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九厥·結局

16、九厥·結局

原來,神仙就是長他那個樣子的。

蘇秋池至今也不太相信自己見到了活的神仙,雖然那傢伙做自我介紹時,很坦誠。凡人又怎能在眨眼間,將一杯白水變成佳釀呢?如果是妖術,天下有長得這般乾淨剔透的妖怪么?不過,只要能從他那裏討來好酒,就算他是妖怪也沒有關係——蘇秋池對於九厥的認知,在短短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內,輾轉,成型,定論。

他與李淮,在九厥位居翠微山紫竹林無憂潭外的竹屋裏,明明只逗留了幾個時辰,為何返回家中時,家人們個個痛哭流涕地湧上來,說他已失蹤了整整三日,家中早已報了官,他外公更是遣了一隊精兵壯丁滿長安找他。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蘇秋池只能朝這句話上想像,當然,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在翠微山中的奇遇,只說自己遊山玩水,忘了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

這個傍晚,蘇秋池少見地沒有出門花天酒地,只握著那隻精巧絕倫的舞馬銜杯紋銀壺,托著下巴,呆坐在卧房窗下。這酒壺,本被李淮那一撞,扯壞了連着壺蓋的鏈子,但,經過九厥隨手的幾下擺弄,居然完好如初。那天,九厥往這壺裏倒了半壺他自己釀的酒,那滋味,真真比皇帝賜的極品御釀還醇厚百倍。如今,酒已盡,香還在,可見九厥說的,怕是真話。

九厥說,他乃天界釀酒仙官。因職責所在,常要下人界尋找可供釀酒的好原料,那和尚與他有私怨,趁他這次下凡之機,欲搶奪他手中的一件東西,兩人糾斗三天三夜,他落了下風,只得引和尚進了紫竹林,以竹葉為替身遁了形跡,誰知那和尚仍不罷休,也以同樣的陣法,將身魂放入竹葉,入了另一端空間,窮追不捨。二人正在凡人不可見的虛無之空中斗得難分難解時,虧得被李淮引來的蘇秋池誤打誤撞,破了那和尚的替身,這才替他解了圍。那和尚遭此一擊,傷了元氣,起碼一個月才可恢復。

在九厥的竹屋裏,蘇秋池與李淮聽了他這一席話,被弄得糊裏糊塗,繼而又被九厥稀里糊塗地送出了紫竹林,安然回到了一馬平川的翠微山外。

蘇秋池記得,他上馬回望,九厥還在不遠處朝他們微笑擺手,再回頭,那片懾人心魄的湖藍頭髮,已不知去向,好像那剛剛沖自己揮手而笑的人,只是個幻影。李淮的神情,與蘇秋池如出一轍,只是比他更顯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紫竹林,無憂潭,九厥,這一切竟像個夢一般不真實。想到這兒,蘇秋池突然握緊了酒壺,從身上摸出了一個小小錦囊,看看,猛然起身,衝出了房門。

錦囊是臨別時,九厥分贈與他和李淮的,裏頭裝了一隻竹葉編成的蜻蜓與一個方口小瓷瓶。他說,他怕被打擾,所以居住的紫竹林,按伏羲先天八卦陣設了結界,將這片竹林與正常的空間錯隔開來,他們的誤入,不過是機緣巧合,若想再次造訪他,只要入山之後,將無憂潭的水灑到竹蜻蜓上,這蜻蜓便會替他們引路。

匆匆進了翠微山,蘇秋池照九厥所說,打開瓷瓶,洒水於竹蜻蜓上,眨眼間,竹蜻蜓便如活的一般振翅飛起,朝山林深處而去。

【007】

九厥的竹屋裏,有人比蘇秋池早到,正與九厥把酒對飲,相談甚歡。

「你你你……」蘇秋池風疾雨驟地衝進去,一手指著李淮,一手抓過桌上的酒壺,用力一搖,旋即跺腳道,「你們居然把酒都喝光了!在我缺席的時候!」

他的抓狂模樣,嚇得那引路的竹蜻蜓一溜煙地飛出了窗外,差點撞到窗框上。李淮倒鎮定自若地舉著杯子,故意微微一笑:「蘇公子從來就不是什麼重要人物,缺席也無所謂。」

蘇秋池作勢要去揍他,被九厥笑着攔下,說:「寒舍別的沒有,酒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蘇公子大可放心。」聽了這話,蘇秋池臉上即刻多雲轉晴,笑嘻嘻地對九厥道:「好神仙,那就趕緊多多地拿出來吧!」

「上輩子你必是淹死在酒缸里的貨色。」李淮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角,放下酒杯,「這裏的酒,被你這山豬一般的粗人喝了,都是浪費!」

「姓李的,不要以為長得好看就不挨打!」蘇秋池幾時被人這樣奚落過,火冒三丈地衝上去,一拳朝李淮的面門擊去。誰料李淮神獸極是利落,閃身一避的當口右手已然捏住了蘇秋池的右腕,一用力蘇秋池便真如山豬般嚎叫起來,乾脆整個人撲倒在李淮身上,兩人在地上滾爬廝打,拳來腳往,一身好衣裳被塵土染得烏七八糟,煞是丟臉。

九厥也不勸架,反倒是抱着酒壺退到一旁,指着他二人嗤嗤笑道:「果真是一對冤孽!我這小屋,許多年不曾這麼熱鬧了。」

那兩人打來打去見沒人勸架,反而無趣了,各自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蘇秋池黑著一隻眼圈,俊生生的臉上印上一枚鞋印,捂著烏青的嘴角吼道:「你個潑皮猴子!沒聽過打人不打臉么!這樣毀我,我還如何去萬花樓混!」

「你當真是山豬變的!竟還用上了牙!早晚將你宰了做臘肉!」李淮吸溜著被蘇秋池打紅的鼻頭,舉著右胳膊,上頭清楚印着一排牙印,恨恨地罵。

「哈哈哈!」九厥笑得倒在了躺椅上,十足地幸災樂禍。直到他覺察到蘇秋池跟李淮齊齊投向他的憤怒眼神里,有了一致對外的默契時,方才止住笑坐起身,清清嗓子道:「這個嘛……俗話講,不打不相識。俗話還講,今生冤家,來世夫妻。前世夫妻,今生冤家。你們也算有緣了。」

