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球為什麼還沒被征服?一般來說那是因為「距離」。但這一顆不是。羅丹在日記里這樣寫著。它不是因為距離,而是由於其他未知的什麼東西,才在大探險時代安然保持著處女狀態。

這個行星被命名為克里斯陶,即「水晶」。它彷彿被一層看不見的水晶罩保護著,我們無論使用什麼辦法,都不能進入它的大氣層。明天,將試驗最後一種辦法,是羅丹提議的方法,並由她親自實施。

飛龍五號以四十二分鐘的周期自轉,在0。7倍重力的實驗艙內,可以通過大屏幕監視「水晶」。但羅丹覺得那太不直觀了,像戴口罩接吻。所以她留在無重力的攝像艙,它在整個飛船頂端,也是自轉的軸心。這裡感覺有些冷——溫度並不低,可寧靜無邊的宇宙跟她只隔一層玻璃,寒意襲人,視野又不停地旋轉,很少有人願意守在這兒。

羅丹想,好像是愛因斯坦說過,科學家最適宜的職業是燈塔管理員。孤獨、寧靜,可以在空曠的時空背景下自由思考。是啊,這真美。儘管失重和自轉使人頭昏。

藍色星球上雲氣瀰漫,大地上住滿了人,我們知道他們在那裡,在修建美不勝收的宮室和園林,在排演盛大的祭祀儀式,在耕織漁牧,在遙遠的夢境里安寧地生老病死。但我們不能走近他們,不能與他們對話。對一個行星文明研究者來說,這是不可容忍的。

羅丹調整了一下姿勢,盤起雙腿,這使她看起來好像在坐禪。一個穿著黑色緊身服的修長人體漂浮在巨大的藍色星球背景中。她閉起眼睛,讓行星之光沐浴在臉上。這可以幫助她鎮靜下來。對明天的試驗,她的把握並不很大。

但這的確是最後的機會了,如不嘗試,他們將無功而返。羅丹還記得討論探險預算時局長的問題:「你們為什麼要去考察那個星球?」她的回答是:「因為它在那兒。」有些秘密存在於那裡,引人去發現。她一切都想知道。

最早知道這個太陽擁有行星,是在望遠鏡里發現了它的掩食。然後,無人探測船發回的一系列數據與照片表明,該太陽系只有一顆行星,但它是藍色的。它還有一個直徑為其五分之一的月亮。這一切都透露出一種激動人心的可能性,可沒有人把它說出來,因為那太刺激了。

探險船隊經過一年半的跋涉,來到這美麗的「水晶星球」旁邊。他們興奮極了。但第一次著陸嘗試就遭到失敗。

著陸艙是無人駕駛的,裡面載有一台自動行星車。為了安全起見,每次到陌生星球考察都要按照這樣的程序行事。

著陸艙脫離母船,划著弧線墜向那一大片眩目的海藍。肉眼漸漸看不到它,但望遠鏡依然在跟蹤,無線電信號也沒有間歇地發送回來。大屏幕上顯示著著陸艙的軌跡,越來越靠近行星大氣層了,小小的金屬艙即將濺落在浩瀚的空氣海洋。然而,下一瞬間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著陸艙突然失蹤。

不僅無線電通信停止了,連望遠鏡視野中也不見了它的蹤跡。沒有飛行器在大氣中摩擦產生的熱跡或者火光,沒有觀測到大氣層的絲毫擾動。

飛船里鴉雀無聲。來自七個民族的六十多位探險隊員面面相覷。

羅丹第一個說話:「我們總得弄清楚啊。」

彷彿一句咒語解開了所有人身上的禁錮,大家七嘴八舌各說各的。最普通的意見是:著陸艙失靈,無線電失靈,望遠鏡也一起失靈了。這種可能性雖然小,畢竟還是存在的。最離奇的想法是:這個星球上存在高級文明,他們沒收了著陸艙。

