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羌王重現

第一節 羌王重現

幾名婢子依照命令,摘去面紗,隨後便雙手自然地交叉,置於身前,毫不畏懼地望着我。

我忽然看到,那與我在醴陽府中相談且風度極佳的少婦便霍然立於當中,微微笑道:「是你呀,叫什麼來着?」

那少婦襝衽行禮,貝齒輕露道:「奴婢姓曲名敏。」

「曲敏,曲敏。」我**叨著,忽然笑了,「是樂卿幫你起的名字嗎?」

諸女相顧驚訝,似乎對我直呼裴怡字型大小深感震動。曲敏笑道:「將軍何以得知,莫非與夫人……」

原來當此世道,寒家貧苦之人,或為奴婢者,大多不會取什麼好名字,阿貓阿狗便算是不錯的了。當初新兒也只有「小三」這個名字,現在想來,不免令人愴然。

「小怡與我在蜀地相會,卻不見爾等隨行,想來她並沒有告訴你們,她是我的什麼人。」

曲敏嘻嘻一笑,道:「將軍不用講了,我們猜也猜得到!」

我不以為杵地道:「哦?那你說來聽聽。」

曲敏笑了起來,「奴婢才不傻呢,說對了沒有獎賞,說錯了定要挨罵的。」

我見她竟與裴怡的刁鑽很有幾份相似,不禁緬懷起來。

輕輕一嘆,低下頭去,半晌方悠悠吟道:「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曲敏,你可曾聽過夫人**及此詩?」

曲敏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你?難怪夫人從北方回來后,整天心緒不寧,有時便會對窗發獃,吟這些奇怪的詩句,卻原來是將軍做的詩啊。」

我聽她張冠李戴,微微一笑,亦不辯白,「樂卿最喜歡這一首。其實她的文采亦算出類拔萃了,可不是普通人能夠比的。」

曲敏掩嘴吃吃笑道:「奴婢現在才知道,夫人為什麼捨得將妾等都送給將軍。若將軍尚客蜀中,夫人豈不是要將自己也送人了不可?」

一旁的盧橫實在聽不下去,輕聲喝斥起來,曲敏只是吐了吐舌頭,並不在乎。

我笑道:「盧兄,裴怡有所抱負,應非**之輩,你再莫要小看她!當日她若真要殺我,恐怕我也早不在人世了!」

盧橫見說,默然無言,隔了半晌,方才深深施禮退出。

回想當初裴怡行刺我時,那是多麼驚心動魄!然而,事後因我之舉動,反使她投身吾下,這非但是實力的感召,更是她遠見卓識的一種表現。

「最有魅力的刺客與投機家」,是我對她恰如其分的評價。

如今無意聞得曲敏之言,我不禁更加深了對裴怡的懷**,心情激蕩下,恨不得馬上派人把她從蜀中接來。不過轉爾**及,又覺她絕不可能丟下自己的兒子與天師道的基業,在權力**的制約下,我們之間的感情,實在是單薄得連彼此都有些存疑。

幽幽嘆息著,我強作精神,問起另外兩女名氏。她們一者美貌,年紀看來與我相若,姓樊,雙名無憂。另一者沉靜寒面,姿容平平,卻是那種蜂腰長腿有着極為誘人身材的女性,姓邢名娟,頗有怪異之處。

原來,裴怡曾秘密訓練眾多武婢,曲敏等便是其中之一。十多年來,這些女子死的死,嫁的嫁,所剩無幾,雖有新鮮血液輸入,但逐漸難以為繼。張魯任師君后,天師教經歷了一段刻骨銘心的低迷,大量的武婢便被當作禮物送人,留下的不是心腹,就是能力不足、美貌不勝的女子。此後,當裴怡知曉我需要女性護衛時,竟又重金購回許多,嚴以訓導,並在我回居城不久,便將她們與何謙等共送醴陽。