「夫妻?!」蘇秋池與李淮對視一眼,同時朝對方大力啐了一口,「呸!」

「我無斷袖之癖。」

「我無龍陽之好。」

九厥笑眯眯地看着這對不約而同的冤家,「很默契。」

「喂,今天我來不是聽你講這些喪氣話的。」蘇秋池再無耐心,上去揪住九厥道,「趕緊拿上十壇八壇好酒來!不然,神仙我也不買賬,燒了你的小破屋,哼!」

話音剛落,便有個十歲左右的垂髻小兒,端著一壺酒走進屋來,一身乾淨利落的白布衫上,印着黑色花紋,神態安詳,眼有慧光,看上去似與一般的小孩有些不同。

九厥向二人介紹道,「我家書童,蘭亭。」蘭亭朝二人微一頷首,也不多說話,放下酒壺,側立一旁。

醇厚甘冽的香味,自壺口漏出,聞者無不垂涎。蘇秋池顧不得滿臉傷,撲上去揭開壺蓋便要往嘴裏倒。可是,一滴都沒有。他奇怪了,拿下酒壺用力搖了搖,確是聽到有酒蕩漾的聲音,閉一隻眼朝里窺看,滿的,可是再往嘴裏倒,酒壺分明又空了。李淮奪過酒壺,卻也跟蘇秋池一般,看得到喝不到。

「今後若想隨意暢飲我家的好酒,可是有規矩的。」九厥狡黠地拿過酒壺,「之前請你們喝酒,算為感謝你們救我之恩。從這壺酒起,可不是想喝便能喝的了。」

「你要收多少銀子?」蘇秋池反應很快。自打他嘗了九厥的手藝,別家的酒再惹不起他的興趣,為了此等美酒,給再多錢他也願意。李淮將他推到一旁,只說:「他給多少,我給雙倍!」

「你們果真同仇敵愾呢。」九厥故作為難地攤攤手,「我的規矩是,每個人賦詩一首,若我看得滿意,從今以後,美酒任君飲。」

蘇秋池與李淮對視一眼,又異口同聲道:「給銀子行不?」

「不行。」九厥搖頭,「哪怕你二人一人一句,也可。」

蘇秋池此生最不擅長的便是吟詩作對,在那邊抓耳撓腮的李淮,估計也是跟他同樣的貨色吧。美酒當前,蘇秋池將腹內僅有的文采翻來覆去倒騰了半響,終於憋了一句——千里循香來。這廂的李淮,抓掉了一把頭髮,接了一句——笑對酒中影。

「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九厥怔了片刻,旋即一挑眉,笑道,「無功無過,中庸中庸。」蘇秋池與李淮臊紅了臉,只恨平日裏不聽先生的話,多學點文字功夫。

「蘭亭,你來填上后兩句。」他對蘭亭招手。

蘭亭從旁取了筆墨,鋪到桌上,不假思索地寫下——「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金枝搖玉葉,巾幗斗鬚眉。」

見了這最後一句,李淮的臉上迅速閃過一絲慌張。

「哈哈,這打油詩也算勉強。」九厥笑着舉起那張宣紙,摸摸蘭亭的頭,「也罷,算他們過關吧。」

蘭亭咧嘴一笑,點頭。蘇秋池瞥了一眼蘭亭寫下的詩句,對古玩字畫頗有心得的她,只覺那寥寥二十字,竟字字有變化,既有浮雲之飄逸,又見游龍之矯健,迴轉旋繞,從容自若,若非親眼見到,他絕不相信此手筆竟出自一個十歲小兒之手。

「這……這……你字寫得真好!」蘇秋池千言萬語,終是化成了一句。蘭亭沖他笑,並不說話。

李淮對書法雖不精通,可也覺得這幅字氣勢出眾,不似凡品,也向蘭亭豎起了大拇指,問:「蘭亭,你這一手好書法,可是你家主人教的?」

「我如何教得了他。」九厥忙澄清,「蘭亭的本事,渾然天成。」也對,他九厥不是天上的神仙么,能當神仙的書童,自然也不能是普通人。

一番折騰后,幾人圍桌而坐,蘭亭端上了幾個精緻的小菜酒香菜熱,幾人就著窗外斜陽,聽着歸鳥鳴唱,舉箸彈杯,暢所欲言。如願以償的蘇秋池在喝光了三壺酒之後,醉眼迷濛地望着九厥,傻問:「你真是……什什麼釀酒仙官?」

「你真是個娘們兒!人家都說了自己是神仙,你還問!」酒量不濟的李淮,搖搖晃晃推了他一把,口齒不清地靠在他身上,慢慢滑在了地上,抱着蘇秋池的腿當枕頭。

「喂……我覺得九厥很眼熟呢……你也很眼熟……你們是不是欠過我很多錢?」蘇秋池戳著李淮的腦袋,「你個男人……長得比女人還秀氣……力氣比我還大……我覺得我們好像啊!」

「放屁!誰跟你像了……你那麼丑!九厥比較好看……」李淮捶了他一拳。

九厥含笑看着這兩隻醉貓,搖搖頭,逐一將他們扶入裏間的床鋪上,蓋好被子,吹滅燈燭,輕聲關上房門。

竹屋外,夜色已重,星月稀疏,從空中遺漏下來的幾束淡淡光彩,細緻地染在青紫的竹屋上,光與暗,融合得恰恰好。院子的竹籬前,幾樹桂花正開放在它們最好的時刻,幽香入腑,惹人流連。

院子裏沒有桌椅,九厥背靠桂樹就地而坐,身下一張蘆席,落了些桂花瓣,星星點點,一壺酒擺在面前點滴未動。他半眯着眼看遠方,儘管遠方只有一片昏朦的光影。

「主人,可有心事?」桂樹旁,蘭亭小小的身影自虛空中走出,嘴沒動,卻清清楚楚地講著話,稚嫩的聲音就像空氣的一部分。

「都說了幾百年了,莫叫我主人。」九厥動也不動,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記性這般差,難怪這麼長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修為沒有半點長進,初見你時,是個孩童,現在還是個孩童。」