這六十多個人是文明社會的精華,所以即便在胡說八道,他們的手還是動得和大腦一樣快。檢測瞭望遠鏡,發現它完好無損。無線電接收也沒有任何毛病。這樣一來,問題就比較複雜了。

「我有一個……有一個想法。」一直患有口吃的黑人邁克說,「咱們可以同時……同時……同時往不同方位發射幾個……幾個……」

「幾個著陸艙!好辦法。」羅丹搶著替他說完。邁克用口吃者的方式點著頭:「你很聰……聰……聰……」

「我很聰明!」羅丹說,「咱們快乾吧。」

發射了四個。

四個著陸艙同時失蹤。

「這也太……太……」邁克眨著牛一樣的眼睛。羅丹瞧瞧他,沒有接他的話。

這是不可能的!四個著陸艙不可能一齊失靈,它們的無線電訊號也不可能同時中斷。

「失蹤的位置?」隊長依然很冷靜。

觀察員說:「標在坐標圖上了,高度是距行星表面六百公里左右。」

「怎麼會呢?我們遇到了一個特殊形式的黑洞?」隊長看了看羅丹。她撓撓鼻子。

「咱們轉到那邊……那邊……再再再……」邁克說。

「轉到那邊再發射!」羅丹拍了他一下,「有你的。黑哥哥。」

以往的經歷證明,邁克總能提出一些非常簡單,卻非常有效的方法來解決問題。行星的這一面也許很難進入,但另一面就不一定了。

這次,邁克的辦法又失敗了。三個著陸艙依舊失蹤。高度還是距行星表面六百公里。

「給人的感覺是……」羅丹撓著頭說,「這顆星球在離地表六百公里的地方蒙了一層膜。」

隊長看著她:「嗯……是一層水晶罩。就叫它-水晶-吧。」

後來證明這個名字非常貼切。

忽然,觀察員說:「隊長,沒有失蹤!」

「什麼沒有失蹤?」

「著陸艙還在發射無線電信號。只不過……」觀察員有些意外、有些尷尬地說,「只不過它是從我們後面……」

隊長湊近了他,一起看著雷達上的顯示。

邁克像棵樹一樣挪到後邊,說:「是……五個……五個……就是說……」

羅丹眼睛一亮,接了下去:「就是說,這是我們上次在對面發射的五個著陸艙!」

「水晶」星球彷彿是個虛影,著陸艙穿過了它,直接飛到了它的背面。

「隊長,」羅丹說,「要是你捨得的話,咱們還可以再浪費一個著陸艙。那樣我們還剩下三個。」

隊長毫不遲疑:「當然可以。」他明白羅丹的主意。

飛龍五號母船放出了載有六名隊員的軌道飛行器,然後自己加速飛到了星球對面,正對軌道飛行器的共軛點位置。這一切花費了七個小時。

母船再次發射著陸艙。大家都屏息等待結果。著陸艙瞬間消失在大氣層邊緣。母船開始繞過星球向軌道飛行器靠攏。

實際上,二者距離還有數萬公里時,軌道器上的人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彙報情況了。著陸艙從這一面的大氣層表面鬼影一樣冒出來,直射向星空,被軌道器回收。而它出現的時刻,經查對恰恰是它在行星另一面消失的時刻。