這些女子初來之時,還以為又象從前那樣,會被主人任意凌辱、生殺,惴惴不安。然而數十天來,她們無不受到優待,還受技於武鋒營,故而對我早已戒心大去。

因有昨日清兒的飛書,故我方知這三名女子,都是通過了她的特訓而遴選出來的。其中,曲敏因擅弓箭,為小清收為弟子。

曲敏生得成熟甜美,是并州邊地人,少習弓馬。后因逃荒入蜀,被裴怡所收。曾嫁與一蜀地大賈為妾,為正室妒恨陷害,歸,此後再未婚配。她的儀態、姿度經長期訓練,的確與裴怡非常相像。

而她們中間最美貌的樊氏,看得出是樂卿貼身的丫鬟。她跪稟情況時,曾含笑提及清夫人名諱,言受彼指點,以期能更好地為我服務。

我很訝異地不斷打量着她,因為根據小清的說辭,此女身體柔韌性近乎完美,擅長暗器,可謂深得裴怡的真傳。看她笑容可掬的樣子,哪裏想得到她是個優秀的刺客呢?

樊無憂,真是人如其名,雖說還少了點裴怡那樣的味道,可是已經很出色了,樂卿不但自己美,更兼能調教出美麗的女人,真是異數!

而另外那個姿色平平,卻有着驚人曲線的邢娟,可謂她們中最為奇特的女子。聽說小清傳授她一套近身搏戰的技法,她只用了兩天功夫,便領悟透徹,可謂聰明絕頂。要知那套技法她曾想教盧橫,可惜幾年仍未見進展。

我的目光在邢娟的腰肢與豐腴合度的驚人長腿上徘徊了一番,不禁心中暗笑:小清把這些個美女支來,難道一點也不怕我偷食嗎?這種誘惑,豈是正常男人能夠抗拒的?不禁又復想起裴怡那曼妙的身姿和火熱的紅唇,頓時喉頭髮干,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既是夫人推薦,你們,你們暫且先跟隨盧將軍,為我親衛吧。」

三女都跪倒在地,曲敏道:「多謝將軍,哦不,主公!」她吐了吐舌頭,嘻嘻笑起來,「是盧校尉非要奴婢們這麼稱呼的,好彆扭呀。」

「不叫主公,你們想叫什麼呢?」我剛想開個玩笑,忽地想起現在正是體現我威嚴的時候,遂正色道:「私下裏,你們可以隨便稱呼,不過若是眾人面前,少不得收斂一些,以免被人家笑話本將軍治下不力!另外,盧校尉是你們的上官,在我面前放肆,我不予追究,但若你們對他有所不敬,可別怪我軍法無情!」

三女見我嚴肅,垂首恭敬稱是。

我揮了揮手,「你們從醴陽遠道而來,一定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我這兒自有人伺候。」

曲敏等面面相覷,叩首道:「清夫人命妾等朝夕不離主公,奴婢們不敢違命。」

她們隨即又掛上面紗,開始忙碌起來。不多時,在我的目瞪口呆之下,帳外有武鋒營士兵將幾隻大箱抬進帳中,三女隨即將箱中器皿、物品一一取出,按部就班地擺將起來。

一幅巨大的,以竹蔑編製燙燒而出的司隸部地形圖、兩隻靈帝所賜的仙鶴熏香駝爐、一把裝飾用的寶劍、一面絹帛綉成的虎紋屏風、幾隻我時常喜歡坐的緣熊席(注①)……儘是些我在醴陽所用的尋常物品,不過經她們拾掇排放之後,的確有種如歸之感。嘴上不說,心卻頗悅。

清兒、絲兒、露兒、琰兒,你們怎麼沒隨着這小小的包袱,被寄往大石堡來呢?