蘭亭不屑地撇撇嘴,說:「修為高低,對我也沒什麼區別。倒是你,中秋快到,如願在即,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總覺有些不妥,又講不出是哪裏。」九厥仰起頭,吸索著空氣里的香味,笑道,「我真是個不太中用的神仙。」

「你救過很多人,包括我!哪裏沒用了!」蘭亭不高興了。

「呵呵。」九厥睜開眼,岔開話題,「你若是修為高一些,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可保自己周全。」

蘭亭垂下頭,捏着手指不說話。

「那三戒和尚與我本事宿敵,自他與我皆在天界時,便有舊怨,他貶下凡后,世世與我為敵,今世最是難纏。上次被蘇秋池壞了大事,他必不會善罷甘休。」九厥彈了彈他的腦門,「你最好精神些,那和尚隨時會來找麻煩。」

「他不是你的對手。」蘭亭仔細想了許久,這麼說。

「對手並非三戒和尚。」九厥嘆息,「是皇后武氏。」

「不過一介女流。」

「雖為女兒身,卻是不愛脂粉愛乾坤。他比十個三戒和尚還難對付。」九厥拿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小口,拍拍蘭亭的頭,「不過沒關係,我會保護你直到我不能保護為止。好了,去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去考慮。」

「我就在這兒睡。」蘭亭一屁股坐到了蘆席上,緊挨着九厥躺下來,極像一直依賴主人的貓,「這樣比較安心。」說完,他眼巴巴地望着九厥手裏的酒壺,又道:「主人,我可以喝一點么?就一點……太香了!」

九厥笑笑,翻手變了個杯子,淺淺倒了一層酒,遞給他,說:「下不為例。」

美酒落肚,不多時,蘭亭打起了呼,每打一次呼,他的身體就小一圈,最後,化作一幅攤開的捲軸,卷首四字——蘭亭集序。最後的最後,這捲軸的中間,竟漸漸凸起一個光球,呼吸般輕微顫動,一本書,自光球里顯現出來,光華散去,之間那泛黃的封面上,有兩個字——醒夢。

涼風吹過,翻起了書頁,卻見那封面之下空空蕩蕩,整本書只餘一頁。九厥見狀,放下飲了一般的酒,脫下外頭的袍子,蓋在那書上,搖頭道:「沒見過像你這般不長進的妖怪,沾幾滴酒都會現出本相。」

是,蘭亭是一本書。三戒和尚要這本書,武后要這本書,之前的千百年間,想要這本書的人如過江之鯽。

三生醒夢書,遙見萬年事。蘭亭,準確說,它應該是一直長成書本模樣的妖怪。從前,它生活中一半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花在替求助於它的人觀看所謂的「命輪」,也就是命運的運轉上頭;另一半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花在從一個又一個心術不正的歹人手裏逃命上頭。坊間傳說,將三生醒夢書化作灰,泡成水,飲下之後便成天下無雙的先知者,能預知未來,操縱命運。可事實是,就算吃了它,預知命運的本事也不會轉移到對方身上。這不負責任的偽消息害苦了這隻妖怪。

三百年前,九厥從雲頂山上,救了被赤熊老妖追殺的蘭亭,得知這隻笨頭笨腦的書妖,總是陷入不懷好意的追捕里。東晉年間,它被一個道士死追不放,要將它拿去化了配丹藥,正逃命時,見山野之地有個醉酒的老書生,正揮毫潑墨,它索性將自己的原身藏進了老書生的筆下之卷。沒想到,那王姓老兒才高八斗,儼然文曲轉世,一身清凜之氣,竟將它的妖氣驅得一乾二淨,之後,再無人能憑它的氣味找到它的下落。於是,千古流傳的《蘭亭集序》成了一隻妖怪的棲身所,沾了這名作的光,它臉修為都有所提高,能化成人形,雖只是幼童狀,它也頗滿足,不僅如此,竟還有了滿腹詩書氣,臉名字都乾脆改作了蘭亭。後來遭遇赤熊老妖,也只怪它貪杯,醉倒林間露了行藏。被九厥救下之後,它視他為主人,隨他回到紫竹林的居所,做了他的書童,安樂生活至今。

九厥很了解蘭亭,他最大的優點是好心腸,最大的弱點也是好心腸。面對那些一臉愁苦,向他求問自己未來如何的人們,他總是有求必應,將他們的求問的答案一一告知。殊不知,他每解答一個人的問題,就會燒去一頁。

燒完了,你就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了。九厥提醒過它。本自空中來,當自空中去。我只是看不得那些悲悲戚戚的人,若些許犧牲,能改變他們的未來,也值得。蘭亭這麼回他。

它畢竟只是一本書,哪怕稱了妖怪,心裏也只有那方正乾淨的念頭。可是,知曉未來,洞悉命運,真的有意思?這是九厥暗自想了多年的問題。但,他要承認的現實是,蘭亭身上的一頁,曾是為他而燃盡的。

兩百年前,他問過蘭亭一個問題——我要何時才能找到他?蘭亭的答案是——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

【009】

蘇府里的人,都以為自家公子中了邪,自打前些日子去古煌齋買了個酒壺回來后,嗜酒如命的她,家裏的酒再不見他碰半滴,古玩店萬花樓之類的地方也再不見他的蹤影。常講「百無一用是書生」的他,有天夜裏居然抱了一本詩集,在燈下研讀半天。而且,他經常早飯都不好好吃玩便一溜煙跑出門去,歸來時人是清醒的,身上卻總瀰漫着一股好聞的酒香。

蘇秋池一直認定,吸引他一次次往紫竹林里跑的,只是九厥這個未確定身份的神仙釀製的酒。李淮也是這麼想的。一次誤入,一壺美酒,連起三個本無交集的人。天高雲闊,日暖山翠,在九厥世外桃源一般的住處,終日酒香繚繞,時不時還傳出悠揚笛聲。