羅丹非常激動,她每逢這種情況都是如此。她說:「這個行星被包圍在一塊異常空間里!物體可以瞬間從這邊跳躍到對面。我們怎麼著陸?怎麼著陸?」

「我不同意……你……」邁克急著說,「如果那樣……光……光也是一樣。我們就看不見……看不見它……」

他說的有理,如果光線也是從這邊瞬間跳躍到對面的話,這顆星球就是看不見的了。羅丹說:「也許這片空間的性質很怪。只有波才能以正常方式通過。」

隊長沉默了好一會兒,現在開口了:「我覺得這更可能是一個虛像。它不僅欺騙了我們的眼睛,還欺騙瞭望遠鏡、照相機、射電望遠鏡。這顆行星根本不存在。準備返航吧。」

隊長說完就往艙外走去。羅丹揪著他宇航服的腰帶說:「喂喂……等一下!就這麼回去了?」

「有什麼辦法?」隊長無奈地回過頭,「你都看見了。」

羅丹說:「它對太陽的掩食也是假的?我不相信。」

隊長瞪著羅丹,沒辦法,她是女的,而且年紀比他小十二歲。他說:「它可能是存在的。但是它太奇怪了,我們拿不准它。所以無能為力。」

「科學家不就盼著這種事出現嗎?」羅丹激動而又可憐地爭辯著,「這一次返航了,下次的預算不知道哪年才能批下來!那時候我都抱孫子了。隊長,我們要想辦法著陸!」

邁克轉動著大白眼珠湊過來:「可以……可以先……觀察一段……然後再再再……」

隊長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好,就這麼辦吧。」他很感激邁克為他解了圍。

然而,觀察開始后,探險隊的情緒達到了激動的頂峰,沒有人再想返航了,隊長也是一樣。

軌道器上帶有專用的行星表面攝像裝置,即便是透過濃厚的大氣,也可以分辨地面上幾十厘米尺度的物體。八個軌道器被釋放出去,像人造衛星一樣均勻排列在六百六十公里的高空。電子眼睛一刻不停地掃描大地,試圖發現一點點生命跡象。

發現的生命跡象不是一點點,而是漫山遍野,鋪天蓋地。森林如巨大的被子覆蓋在起伏的地表,從溫度和色澤上可以分辨出大片草原。對某些活躍的物體做了跟蹤拍攝,初步斷定它們是動物。地面上一種形狀奇特的動物使大家看得入迷,它長長的,最長大概有四十米,但它有明顯的四肢。羅丹稱它為龍。

不僅如此,開始拍攝的第二天,他們發現了建築物。

巍峨的城牆,蜿蜒在山脈上,巨大的建築群氣象森嚴,規劃整齊的城市生機盎然,湖泊上漂著船隻,河面上橫跨著橋樑。

在飛船里舉行了一次小小的慶祝酒會,作為違禁品偷偷帶來的含酒精飲料被貢獻出來,尖叫聲和笑聲此起彼伏,幾個小夥子差點把隊長的帽子點火燒掉。每個人都拍著羅丹的背祝賀她,她一邊抱怨他們手太重,一邊放肆地大笑。酒會的高潮節目是邁克的演唱,大家都不知道——他一唱起歌來就不口吃了。

睡醒后,雖然還有些頭昏,所有人都像第一次約會那樣緊張地回到崗位上。羅丹提出了遠距離接觸方案。

鑒於在行星表面上發現的所有建築、船隻和橋樑等物,都顯示出比較古老,近乎中世紀的文明水平,無線電聯絡被放棄了。大功率軌道照明燈是目前可以選擇的最好工具。

這種照明燈是一個大膽想象的產物,有時侯,探險隊需要在星球的夜面進行搜索、營救或考察,軌道照明燈可以放射出微型太陽般的光明,使小區域內形成人造的白晝。羅丹建議用它向「水晶」行星上的人類問好。

對於中世紀的人來說,夜空里突然亮起一輪太陽,把方圓數里內的黑暗驅趕一空,是非常恐怖的情景。所以,燈的光度被調整得恰到好處,從地面上看相當於負二等星的亮度。在行星的夜面,飛船把軌道燈打開,開始以非自然的軌跡進行機動,然後控制軌道燈一明一暗地閃爍。有幾個人建議用摩爾斯電碼,被隊長否定了,但是他們又偷偷地實行了。這使大家樂不可支。但地面上沒有反應。