「將軍,天色已晚,要傳晚膳嗎?」樊無憂輕輕道。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不一會兒,三個丫頭便端來幾樣精緻小菜,並從小陶罐中盛出熱氣騰騰的麥飯,我意識到她們必定早有預謀。

「清夫人說,將軍最喜歡喝銀絨蘑菇湯了。」樊無憂將麥飯遞來,一面打開湯盅,霎時間清香襲來,頓時使我明白清兒對此女「能體察毫微」的評價,絕非妄言。

「你們也吃點吧。」我劃了兩三口飯時,這才醒悟過來。

曲敏咯咯地笑起來,「主人,奴婢們身份低式,是不能同席共餐的。」

我不悅道:「扯蛋!我顏鷹的字眼裏可沒什麼身份高低的概**,快來吃,否則我一個人可消受不了這麼許多。」

她們皆是搖頭,然而當看到我摔下碗來,面露慍色,這才乖乖地低頭賠罪,同跪榻旁。樊無憂盛了三碗飯,在我側旁跪下,詢問地看着曲敏,又對我輕輕努了努嘴,似乎在嫌我兇惡般的。

曲敏掩嘴笑了,道:「姐妹們,吃吧吃吧,主人一番好意,可別辜負了!」

我見她們都開始慢條斯理地吃起來,這才安心,頓時狼吞虎咽。曲敏邊吃邊笑,實在忍俊不住,這才放下碗道:「若非夫人提醒過,奴婢還不知主人是如此儉樸的,菜不過五味,且多非時蔬,連這樣澀口的麥飯,也吃得很有味道!」

樊無憂道:「婢子卻覺著蜀中珍饈,亦不過爾爾,看將軍吃飯的樣子,婢子竟也食慾大增。」

曲敏嗤笑道:「你是在吃飯,還是在偷看主人哪!」

樊無憂微顯赧顏,挾起麥粒,垂下頭慢慢地吃着。我哈哈笑謂曲敏道:「你這丫頭倒蠻會瞎掰的,看起來跟着夫人,恐怕比跟着我要舒服得多了!」

曲敏謝道:「奴婢失言。然雖則夫人錦衣玉食,卻不快樂,反倒主人的生活,才令人羨煞!」

樊無憂露出嚮往的神色道:「是啊,在西海邊、草原上策騎飛馳,一定是最動人的時刻了。以前在蜀中,婢子可是連想都不曾想過。」

我一口氣喝下大半碗湯,打了個飽嗝,笑道:「你們可別想得太美了,不是天天都有機會騎馬打獵的,這種悠閑生活是要靠勇氣、力量、武器甚至生命來創造的!」

這句話頓時講得她們啞口無言。然而,一直沒有作聲的邢娟卻點了點頭,下意識地脫口道:「正是!」

曲敏、樊無憂露出驚訝的目光,望向她,她卻是頭也沒抬,放下碗,徑自起身,「主公,屬下先行告退,有事但請吩咐!」

堅毅、從容的言辭,若非女聲,還以為是個沉穩老練的戰士。

樊無憂迅速地收拾起來,我這才發現,邢娟的飯量實不亞於我,她所食之碗碟,清一色空空如也,令人頗覺驚怪。

我遂笑道:「你們的這個姐妹,脾性怎如此怪異?」

曲敏待樊無憂撤下碗碟,離開帷帳后,方輕輕蹙眉道:「小娟有許多不為人道的秘密,不過既然主人見詢,奴婢也不好隱瞞。」

「說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好奇心已經佔據上風的我,焉肯放棄追問。

曲敏露出思索的神色,緩緩道:「小娟曾是西南蠻胡吞族的女子,因為胡吞族食生、食人,他們生來就是被人觀賞與獵殺的對像。小娟接受過極為野蠻的訓練,隨後被人追獵於叢林中,以為嬉樂……此後,夫人因事行往蜀南,見她被人關於狗籠,懸掛於樹上,被人詈為妖獸將殺,心中不忍,遂命人暗中將之竊走。夫人以其性格刻苦,命之掃守中庭,嘗有賊人偷襲師君並夫人,小娟先察之,使夫人得脫大難,故而才被另眼相看。多年來,雖她言語、談吐、風姿被夫人調教得甚佳,人又聰明,卻極忌生,對任何人都緊守防備。奴婢等與之交談,通常都不會超過三句。」