有時是在竹屋裏,燒起一個小爐,將蘭亭弄來的山珍放在裏頭溫溫熱熱地煮,三個人慢吃小酌,蘇秋池與李淮總打筷子仗,永不相讓,九厥便趁他們鬧騰之時,撿最大最鮮的野菌吃,蘭亭總是不吃飯,只站在一旁嗤嗤地笑;有時是在外頭的院子裏,在地上鋪開一方蘆席,杯碗盤碟,隨性擺開,幾人根本不講什麼禮數儀態,或坐或躺,連筷子都不用了,抓起香噴噴的鹵牛肉直接往嘴裏放,怎麼自在怎麼做,心無世俗,行無拘束,在看似無狀的笑鬧中,說古時聖人,論今日市井,天下奇聞,妙趣橫生。說道興緻高昂時,蘇秋池還會倒在地上蹬腿大笑,連鞋子甩出去都不知道。

此處樂,不思蜀。蘇秋池與李淮雖然誰都不曾講這話,神態眼神中卻寫得明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白。他們喜歡這個地方,喜歡九厥的酒,似乎也喜歡九厥這個人。次數多了,蘇秋池與李淮再看彼此,好像都不似從前那般敵意濃濃了。雖然他們仍然鬥嘴不休,雖然李淮依然干那在地上挖個洞騙蘇秋池掉進去的把戲,雖然蘇秋池也干那偷偷往李淮的酒壺裏倒進半罐鹽的勾當,但這一切似乎都變作了一種樂趣。

曾有那麼一個傍晚,酒過三巡,遠處夕陽正好,一抹燦燦的金色,像海波似地層層起伏,用嘴緩慢悠遠的手筆,將眼前的山水放進綺麗如畫的線條里。九厥取過他的竹笛,懶懶倚靠於桂樹的樹榦,藍發靈動,衣袂輕揚,薄唇微啟,一支青翠竹笛,飄出人間最美妙的樂章。蘇秋池文采爾爾,卻還粗通音律,讓蘭亭從屋裏取出九厥的古琴,盤腿坐好,置琴膝上,借三分醉意,撩動琴弦,替九厥的笛聲唱和,一笛一琴,相得益彰。那李淮聽得心動,起身到了院落中央,踩着節拍,翩翩起舞,步如花開,袖似雲水,眼波流轉中,搖蕩這微醺的風情,一顰一笑間,恍如仙子臨世,哪裏還有半分男兒氣。

笛琴諧奏,美人起舞,這三個人,不知不覺構出了世間最優美的畫面。蘭亭趴在窗前,嚴重只有窗外那難得一見的美好之景,他的筆,在紙上快速移動。

若時光無法停留,就把這隻屬於他們三人的美好,留在畫中吧。

【010】

今天,清晨的小雨直到午後才停住,沒有眼光的翠微山,到處都是灰與白。

李淮已有五天不曾來過了,蘇秋池口裏說着那潑猴不來才好,好酒都被他糟蹋,眼睛卻不住地朝竹屋外頭瞟。

「不見那原價,反而不習慣了吧。」九厥輕易看穿了他,「這就對了。你若為那廝擔心,才是好的。」

「胡說八道!我擔心一個大男人作什麼!」蘇秋池白他一眼。

「這裏沒有別人,不必再裝了。」九厥呵呵一笑,「自那夕陽一舞之後,你若還看不出那李淮是雄是雌,那便真是頭不長眼的山豬了。」

「我……」蘇秋池臉一紅,旋即梗起脖子道,「知道那廝是女人又如何?蘇大公子平生見過的美人比吃的飯還多,那種姿色平平脾氣又壞的男人婆哪輪得到我擔心!」

口是心非不一定是女人的專利,男人也有份。自那個傍晚,蘇秋池恍覺出李淮的真實性別後,前後這麼一回想,心裏竟隱隱湧起一股不可言表的感覺,說是愛慕,不像,哪有人會愛上一個萍水相逢來歷不明,又愛與自己作對的虎姑婆;說是欣賞,更不像,那傢伙身上哪有半分過人之處?可,他就是覺得,他們兩個應該在一起。與李淮相處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越長,這感覺越明顯。實在奇怪。

「閑着也是閑着,我替那陸槐卜上一卦吧。」九厥不再反駁他,讓蘭亭取了龜殼銅錢出來,搖動幾下,龜殼裏德銅錢叮噹當滾落在桌上。

「怎樣?那廝該不是掉進河裏被沖走了吧?」蘇秋池瞪着那三枚正反不一的銅錢,脫口而出。

「正正應了您老吉言。」九厥略略一望,將銅錢收起,「大凶。」蘇秋池一時無言。

「走!」他一把拽起蘇秋池,「找她去!」

「你知道她在哪裏?她的名字多半都是假的!」

「我是神仙!」蘇秋池一直被他拽上了天,眼見着朵朵白雲在腳下飛馳,他嚇得閉上了眼睛。

蘭亭抬頭望着那匆匆飛走的兩人,將端在手裏還未來得及上桌的小菜放回廚房,長長嘆了口氣,滿面憂色地隱入了暗處……

【011】

蘇秋池從沒想過,自己是以穿牆這種方式,首次蒞臨皇宮。

朱釵羅衣,環佩丁玲,一頭如雲秀髮梳成精美娟秀的髮髻,正坐在銅鏡前發愣的李淮,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兩人,嚇得打翻了胭脂盒。

「你們……」李淮詫異地捂住嘴,指著九厥與蘇秋池說不出話來。聽到裏頭有異響,緊閉的門外即刻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與急促的敲門聲:「公主殿下!發生何事了!」

李淮穩了穩神,厲聲呵斥道:「鬼叫什麼!不當心碎了一盒胭脂,退下!」外頭很快沒了聲息。

「你們怎麼找到這裏?」李淮轉過身,壓低聲音問。

「不要問一個神仙這種問題。」九厥照例給她一個不正經的笑臉。

「你你你……」蘇秋池張大了嘴,圍着李淮轉了足有十圈,「你竟是當朝公主?」

見身份已不可掩藏,李淮仰起頭,故作不屑地說:「對!大唐端頤公主,姓李名准。以後你最好當心些,否則怎麼掉腦袋都不知道!」

李淮……李准……一點之差,雲泥之別。九厥環顧四周,冷笑道:「外頭那些人,怕不是為了伺候你吧?」

「監視。」李准望着四周緊閉的門窗,苦笑,「你既是無所不知的神仙,該知道此處已被徹底封死,有進無出。」

「他們為什麼將你軟禁起來?」蘇秋池突覺事態嚴重,「你是當今公主呢!」

「五日前,武後下了懿旨,要我和親突厥。出嫁前,我不得離開宮門半步。」李准面無表情,與那曾經嬉笑怒罵刁蠻頑皮的「李淮」判若兩人,「朝廷收到消息,東突厥二十四酋恐有反心,西突厥語吐蕃來往甚密,前狼后虎,大唐邊境,危機重重。」