第二次經過夜面時,羅丹提出使用直觀的數學語言。若干軌道燈被按照畢達哥拉斯定理排列,它們一旦燃起,地面上的人將會看到夜空中展開奇麗輝煌的三角形與正方形圖案,向他們昭示全宇宙智慧生命共通的思想。

羅丹一直看著最後一具軌道燈被定位完畢,然後等待隊長下令。這時,觀察員在監視屏幕那裡叫道:「天哪!羅丹,你快來看!」

羅丹跑過去,在屏幕上俯下身,她激動得全身發顫。

電子眼拍攝到了地面上的情景,這無疑是對上次軌道燈信號的回應。數百個小光源,不知是火堆還是什麼,在開闊的地面上排列了一個巨大的直角三角形,在它的三條邊上展開了三個正方形。

「他們先想到了!他們先想到了!」羅丹抓住隊長,在他袖子上抹眼淚,然後喊道:「快開燈啊!快……」

軌道燈在太空中吐放光明,這一刻,太空與地面的兩個勾股定理圖案交相輝映,羅丹莫名其妙地又哭了。

隊長在一旁說:「別怪我掃你的興。他們肯定沒有距離概念,地上那個圖案太小了,如果不是用電子眼,根本看不到。」

「我知道。」羅丹說。

隊長又說:「計算一下就知道,那個三角形最多有兩百米大。這說明他們的生產能力也有限。」

「我知道。」

隊長說:「既然都知道,就麻煩你別再用我的衣服擦鼻涕了。」羅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後又揉眼睛。

觀察員說:「你們來看看。」他們走過去,發現屏幕上那些光點都熄滅了。

「怎麼回事?」羅丹迷惑地說,「他們害怕了?還是……地上下雨了?」

隊長說:「他們害怕了。或者……他們想到了其他主意。」

軌道燈為了節約能源,以一小時為周期定時開閉,直到陽光降臨。

羅丹不能忍受等待,作為科學家她最缺乏的一項素質就是耐心。她激烈地提議,把飛船定位在同步軌道,就在地面那個圖案的正上空,然後即便是在白天,也把軌道燈開到滿功率。隊長否定了這個提議,但是同意把飛船定位在那裡,用電子眼觀察拍攝。

他們看到了地上那繁瑣的宗教儀式——宮殿廣場上立起整齊的柱子,許多人跪拜在地。一頭動物被宰殺,又一頭動物被宰殺,投進火里。隊員們分析著這些舉動的含意。羅丹喃喃自語:「他們害怕了,膽小鬼……他們在祭神。」

行星又自轉了一周,地面上的儀式結束了,電子眼已經拍攝不到什麼新的動向。但羅丹不肯承認失敗。吃飯的時候,羅丹依舊焦躁不安。她獨自守在監視屏前繼續觀察。

這些人真的像中世紀的地球人那樣愚昧和膽怯。但是,那一夜的火光又怎麼解釋?他們有數學知識,他們是文明人,但是面對真實的接觸,他們又退縮了?

不,也許沒有。看看屏幕上是什麼東西啊?

一個白點慢慢擴大著,羅丹調整了視野,使電子眼對準焦距。白點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白色的小圓盤。羅丹呼吸急促起來,她飛快地轉動腦筋,思考著……

幾分鐘后,她沒有疑慮了,她喊道:「都過來!快!誰說他們是膽小鬼……快來看啊!」

全體隊員都圍到了她身邊,羅丹大聲說:「他們用氣球!用熱氣球甚至是氫氣球啊!」

邁克嘴唇哆嗦著說:「可……可是……氣球飛……飛不到這裡……就會……就會……」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靜靜地凝視著屏幕。無論地面上的人類是什麼模樣,他們都已贏得了這些科學家的敬意。一個用氣球來迎接天外客人的勇士,一個真正的探險家,一個無視遙遠距離的熱情的夢想者。