我聞言嘆息道:「天下間竟有此事!可見蠻之為蠻,非他故,實乃有違天道、人倫、常理也。」

樊無憂此時回還,帶來了兩隻沉甸甸的包裹。打開了,其中居然都是些明晃晃的飛刀、釘甲、葉鏢、淬毒的短劍與護具等等。她一個人便拿走了其中的大半。

我猜想這是盧橫交還的「沒收所得」罷,看來他也打算好好培養她們了。想起來,若說是種妥協,還不如說他是在無條件的信任小清。畢竟,清兒薦來的人,就算曾經是那個「危險者」的心腹,也可以斷定無事的吧?

曲敏與樊無憂兩人,毫不避諱地在我面前脫去外裳,露出美麗誘人的線條,隨後便開始穿戴起護具,佩好所有的武器。樊無憂光是短劍便有三柄,一柄系腰間,一柄貼身收藏,還有一柄插於靴中。當她重新穿妥,竟不覺有那麼多利器置於其身。

我心下恍然,原來兩女並非刻意賣弄風騷,而是要藉此向我表明忠誠!想想看,連她們的武器,乃至身體都可以暴露給我,還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呢?我不禁為適才豬哥般的嘴臉稍感難堪,不過笑眯眯地,仍是多嘴起來。

「無憂,小敏,雖然你們不避嫌令我十分氣惱,不過作為男人,仍是很希望你們可以脫得乾乾淨淨,什麼也別剩下!」

兩女齊齊輕嗔,咬着下唇,玉臉飛紅。我笑道:「真不知小怡怎能捨得,像你們這般的妙人兒,嘖嘖……」

這句變相的誇獎,使得二女喜動顏色,笑盈盈地跪倒稱謝,姿態美極。

此後一個時辰中,我們與談甚廣。兩女都是裴怡培養出來的難得人才,對詩文、歌曲、政治、戰爭等,都能發表高深見解,尤在婢子中更是難能可貴。驚嘆之餘,我不禁愈加深切地感激、思**起裴怡來。

眼看臨近子時,樊無憂忙為我鋪好卧榻,輕道:「夜色深了,待婢子服侍將軍梳洗歇息吧。」

曲敏端來木盆,為我凈了面,又侍我濯足,笑語盈盈,全無苦澀之感。而樊無憂則替我換上了乾淨的睡衣,輕輕為我抓捏肩背,更是舒適無比。

我忍不住笑道:「現在我很想罵人!」

曲敏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稍顯出黯然地道:「主人,是奴婢們服伺得不好嗎?」

樊無憂蘭花般的手指也竟然停頓了。我笑道:「不是怪你們,我是想罵小怡,她怎麼不早點把你們送來?現在我都舒服得都不知身在何處了,呼!」

兩女一呆,隨即轉驚為喜,紅暈上頰,吃吃地嬌笑起來。

曲敏為我擦乾了腳,溫柔地把捏了會兒,這才低低道:「主人比奴婢想像中的還要可愛呢!」

兩女伺候我上榻,朦朧中睡了片刻,感覺她們吹熄了燈火,靜靜地在內帷外面鋪開了蓐子,看起來小清對她們的吩咐,她們真打算遵照執行了。

我忽地記起一事,翻了個身,輕聲道:「敏兒,邢娟現在哪裏?有睡處嗎?」

曲敏的身形很快來到絲帷旁邊,透過無邊的黑色,只能隱約感受到她的氣息靠近,卻看不見身影。她欲言又止,稍頓了頓才道:「主人,小娟從來不與他人共卧,更從不睡居室之內。她頗有自保之能,主人不必擔心。」

我見她說的如此隱晦,哪裏不知其詳?思緒頓時飄得很遠,輕輕嗯道:「可憐呀……」

見我久久不言,曲敏悄悄地退了開去。

次日晨起,發覺三婢在帳中已然忙乎起來,心中微甜,才道並非南柯一夢啊,從今往後,又多良伴矣!