「蠻夷滋事,與你有何關係!」蘇秋池急問。

「當年文成公主和親吐蕃,換來兩邊交好,邊境安穩。如今,怕是要我也擔此重任吧。」李准把玩着衣裙上的玉佩,冷笑。

「我雖美度多少史書,也知道文成公主不過是宗室女,並非真正皇裔,而你身為堂堂公主,你娘就是皇后,怎捨得下此旨意!」蘇秋池不信有母親會將女兒往火坑推。

李准抬頭,鎮定地說:「我並非皇上與皇后的血脈。勝負本是皇上近身侍衛,官拜懷化將軍。十年前,秋狩之時,我父親自一條怪蟒扣下,救了不自量力的皇帝一命,可他自己卻葬身蟒腹。皇帝念先父死得慘烈,在生時又精忠正直,再念我娘早逝,孤女無依,遂破例收我為義女,賜國姓,封端頤公主。自我入宮起,武后初時尚待我如親女,可自從見過我掌心的梅花印記后,她態度大變,不再與我親近,我每長一歲,她看我的眼神便陰冷一份。個中緣由,我至今也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總之,現在大好時機在眼前,她正好藉機拔掉我這眼中釘吧。」說罷,李准攤開右手掌,掌心上,五點細細的硃砂痣剛好排成一朵嬌艷的梅花。

「這女人有病!」蘇秋池惱了,「莫非她是妒忌這花兒好看?!」

藉機端詳了那梅花印一番,淡淡道:「武后還是昭儀時,為奪皇后之位,曾親手害死了自己尚在襁褓的親女,之後嫁禍給王皇后,終令大怒的李治廢了王皇后。從此,武后平步青雲,權傾天下。我聽說,那位早夭的小公主,右掌心便有一朵梅花硃砂印。」說道這兒,他看向李准,「你也倒霉,如此湊巧之事被你攤上。對於死去的親女,武后一直有個重重的心結。你憑空入了宮,武后再一見你的梅花印,加上你本是武將之女,性格剛毅,不守禮數,她必以為你是上天派來向她尋仇的妖孽。以武后的狠辣,能留你到現在,已是你福厚。」

九厥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點醒夢中人。李准銀牙緊咬,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荒唐!」蘇秋池暗罵。

「隨我走吧。」九厥朝她伸出手,「皇宮不是你的地方。」

「不行。」李准搖頭,看着蘇秋池道,「我若逃了,蘇家必被治個欺君之罪,滿門抄斬。他外公也會被牽連。」

「你昏頭了么?」蘇秋池瞪大了眼睛,「誰知道我來過?我可是跟着這個神仙穿牆進來的!」

「我聽一些老宮女講,皇後身邊有一妖僧,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只要你來過我身邊,他便能從任何凡人看不到的蛛絲馬跡中知道你的身份。」李准深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擠出個揶揄的笑容,「雖然我與你這獃子沒有什麼交情,你還總惹我生厭,但,若因我害你們全家不得善終,這樣的事,我做不出。你們快走吧。」她將九厥與蘇秋池往外推,「今後定有機會再與你們把酒言歡,弄樂起舞。」

「少廢話!」九厥少見地露了怒氣,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抓住蘇秋池,「都跟我走!」

拉扯中,九厥的手觸到李准右腕的翡翠鐲,不禁皺了皺眉頭,旋即又歸於平靜,拉住二人穿牆出宮而去。

九厥沒有帶他們回紫竹林,更加沒有飛去任何一個天遠地遠的地方避難,他們就在長安城水桶巷的民居里住了下來。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掩藏形跡。離敵人越近的地方,越容易被忽略。九厥這麼說。

蘇秋池始終還是擔心李准說的話,怕給家人惹來麻煩,沒敢馬上回蘇府,打算過些時日,確定沒有什麼風吹草動后再回家。蘭亭也跟了過來,細心照顧他們的起居。

蝸居於水桶巷的第三天,喬裝外出透氣的李准與蘇秋池,發現長安城裏多了許多自邊境逃回的難民,個個疲憊不堪,傷痕纍纍,那些婦人懷中的幼兒,個個骨瘦如柴,有些還斷了手腳,凄哭不止。李准與蘇秋池看的憋悶,將身上所有音量都給了他們后,二人一路無言,鬱郁返回。

不多時,東突厥二十四酋叛亂的消息,傳遍了長安,邊關戰火四起。再傳來的,竟是唐軍節節敗退的戰報。情勢危急,朝廷再征重兵,皇帝遵武后之建議,率三十萬大軍,反擊東突厥。

今天,中秋佳節。儘管邊塞戰火熊熊,長安城仍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這個晚上,他們聽說了兩個消息——第一,裴行儉大軍將於明日發兵突厥。第二,皇帝派了大隊人馬,包圍了蘇府,以及蘇秋池外公所在的宰相府,說是在這兩處發現了突厥姦細。