隊長是不會輕易動感情的,但他低聲命令:「開啟所有軌道燈,滿功率……向他致敬。」

艙內仍然一片寂靜。屏幕上的白色物體緩慢地擴大著,從它的可視面積的變化速率可以算出它的上升速度,但沒人去算。他們的心都已經跟那位永遠的陌生人一起乘坐在氣球上了。兩小時如同一個世紀。

邁克忽然低叫了一聲。屏幕上的白色渙散了。

羅丹抱住隊長,無聲地哭泣。不僅她,有許多男人也忍不住哭了。

這也許就是羅丹提議最後登陸嘗試的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這個提議裡面有多少感情因素。不過她在討論時說:「有一個人已經為這次接觸獻出了生命,我們不能奢望不冒一點風險就滿載而歸。」

這個計劃相當簡單。飛龍五號上面裝備有瞬間傳輸裝置,是用于飛船和地面探險隊之間的物資與人員緊急輸送。這個裝置的原理是把物體轉化為波的形式發射出去,然後再由接收裝置復原。羅丹的意見是,既然這顆行星的「膜」只允許光波正常通過,那麼我們就化為光波進入那裡。兩套發射-接收裝置被改裝,其中一套將被以波狀射入行星大氣層,發射后一毫秒,自動復原。當然,這套裝置裡面還裝載著羅丹。在大氣層中,發射-接收裝置靠隔熱層和大型降落傘安全降落,羅丹必須在一小時之內完成她的接觸、採樣、留證和交流任務,然後用地面上那套發射裝置回到飛船。為了安全起見,留在行星上的發射裝置在兩小時后自毀。

大家討論了這個方案,比較合理可行,除了生命危險外什麼危險也沒有。羅丹態度堅決,方案終於通過了。

很多教科書上記載了這次失敗。但羅丹的名字在漫長歲月中註定要被遺忘。大家都記得萊特兄弟,可知道奧托·李林塔爾的又有幾人?

無論如何,探險隊成員永遠不會忘記羅丹最後的任務。她帶著小女孩的緊張和興奮,鑽進臨時組裝的登陸艙裡面的瞬間傳輸裝置。隊長說:「後悔還來得及。」她搖了搖頭。邁克問:「你……想好……想好……慶祝方式……沒有?」羅丹說:「回來再說吧。」她又想了想,說,「你們要抬著我,在飛船里跑三圈。」

「幹嗎……幹嗎非要去?」邁克盯著她。她說:「因為他們在那兒。」

發射程序順利完成。大家相信,光束成功地射進了大氣層,而且預定的復原程序也啟動了。但不知哪一環節出了問題,他們只看見一團火光,羅丹和那具登陸艙就此煙消雲散。

這是如意元年,女皇統治下的昇平時代。御花園裡的鳥都沉浸在幸福中。白鶴在星光下交頸而眠,夜鶯則羞澀地試展歌喉。

光太殿巍然聳峙,觀象台如玲瓏玉柱,高出望表。張爾藩滿懷心事坐在台上,看著夜空中的月亮。月亮總是那麼冷靜超然地君臨太空。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風露浩無聲。張爾藩嘆了口氣。

他領欽天監銜還不到一年,女皇是風聞他對天文的心得,更重要的是見到了他親手製作的銀質歌伶,才特旨召他進宮的。在工部和欽天監中,他選擇了後者。於是光太殿成了他的家,他的世界。宮裡規矩大,但女皇似乎對張爾藩網開一面,任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胡鬧,就像貴婦人對待她的貓。

一響鐘聲提醒張爾藩,現在已是寅時了。天亮后,他將面對女皇的審問和責罰。

鐘聲來自他身後的水運渾象。這是他設計,請巧匠製作的。太陽、月亮在銅輪上運行,一如在天空那樣。銅鑄的地平線上站立著兩個木人,一鳴鐘,一擊鼓。水運渾象製成時,皇帝大喜,將其與那台黃道游儀放在一起。