以前,清兒打理了我的一切。如今,她也入鄉隨俗起來,多遣侍女、丫鬟、奴婢,可這是否好事呢?

我咳嗽了一聲,眾女聽得,慌忙在帷外拜道:「將軍醒啦。」

樊無憂支開帳上小窗,讓明亮的光線透射進來,隨後,她用榆木簾鈎掛起粗厚的絲帷,屈身笑道:「請讓婢子服侍將軍穿衣、洗漱。」

我的眼前一亮,剛要說話,便聞曲敏道:「奴婢們去取早餐了。」與邢娟盈盈拜倒后,折轉出去。

耳邊頓時傳來帳外士兵們晨訓的號子聲,我忽地有了個**頭,笑道:「無憂,有句話我不知當不當問。」

樊無憂輕聲道:「將軍有話但請說來,對婢子來說,將軍就是婢子的主人,主僕之間,何有當不當問之事?」

我穿了外套,意氣風發地站起來,「無憂,也別將軍長、將軍短的了,多麼生分,和敏兒一樣稱呼吧。」

「是,主人。」樊無憂跪下叩首,又復抬起頭來含笑看着我,「主人的話還沒有問哪。」

「哦,我是想問,當年樂卿花了多少錢,將你們買了來?」

話一出口,便覺著樊無憂的臉上,登時漲滿了害怕之色。她顫抖著跪倒,語帶哭腔地道:「主,主人莫非不喜歡無憂?是不是又要將婢子賣出去了?」

我大感後悔,趕忙和聲道:「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只不過隨口問問。」

「真的?」

「當然是真的,怎會騙你。」

樊無憂方才破啼為笑,雖則花容帶淚,這一笑卻不能不稱作傾城,我頓時看得呆了。

樊無憂面色一紅,俯下身幫我穿靴,一面斟酌著字眼道:「當初,我和敏姐同時入府,夫人花去三千錢。」

我大為吃驚,「多少?三千錢?」

樊無憂點了點頭,卻十分惶然,不知自己哪裏說錯。我拍著大腿連聲嘆道:「天,只花三千錢就買到你們兩個,這樣有賺頭的生意到哪裏找去!人道是樂卿商才冠絕蜀地,我初還甚疑,今日卻不得不佩服她了!」

樊無憂又驚又喜,笑道:「主人!」

我嘿嘿一笑,道:「忘了跟你說,我適才在想,若是把你們賣了……」

樊無憂「哎呀」一聲,差點軟癱在地,花容失色。

我又復邪邪笑道:「現在看來,不要說三千錢,就是三千萬錢,三千萬萬,三千萬萬萬,我也不會讓你們離開身邊了!」

樊無憂眼眶一紅,差點便要掉下淚來,「主人!」

她剛要跪倒拜謝,便被我輕輕攬住了肩頭,摟進懷中,更是無法自持,輕輕抽泣起來。我心中得意萬分,朝帳外笑道:「敏兒、小娟,你們兩個別偷聽了,索性進來,都給主人我抱抱!」

納里前來報訊之後的第五日,大石堡中將士,已然盡數做好準備。為防萬一,我委任兩位軍師徐邶、姜壽率運糧兵暫守城池,而出征將士,人人負三日糧草,以免追擊賊寇戰線過長,一時不及補給。

焦則受命先行,躁動非常,恨不得暮色早至,便可率兵一舉潰賊。此時,神機營五百精銳,亦受命為他轄屬,加上鐵甲衛隊五千人,各自備好火把、弓矢與黑油,磨拳擦掌,想來羌人除慘呼奔逃外,無復他想。