蘭亭做了一大桌子佳肴,九厥替李准與蘇秋池斟酒,這對冤家,這餐飯卻吃的異乎尋常地安靜,一言不發。

九厥也很沉默,潦草喝了幾杯酒後,道:「中秋佳節,總該有些節日慶祝。我替你們準備了一台皮影戲,出來看看吧。看完之後,你們要做什麼,請便。」

蘇秋池與李准放下碗筷,愣愣地看他。

外頭的院落,早已置好了布幕,兩個皮影匠人整理著箱子裏那些薄如蟬翼的人偶物事,兩個專管奏樂的正擺弄著二胡與豎笛。

這齣戲,蘇秋池與李淮從前都未看過。講的內容也倒新鮮——天界中,有位專管釀酒的仙童,只因失手誤殺了那偷仙酒喝的雪狸貓,招致那畜生的主人,專管天界四門進出的守固星君的報復。這守固星君,仗勢乃天後胞弟,終日遊手好閒,性格乖僻,心術不正,為了給他養的狸貓出氣,竟背着天界眾仙,將這本自妖怪修成的仙童打回原形不說,還欲將之投入丹爐中毀個徹底,幸而被路過的鎮守北方天門的大力金甲神阻止。這金甲神神職低微,且最好杯中之物,平素沒有幾個朋友,但那仙童知他秉性忠耿正直,雖然魯莽,卻有善心,於是常分一些仙酒與他解饞,一來二去,算成莫逆。金甲神將守固星君的罪行稟告於天帝,天帝大怒,但念及天後顏面,只罰他的小舅子閉門思過。仙童雖是避過一劫,金甲神卻沒那般的運氣。就在一個中秋之夜,金甲神又醉了酒,正在天門下酣睡時,守固星君伺機而出,竟將他推下凡間,入六道輪迴不說,還施法將金甲神的元靈劈成兩半,誓要這礙眼之人永世不得返回天庭。後來罪行敗露,天帝不顧天後懇求,將守固星君逐入輪迴,再不得踏足天界半步。而那元靈被分成陰陽兩半的金甲神,亦轉世為一男一女,流落紅塵,世世循環。那仙童則苦心修鍊多年,待到成為能獨當一面的釀酒仙官時,他以尋釀酒原料之名,於塵世中尋找金甲神轉生的一對男女。但,只因金甲神是意外墜入凡間,身上沒有墮天印,要找到他,實非易事。那仙官千百年來,都在人間兜兜轉轉,他知道,只要在九百九十年後的中秋,尋到金甲神轉世的一對男女,從他們身上取出陰陽各半的元靈,合二為一,金甲神便可回歸天界,重掌神職。

這場皮影,在那仙官在一座名叫「翠微」的山裏偶遇的一對男女時,結束。

遣退了皮影戲班,四方的院落里,只餘九厥與蘇秋池、李准三人,還有空中那一彎鐮刀般細利的月亮。蘇秋池與李准獃獃看着剛剛那布幕所在的位置,彷彿那場皮影還在繼續。

「真的么?」他們二人,又一次異口同聲。

「我用了近千年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賭窩能找到你們。」九厥的藍發,在夜色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華,「可見,我贏了。」

「這……哪裏會有這般的事情……」李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看着蘇秋池,「我與他,各是天神的一半元靈?」

九厥點頭,說:「隨我回天庭復職吧,大力金甲神。」說罷,便朝他們伸出手去。

「等等!」蘇秋池突然擋開他的手,像踩了毒蛇似地跳到一旁,「我沒打算過跟你回什麼天庭。」九厥一怔。

「我不知道什麼金甲神,我只知道我叫蘇秋池,我爹與外公,還有我蘇家上下幾百口,現在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這必是武后搞的鬼。我不可能不管他們的死活,跟你上什麼破天庭當什麼破神仙!」蘇秋池從未用這麼嚴肅而慎重的口吻說過話,「我今夜一直在想的,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如何救我家人與水火。別的,我一點興趣都沒有。」

李准第一次用佩服的眼光看着蘇秋池,開口道:「不管那戲里說的是真是假。我所知道的是,過去與將來對我都不重要。過去已成既定,多想無益,將來尚未發生,多想也無無益,我看重的,只是我的現在。我能把握的,也是現在。過去的我,將來的我,都不及現在的我。九厥,你的好意,心領了。」她朝他明媚一笑,「我從未像現在這般,確定自己要去做什麼。如果可以,我們能不能當那場皮影戲,只是一場皮影戲?」

「過去的我,將來的我,都不及現在的我……」九厥喃喃重複著李準的話。

李准與蘇秋池,生平終於有了真正的默契,對望一眼,毫不猶豫地朝大門走去。這時,蘭亭突然現了身,手裏捧著兩杯酒,擋在他二人面前。

「小鬼,餞別酒么?」蘇秋池一挑眉。

「以後好好服侍你家主人,他是個好人。或者好神仙。」李准對着蘭亭附耳,說罷兩人端起了那兩杯倒映着夜色的美酒。然而,九厥一個箭步上來,打翻了他們的酒杯,二人正錯愕,他背過身朝屋裏走去,只對他們扔了一個字:「走!」

天漸微明時,蘭亭站在燭火熄去的房間里,望着那立在窗前的高挑身影,問:「只要他二人一死,金甲神的元靈便能脫離而去,你便能帶其返回天庭。為何不讓他們飲下毒酒?這是讓金甲神歸來的唯一方法。如今錯過,再無機會……唉,你等了九百九十年哪!當初我見你與他們那般親近,便擔心你無法動手。果然……」

「蘭亭……」他低喚了一聲,聲音暗啞無比,「他二人剛才說的話,提醒了我,我似乎犯了一個錯誤。」

「什麼錯誤?」

「他現在是蘇秋池,她現在是李准,是不是金甲神,又有什麼要緊?」天邊的第一縷晨光輕撫著九厥俊美卻略顯蒼白的面孔,「重要的是現在,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這麼簡單的道理,我竟現在才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

話音未落,他突覺一陣眩暈,身子搖搖欲墜,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迷離的煙塵。

「主人!」蘭亭驚叫一聲,沖了上去。

【013】

招展的帥旗上,印着碩大威武的「裴」字。

三十萬大軍,士氣高昂,浩浩蕩蕩。

有人歡呼,有人垂淚,衣鞋乾糧,不斷塞到即將走入一場生死之戰的親人與愛人手裏。一碗一碗的酒,喝光,又斟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蘇秋池敲敲自己身上的戰甲,沖九厥笑:「威風吧?」同樣一身戎裝的李准,朝蘇秋池撇嘴,說:「也不知是誰在皇上面前嚇得話都說不清楚!」

「我那是太激動了!」蘇秋池狠狠糾正她。

昨夜,他們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個決定。李准領着蘇秋池,抱着必死之心,回到皇宮,為自己偷跑出宮的事,向皇帝負荊請罪。在武后發難之前,李准搶先向皇帝請命,懇求大唐皇帝,准許她這個公主披掛上陣,隨裴行儉將軍同赴關外,掃蕩突厥,將功折罪。若不能立下戰功,則埋屍關外,永不返中土。蘇秋池也同時請命,身為大唐子民,又是宰相之後,更當殺敵報國。