張爾藩想站起來,去看看他摩挲了無數遍的閃亮的銅輪。但是腿很痛。腿是前天乘坐氣球摔壞的,幸好他帶了降落傘。張爾藩年輕的嘴角露出了微笑。誰想到氣球飛到那麼高就會爆裂呢?當他掛在巨大的綢傘下面,從天空落到城門上時,地上的人是多麼慌亂啊。一個中年婦女歇斯底里地用糞水潑他,差點就潑中了。

張爾藩在檀木椅里調整了一下姿勢,盤起雙腿,這使他看起來好像在坐禪。一個穿著白色寬袍的修長人體,端坐在巨大的寶藍色太空背景中。他閉起眼睛,讓眾星之光沐浴在臉上。這可以幫助他鎮靜下來。對明日的天威,他心裡確實有些忐忑不安。

身後的腳步聲告訴他,觀象台上來了客人。一個深沉而沙啞的嗓音說:「你一夜沒睡?」

原來是郁孟。他是宮中弄臣,宰相們經常戲弄他,但是張爾藩卻跟他挺投緣,因為他有時像孩子一樣好奇。

「明天你會後悔的。」郁孟走到張爾藩面前。

張爾藩搖了搖頭。

郁孟說:「你做的事已經惹得龍顏不悅。記得我從前告訴你的那個故事嗎?」

張爾藩笑著說:「我忘了。」

「漁夫採到一顆寶珠,他父親為什麼把它丟掉了?」郁孟自言自語似的說,「這樣的珠子,只有在百丈淵中的黑龍頜下才有。適值黑龍熟睡,方保全性命。萬一驚醒了龍,他早已化為齏粉了。」他看著張爾藩的眼睛說,「我知道你不是為了金帛名位,但這樣來之輕易的物力,這樣的觀象台,這樣任性妄為的權力,只有宮中寵臣才能享受啊。九重禁苑,更深於百丈之淵呀。」

張爾藩在心裡嘆息了一聲。但他沒有流露出一點後悔之意。他的目光仰望天空,搜索著那些奇異的星星。但它們不在了。

木人敲響了銅鐘。白鶴悚然驚起,晨曦與霧靄一同浮現在林苑上空,觀象台剎那間被旭日染紅。就像那些不知疲倦地仰測天象的夜晚一樣,張爾藩在光太殿迎來了又一個黎明。

顯德殿里,女皇召群臣商議諫議大夫對張爾藩的彈劾。張爾藩據理力爭。當他說到天空中的新星以奇異的軌跡運動時,年老的尚書左僕射杜淹介面說:「你可是在說上一次的客星犯帝座?」

「不,那不是客星,那是……那是天外的人!」張爾藩說。

群臣一陣低語。女皇冷笑著不說話。

吏部郎中張震說:「天如雞卵,地如卵中黃。殼外乃更有人乎?不然……不然……」

張爾藩說:「如果不是人的話,天上怎麼會出現那些圖案?那是按照勾三、股四、弦五排列的。星星是不會天然如此的啊。」

「誠然,六和之內人為貴。」杜淹緩慢地說,「然而天,垂法於俗。天何言哉,而風雨調勻,萬物化生。我們作士大夫的,只有仰察天意,俯順民心,才不失了聖人立法的本意。」

女皇這時才開口說:「好,這像個宰相說的話。」杜淹深深地鞠了一躬。

張爾藩剛要說話,女皇盯了他一眼,說:「不提勾三股四也就算了。你怎敢擅發工役,讓那些修築臨湖殿的匠人們都去替你挖坑燃火?朕供神的五百擔鮫油,被你一夜間焚盡!」

「皇上。」張爾藩還抱有一線希望,因為上一次他放肆地拔取御苑長生雞的尾翎,女皇卻一笑置之。他說:「皇上,可當夜天上就有回應啊。」

女皇更是惱怒,她說:「你以為祥瑞者,朕以為妖!如果不是次日就及時祭天,還不知有多大亂子呢。朕再問你,祭天之後,你不思悔改,又跑到哪裡去了?」

張爾藩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女皇站了起來:「你從哪裡弄來的那個怪物,敢……敢乘它上天去!窺視朕的大內,也不必說了,落在城門,駭人視聽。據說真有百姓拿糞水潑你的。真光彩,朕都與有榮焉!」她越說越氣,問,「你帶著十幾個人,到那黑沼里去行什麼妖術?」