「焦則,為將不比在麾下聽命,一切應變,需謹慎行事,不要墮了我軍威風。」我將他喚來訓斥道。

焦則奮然領命,我更道:「知汝是員虎將,此番獲成,我定依功遷拜!」

焦則歡喜叩首,道:「主公待我恩重,焦則若不知報效,枉為子臣!」

夜幕降臨前,全軍造飯,隨後悄然開城,往百裏外羌軍營地趕去。

中軍距前軍約五六里地。武鋒營戰士不愧是精銳伍卒,無論騎、步行者,幾乎都不發出半點聲音。夜風凄寒呼號,溫度驟低,而空氣稀薄,令人腿顫胸聞,呼吸急促,然則卻絲毫沒有降低士卒的膽勇與信心。

盧橫與曲敏諸女環衛在側,他忽地抬起頭看了看,道:「主公,今夜月色晦淡,不利攻擊。」

我嗯地一聲,不以為然地道:「我軍都是精銳,皆受訓夜戰,應該沒有問題!再說,今天是羌人祭神日,放鬆麻痹,正恰良時!」

盧橫長拜不語,我興緻一高,隨口提及他事:「羌人月初拜神,月末祭山,有些部落喜用白色石頭雕成當年我在羌部,還曾見過以人肉靡為供品祭神之事。」

我說的是助欣格除掉郎素米、郎素台兩長老后,將他們的屍體剁成肉醬的情形。曲敏、樊無憂的表情頓時變得奇怪起來,撇過頭去以手掩嘴,而盧橫、邢娟二人卻是毫不動容。

盧橫疑然的目光瞥了邢娟一眼,朝我道:「這些狄人,皆該早除!」

我擺了擺手,道:「彼此信仰不同罷了,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見慣也就不奇怪了。盧橫,難道你沒看見在我軍統治之下,西海、熊戎二地的羌民,不也過得十分自然嗎?」

盧橫想了想,橫刀揖道:「那是主公天威,感化了蠻人。」

我哈哈一笑,道:「這不關我的事,移風易俗,必須是在我們生產力條件大大超乎別人時才會出現,否則,就是他們影響我們,而非我們影響他們。」

盧橫大惑,「這……屬下不明白。」

「你會懂的,以後我再說吧。」我笑道。

隔了片刻,斥侯四下馳回,盧橫策馬前來,低聲報道:「主公,前方便是羌寨。」

我遠遠望去,黑夜之中,三面環山的平原上,影影綽綽,似乎儘是帳篷。幾路風燈,猶自掛在前哨樓上,而如同盤蛇般蜿蜒曲折的柵欄,從某座山口直通往平原的腹心處。

羌軍恐怕不止六萬之數罷?

憑着數年的戰鬥經驗,我很快得出一個令人疑慮的想法。若是野戰對攻,我所率只有敵軍十一之數,恐怕再怎樣精銳,也免不了全覆之險。而眼下,出其不意,擊蛇七寸,也應正合以少克多的要義罷,哈哈!

盧橫下馬在前哨探查一番,回稟道:「主公,焦則前部已在東面埋伏妥當,眼下萬事齊備,只待火起。」

我心中暗禱吉爾胡莫要失手,點了點頭道:「羌賊勢大,若一擊不中,切勿戀戰,你速去知會焦則,並曉諭柳豐……我忽覺后軍不宜輕動,這樣進可支援,退可狙敵,你以為呢?」

盧橫沉吟片刻,果斷道:「甚好,我馬上派人通知柳豐。」

「小心駛得萬年船嘛。」我笑嘻嘻地道,「免得清兒老說我沒腦筋,快點去辦吧。」

盧橫應諾退下。曲敏佩服地道:「主人,奴婢看您似乎一點也不緊張,奴婢的心裏可是嗵嗵直跳呢。」

我邪邪地望着她,道:「跳得緊嗎,要不要我幫你揉揉?」

一句話,說得眾女吃吃地笑起來,連邢娟都露出罕見的笑容,緊張的氣氛頓作煙雲消散。曲敏嗔怪地低聲道:「主人怎這般……好歹等到仗打完了,奴婢……再……」

臉上露出動人的紅霞,我哪還不大暈其浪?心道:裴怡調教出來的美婢,果然個個都不同尋常,平常女子得聞我言,恐怕早已暈了過去,她們卻是見怪不怪。想來清兒也不是不知道,只不過有意要我撿個便宜罷了!