冠冕堂皇,合情合理。皇帝沒有反對的理由,武后也沒有。遠征突厥戰事兇險,幾人能全身而退?正大光明除了那塊心病,也不必擔心旁人閑話,自然准奏。

很快,圍在蘇府與宰相府外的官兵,撤得一個不剩。前夜,兩座府邸上的凶多吉少,在一場金鑾請命的壯舉之後,化為烏有。

「這是去打仗,不是去喝酒。」九厥看着蘇秋池得意的模樣,笑問:「不後悔?」

「我可能是腦子突然生了病。哈哈。不過,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替我家解圍,恐怕也到了該實實在在干點正事的時候了。」蘇秋池用力撓了撓頭,「如果這次能打敗突厥人,我看我爹與外公再不會罵我敗家子了。滅了突厥賊子,我踩是真正的長安小霸王!對不對?」

九厥笑着點點頭,千言萬語只化成一個動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早日凱旋。」

「待我們凱旋迴朝之時,你必要備上幾壺好酒,我們再歡歌暢飲,笑談天下。」李准翻身上馬,一身銀白戰甲熠熠生輝,她沖九厥嫣然一笑,「紫竹林里的時光,神仙也不及。我們只是有血有肉的俗人,如果這樣的生活是神仙眼中的墮落,那我情願留戀紅塵,無藥可救。」

「說得好。」九厥釋然地朝她揮揮手,「那壺酒,我等你們回來喝。」

「喂,我發了誓了。」蘇秋池突然從行囊里取出那把舞馬銜杯紋銀壺,搖了幾搖,大聲說,「打敗突厥兵之前,我再不沾酒,這個酒壺我帶在身上,只等回來時灌上你為我們準備的慶功酒。」

九厥拿過那酒壺,從懷裏掏出一個捲成細卷的薄紙,塞進酒壺還給蘇秋池,笑:「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珍重。」

大軍遠去,空留塵土,送別的人,直到再也看不見親人的影子方才抹淚散去,此去是生里亦或是死別,不敢多想。

【014】

城郊野地中,九厥的臉色越發蒼白,他沒有駕雲,只是步行,而此刻,連步行也沒了力氣,坐在一塊大石上微微喘息。

「出來吧。你等這刻不是很久了么?」他冷笑,似自言自語。

身後的老樹旁,三戒和尚現了身形,臉上儘是得意。

「守固星君,你連轉世成了和尚,都做不到心底澄明。」九厥斜睨了與他一眼,「臉腐神草都用上了。」

「呵呵,你沒有想到我會將腐神草的毒液煉成毒刺,暗藏於李準的鐲子上吧。」三戒大笑,「你與那丫頭如此親近,她有難,你必援手。你以為能逃出生夭,其實一切皆在我的計算之下。」這和尚也算是心機費勁了,連生在西溟幽海的毒潭深處的腐神草也找了來,一旦被這種草的毒液沾上,任何妖怪,不論修為高低,成了人還是成了仙,都會法力盡失,打回原形,無藥可救。

「我說過,早晚收了你這妖孽。」三戒看着身體已開始虛化的九厥,陰笑。

「你以為你贏了?」九厥泛紫的嘴唇,費力地揚起,腐神草的毒液,已徹底侵蝕了他的身體與元靈。

「你若肯交出三生醒夢書,我還可應允你,不毀去你的原身。」三戒臉色一變,從袍下抽出了一把鋒利短刀,「你若還執迷不悟……」

「休想。」九厥連正眼也不屑看他。

世界開始搖晃,天與地好像都換了位置,九厥終是支持不住,倒在地上,身體越發虛化,無數七色光點從裏頭潰散而出。他看到的,最後的畫面,是夕陽下,桂樹旁,酒香橫溢,有人撫琴,有人起舞……一隻青銅酒爵,被一層溫柔的湖藍光芒圍繞,古樸典雅,靜靜躺在地上。

「可惡!」三戒大怒,舉起短刀便朝那酒爵劈了下去。

「住手!」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015】

大明宮最隱秘的地宮中,蘭亭與武后做了一筆交易。

他會給出武后最想得到的一個答案,條件是,將那隻酒爵完好無缺地沉入翠微山中的荷塘下,三十年內,不得動它分毫。尤其是那三戒和尚,不得入翠微山一步。

武后應允。這個條件,易如反掌。

「其實,皇後娘娘的問題,你自己早已有了答案。」這是蘭亭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三生醒夢書最後一次的燃燒,火光分外冥想,似一場隆重的告別。

那落在地上的灰燼里,顯出幾排字來——

明月當空,君臨天下。本自空來,當回空去。

一陣暗風不知從哪裏拂來,地上的灰燼,四散消失。地上,只留一卷《蘭亭集序》。武后長長出了一口氣,彷彿一輩子都不曾呼吸過一般。

翌日,兩個便裝打扮的侍衛,帶着一個錦盒,往翠微山上的荷塘而去……

【016】

調露元年,裴行儉大軍壓境,順利平定東突厥二十四酋之亂,然,大唐軍士亦傷亡慘重,眾多戰死的將領兵丁,大多馬革裹屍,魂留關外。在運返長安的部分家書遺物中,一把舞馬銜杯紋銀壺,尤為顯眼,那酒壺裏,放的卻不是酒,而是一幅畫。

有倖存的兵士說,這酒壺的主人,聽說是高官之後,主動請纓,出關殺敵。他常與一白甲小將並肩殺敵,英勇無比。然,在突厥人的一次偷襲中,他們所在的軍隊誤入陷阱,二人連殺幾十名敵將,可終因敵眾我寡,整隊兵士全軍覆沒。野蠻殘暴的敵軍為了泄憤,還一把火燒了陣亡唐軍的遺體。據說那場大火,竟燒了三天三夜,甚為慘烈。而此舉更加激發了大唐軍隊的士氣,眾人化悲憤為神勇,用最短的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擊潰了突厥叛軍。