張爾藩說:「陛下,臣……臣沒行妖術。我是去黑沼裝氣。裝輕氣。」

「什麼輕氣?」

「那個黑沼中不斷冒著一種氣,我早就發現,把它裝在紙燈籠里,會使燈籠飛起來。臣叫它輕氣。」

「於是你就做了那個……」

「氣球。」張爾藩說,「臣想上天去看看。」

女皇倒進御座里,顯出無可奈何的神色。

殿前都點檢麥雨僧突然說:「陛下,臣有話說。」

「說。今天誰都可以說。」

麥雨僧說:「北方倭奴擾境,天兵去征伐時,他們往往高城深池,堅守不戰。如果用這種……氣球,載以甲士和弓手……」

女皇抬手截住了他:「好了,賜麥雨僧絹千匹,金鼓一雙。你與工部去商議吧。」麥雨僧謝恩退下。

女皇的目光稍微緩和了一些,望著張爾藩說:「麥雨僧才是你的楷模。」

張爾藩說:「但臣以為,臣領欽天監銜,不是為了製作器物,甚至也不是為了輔助皇上討平四海。皇上是讓臣察天文,觀宇宙,測造物之幽微。麥雨僧念念不忘征倭,是勤勞王事;臣做氣球上天也是一樣……」

女皇一拍御座:「你還要說!朕要你察天文,難道不是為了五穀豐登?你卻誤入邪途,濫用上寵,擅發工役,妖言惑眾,貽笑於民。你……你該殺!」

聽到這個殺字,群臣都噤若寒蟬。女皇掃視了他們一陣,說:「你們怎麼不說話?郁孟,你以為朕該如何責罰張爾藩?」

郁孟躬身說:「該殺。」

「該殺?」

「是的。」郁孟說,「張爾藩有三可殺。第一,其為人也小有才,恃才傲物,如不殺他,天下有才人都弄得奇形怪狀,國將不國了;第二,因為其人有才,使天下人以為陛下是嫉才而殺他,罪當死;第三,陛下殺他之後,才士不敢入朝報國,這也是因他而起,所以該殺。」

女皇等著郁孟把話說完,才說:「郁孟,你不要再信口雌黃。你還想像上次救那個廚師一樣,把張爾藩救下來嗎?」

「臣不敢!」郁孟跪下了,「實在是因為陛下有惜才的胸襟,我才斗膽說這些話的。」

女皇哼了一聲,拂袖走進後殿。

外面的臣子們心驚膽戰地等待著。張爾藩的傷腿發軟,站不穩了。郁孟滑稽地撓著頭在大殿里走著。過了一會兒,後殿傳出皇帝的旨意:「張爾藩免職,斬監候,禮部侍郎包瑞哲暫領欽天監。」

大家驚奇地看到,張爾藩像個孩子一樣哭泣起來。這不僅是因為恐懼,也是因為委屈。郁孟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喃喃自語:「那孩子是冤枉的……」

張爾藩忘記了謝恩。兩個武士扶著他跪下叩頭,然後把他押出顯德殿。他們聽見他一邊哭泣,一邊低聲說道:「可是……他們確實是在那裡……」

百花繁盛的夏天很快過去,御花園裡也有了蟬鳴。光太殿自從張爾藩免職之後,清靜多了。觀象台很少再有人上去,水運渾象上面出現了銅綠。兩個木人還是按照時辰,忠實地敲響鐘鼓,然而有誰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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