋪保。齊芳聞當即提出由裘老闆的萬興記刷業工廠鋪保,由於米博士與裘老闆本來就是朋友,見芳聞這樣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米博士告訴齊芳聞,他決定首批配給她內科、外科、五官科、婦科等各類品種共計五千元的藥品,這些品種足夠她發展供應十個零售點。又給她介紹了一些管理這些藥品零售店的基本要點,以及藥品保管的方法和經營的策略。然後拿起協約很嚴肅地告訴她,協約規定兩個月必須來漢口清理貨款,併購進下一批的貨。超過兩個月不來清貨款,不來進貨,不僅由鋪保另加一成代為償還全部貨款,而且今後不再給你供貨,余貨也不退。米博士說這些話的時候,開始的那種親切笑容,學者的風度都沒有了,完全是一種施捨者對受施者居高臨下發話的口吻,面孔讓人感覺有些猙獰。

齊芳聞耐心地聽完他的話,面帶笑容地說:米博士不僅是醫藥博士,而且還應該是個銷售博士,說話滴水不漏,協約內容設計的嚴絲合縫,純粹是一張我買你賣的生意關係,看不出絲毫的同盟友情,我很讚賞米博士的嚴謹與務實。

齊芳聞這幾句軟中帶刺的恭維讓米博士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他還是說:這就是協約,帶有法律條文性質的協約就是無情的硬性規定,不可能含有溫情的東西。當然啦,我們在具體執行的時候,有的條條框框是可以鬆動的,尤其是你齊女士,我更要格外優待了。

齊芳聞對這個一會兒唱紅臉,一會兒唱白臉的米博士起初的尊重已經減少了一半,但她依然保持著那迷人的微笑說:米博士,首次兩個月時間是不是有點緊,前兩次都按三個月行不行?剛剛開始,有個適應的過程,以後兩個月就沒問題了。

米博士考慮了一下說:第一次按三個月,以後仍然是兩個月。這次因為是你,我還從來沒有對誰開過這個先例。

齊芳聞看出來這個米博士是個固執且難以溝通的人,有些擔心今後的合作,但她仍然笑嘻嘻地說:感謝米博士給我開了先例,我一定把生意做好,報答你的照顧。

辦結了一切手續,栓柱準備把六個大箱子拉走的時候,貨物因為貨單上缺米博士的一個簽字而出不了門。栓柱過來找芳聞說,芳聞拿進去讓米博士簽字。米博士把門閉上過來拉住芳聞的手說:齊小姐,字是肯定要簽的,今天先等一等,晚上我還要請你喝酒呢。如果酒喝得愉快,不但字要簽,我還可以再配送你一部分暢銷的貨。明白嗎?

在他拉住她手的那一瞬間,齊芳聞的臉騰地就紅了,心裡戰慄了一下,她明白他的意思。但聰明的她很快就鎮靜下來,依然笑嘻嘻地說:應該是我請你喝酒才對,哪能再讓你破費呀。我看現在時間正好,我們一起出去吧!

米博士頓時精神煥發又神秘地說:齊小姐,喝酒是在晚上,而且就是我們兩個人,晚上兩個人在一起會很愉快的!

齊芳聞看著他搖頭擺尾的樣子想起定山送她上車時的話:芳聞,聰明是你的財富,你的聰明讓我對你所乾的事情有信心。我等著你勝利歸來。想到這兒,她立馬大方地說:好,晚上,我陪你喝酒。

晚上,齊芳聞如約來到米博士辦公室。窗帘嚴實的辦公室燈光顯得很曖昧,一個玻璃檯面上擺著一盤切好的香腸、一盤切燒鵝、一個精巧銀制的大碗里盛著水果沙拉,旁邊擺著兩隻高腳酒杯和一瓶法國白蘭地。米博士剛刮過臉,白條紋襯衣上打著鮮紅的金絲領帶。他在沙發上正看著什麼,聽見敲門就高興地說:請進。看見齊芳聞帶著一束花走了進來,很高興地站起來接過鮮花聞了一下說:花美人美,我都喜歡,請坐。齊芳聞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米博士打開白蘭地給齊芳聞先斟了半杯,又給自己也斟上半杯,然後端起來說:齊小姐,為了我們兩個特殊的友誼先干一杯!

齊芳聞沒有端杯子,她明知故問地笑著問道:我拿錢買貨,自尋鋪保,接受你合作同盟嚴格的條款,這應該屬於普通買賣關係,米博士說的特殊友誼是什麼意思?

米博士被問得有些尷尬,他略怔了一下說道:啊哈,特殊嘛就是除了買賣關係之外,我們之間還有私人友誼,這應該是比買賣更珍貴的東西,為了這個難道我們還不應該乾杯嗎?

齊芳聞趁米博士啊哈的時候,用小拇指在嘴唇沾了一點口紅在自己面前的高腳杯底座邊上抹了一星點。聽完米博士的話,她揶揄地說:我們之間還有私人友誼嗎,我可看不出來,一張出門貨單上你的名字都不肯簽,害得我的夥計等在旅館里走不了。博士的友誼可真是有博士的風格呀!

芳聞的幾句話把米博士說成了大紅臉,他急忙辯解說:誰說我不簽啦,誰說我不簽啦?我簽,我簽!他伸過手來向芳聞要貨單。

芳聞故意不答理他,用手絹像趕蚊子一樣在面前搧著。米博士不好意思地對芳聞說:齊小姐生氣了?得罪了,得罪了。請把貨單拿出來,我簽好吧。齊芳聞從包里取出貨單扔在桌子上。

米博士拿起貨單走到寫字檯前湊著燈光在上面簽了字,齊芳聞趁著這個機會,不動聲色地把兩隻酒杯調換了一下。然後把簽過字的貨單裝進手包里。

米博士端起酒杯向著芳聞說道:齊小姐,現在可以乾杯了吧?

芳聞站起來端著酒杯微笑著說:這真叫敬酒不吃吃罰酒,為了你的簽字,乾杯!

米博士也微笑著說:齊小姐,你很厲害,也更可愛。說著,一仰脖子把酒灌進嘴裡。芳聞借著寫字檯上的燈光,看見高腳杯底上的那一星點紅色一閃,也在自己杯子里輕輕地啜了一口。

趁著米博士又倒酒的時候,芳聞走到門口看著天說:是不是下雨了?順手把貨單遞給一直守在門口的栓柱,關上門又走了回來。

米博士舞馬長槍地神吹了一通自己的創業過程,炫耀自己如何會做生意,現在積累了多少財富等。然後走到牆邊在一個根本就看不出來有什麼設施的地方,用鑰匙一捅拉開一扇門,請齊芳聞進去參觀他的內室,芳聞笑著謝絕了。見芳聞不肯去,米博士重新坐下恭維了芳聞一番,接下來就是如何仰慕齊小姐,很想和齊小姐交一個親密無間的朋友等等。

齊芳聞裝作很有興趣地聽著,並不斷鼓勵他喝酒,米博士高興地連喝了幾杯。芳聞看見米博士說話語速變慢,眼皮老往下耷拉,知道剛才自己的酒杯里肯定被他下了葯,對這個米博士連一點好感都沒有了。米博士似乎也知道自己喝進了藥酒,掙扎著要起來,但終究沒能起來。他含混不清地請芳聞給他從抽屜里拿一個綠色的瓶子,芳聞拿出遞給了他,他取出兩片放在嘴裡,用酒沖了下去。看著昏昏欲睡的米博士勉強給她笑著,芳聞站起身對他說:謝謝你的好酒,米博士我走了。拎起自己的手包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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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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