至載初元年,武后登基,稱聖神皇帝,改國號為周。

李唐天下,終成武氏囊中之物。

【017】

神龍元年,東都洛陽,上陽宮內。

她覺得自己真的老了,銅鏡里的白髮,多得快要漫出來似的,暖爐燒得熊熊,卻驅不去討厭的寒意。

她遣退了所有的宮女和太監,只在偌大的宮殿裏,留下自己,與面前那不起而來的青衣男子。

「你就是那隻酒爵啊。」她對於這位訪客的身份,毫不訝異,倒是回想起了許多快被遺忘的過往。人老了,就愛回憶。

「你的頭髮真好看啊。上天將最美的顏色給它了。」她微微笑,額頭眼角的皺紋深重得像刻上去的。

「我是來致謝的。」男子緩緩道,「無論當年你做過什麼,你終究是守信之人,讓我有了幾十年安穩時光,在荷塘之下吸天地靈氣,重修人身。」他頓了頓,問,「三戒和尚呢?」

她想了許久,才說:「他啊,好像不多時就瘋了。我見這和尚麻煩,砍了他的頭。」

這就對了。腐神草雖然害他不淺,可這妖草還有個習性,對施毒者亦有反噬之效,雖不至於讓對方法力盡失,落個瘋瘋癲癲,卻是一定的。害人必害己,這條俗氣的道理,任何時候都是有效的。

「你若不來,許多事我都不記得了。」她略佝僂著身體,拄著龍頭拐杖,走到殿外的廊上,望着腳下那一片籠於深夜的城池,眼神渾濁而空茫。

他站在她身後,問:「今時今日,你依然站在最高的地方。不過我想知道,從這裏看下去,你看見了什麼?」

她怔了許久,說:「空。」

他淺淺一笑,道:「我該告辭了。後會無期。」

翌日,大周皇帝武則天,病逝上陽宮,終年八十二歲。

有傳女皇病逝前,下過一道密旨。內容為何,未曾泄露。只是,那塊本該立於乾陵之外,刻滿武氏一生政績的石碑,被換作一塊空無一字的無字碑……

有人說,女皇入葬之時,枕下墊的是一本《蘭亭集序》,真跡。

【018】

他去了蘇府。雖然現在的它,已是一座廢宅。

宅中的後院裏,離著一座小小的衣冠冢。年代久遠,連冢前的石碑上的刻字都骯髒模糊得看不清了。

他從袖中取出了三壺酒,逐一擺在冢前。第一壺酒,敬給一本書。它是妖怪,但有名字,叫蘭亭。第二壺酒,敬給一個叫李準的女人。她金枝玉葉,巾幗不讓鬚眉。第三壺酒,敬給一個叫蘇秋池的男人。長安小霸王,名副其實。

任何一本史書上,都沒有他們的名字。但是,他們比任何人都值得被記住。因為,那是一群遵從了自己真心的意願,誠懇地揮灑生命的人。

他朝冢前的石碑上略一拂袖,兩排乾淨俊秀的字跡替代了之前的混亂骯髒——千里循香來,笑對酒中影。

「這壺酒,我總歸還是要與你們喝的。」

男子舉起手裏的酒壺,一飲而盡。

【尾聲】

「我偶爾還是會想,當年到底有沒有做錯。」九厥坐在我對面,手裏拿着一個雞腿,半響也沒下口,「如果我讓他們喝下那杯毒酒,現在,他們本該好好的活在天界,做他們的大力金甲神。」

「當神仙就是幸福么?我不覺得。」我大口吃着麵條,我喜歡這個小飯店裏的面。九厥笑笑,不說話。

「最要緊的是,每個人都應清楚,現在應該做什麼。執著過去,空想未來,我都不欣賞。」我咽下麵條,口齒不清,「總之,我可以與你打賭,就算時光倒回,你依然會阻止蘇李二人喝下毒酒,他們倆依然會選擇殺敵為國。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你們都在不知不覺中,明白(看經典小說來——>書庫)了『現在』的重要性。」

「呵呵,所以你從來沒興趣窺看自己的未來。」他把雞腿塞進嘴裏,兩眼望着窗外,努力做出吃得很香的樣子。

「喂,別這樣啦。雖然你暫時找不到他們,不過照我看,你上次遇到他們,是等了一千年,算起來,從唐朝到現在,也差不多一千年了,我看,也該遇到他們了吧。」我鼓勵般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他突然變了臉色,眼神落在他的右肩上,旋即五官扭曲地沖我吼:「你能不能洗了手再碰我!」他那件剛買的,價值不菲的名牌襯衫上,印了五個油光光的指印。

我連麵湯都沒喝就逃之夭夭了,後頭是窮追不捨的九厥,邊跑邊吼:「賠我錢!」

飯店外頭,一個導遊領着一隊遊客朝這邊走來。遊客里,一對年輕男女正吵得不可開交,「踩了你一腳而已,用不用這麼大驚小怪啊?跟個娘們兒似的!」

「死三八,換我踩你一腳試試!!」

「你敢罵我三八!」

「罵你又怎樣,你打我啊?!」

「你當我不敢么!!」

一時間(超多小說閱讀-在線書庫),整條街都被他們折騰得雞飛狗跳,熱鬧非凡。

我發現九厥不追我了,他站在街邊,兀自望着那對男女獃獃出神。好吧,我知道,我是出了名的金烏鴉嘴,說什麼中什麼。我想,這次我得一個人先回家了。

離開西安之前,我買了一個舞馬銜杯紋銀壺的仿製品,下個月是九厥的生日,這個當禮物正好。關鍵是便宜……

坐在機艙里,我無聊地翻看着雜誌。漸漸地,我覺得有些不妥。一種被人窺看的感覺,攫住了我。我突然抬頭,四下看去,身邊的乘客們看書的看書,睡覺的睡覺,並無異常。難道是我麵條吃多了,消化不良導致精神不濟?

我甩甩腦袋,趕緊閉目養神。心下只盼飛機快些抵達。話說我不在的這幾天,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將不停完全交給胖子瘦子大力,實在不能讓我放心。只盼回去之後,我的店沒被火燒沒被水淹,沒被相關單位查封就好……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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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九厥·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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