剛想再調笑兩句,忽聽哨報道:「主公,羌寨中有動靜,中間與右邊的兩個寨門前出現兵馬。」

我心道來了,微微頷首,即命騎兵上馬,作好衝鋒準備。

不一會兒,果然看見遠遠大寨中間,莫名亮起,我知是吉爾胡等人所發的暗號,不禁大喜,笑道:「得手啦,弟兄們,衝鋒!」

武鋒營騎兵轟然打馬,鐵蹄聲碎,直踏往羌寨中軍!

而一旁鐵甲衛隊,早在焦則帶領下,直如下山猛虎般,往右路衝擊,他們的目標與我們一樣,只是作為副攻,需留下必要的生門,故而殲滅右路之敵後,他們折轉中向,助武鋒營殺柏白、麻奴,隨後再行合兵潰敵!

羌寨門前鹿角與阻馬刺,早已被吉爾胡等移走,沖至寨口,這才發覺其門邊橫七豎八地躺着許多羌人屍首,心下大喜,叫道:「有殺麻奴者,賞金千兩,殺柏白賞五千兩,兩者俱得,賞金萬兩,賜邑千戶!」

武鋒營戰士亮出馬刀,大聲吼叫,聲震四野,他們一個勁地往火光方向衝鋒,絲毫不顧馬力,早已備好的火矢,此時更四下亂放,不少羌族營帳被引燃了,光燎山野。

幾堆篝火,熊熊地燃燒在羌軍主帳之外,然而,接應的羌部卻不知蹤影。盧橫急命軍士察看了十餘座大帳,皆是人去帷空,不禁臉色大變,叫道:「不好,情況有變!」

我心下一沉,遠遠望去,武鋒營似乎也遇到了相同的麻煩,原來應該呆在寨中的羌軍,不知何故竟然一個不存!

「快走,先撤到安全地方!」我揮劍大叫。

似乎感受到這裏詭異沉重的氣氛,連曲敏等女都沒了話,緊閉着嘴隨我撥馬馳回。眾軍無不駭然,似乎都發現自己陷入了敵軍奸計之中。奔行間,祈禱聲與默默自勵聲漸漸充斥在我的耳旁。

幾乎快要奔到寨門之際,我忽然看見,原本應躺在門前的屍首,竟然也消失無蹤了!猛可里,「嗚嗚」的號角連綿不斷,原本漆黑的曠野上,火把一排排地燒起,亮如白疍。

武鋒營戰士疾停。

我的眼睛,差點被耀眼的光線刺得流淚,隨着火把不斷增加,我的心中卻像是在往黑色的深淵裏越墜越低。我知道中計,並且這一次,還不是一般的中計!

沉渾的號角聲中,吉爾胡、麻可曼等人簇擁著麻奴、柏白等來到密密匝匝的兵陣之外。

然而,在我還沒來得及叫罵之前,更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耳朵里,只聽得見一個蒼老、狡黠並且陰冷的聲音哈哈大笑,道:「顏帥,別來無恙乎?」

我的冷汗,立刻潸潸湧出。不為別的,只為那個聲音的主人!

天哪,竟是欣格!

他怎會在此出現?他不是被羌人發配到西域去了嗎?!

這麼說,吉爾胡一直都是在騙我?

我震動萬分,心中也猛然醒悟,原來這老東西根本也沒有被逐出去,他還拿賜支整族的兵馬作為誘餌,引我上當!吉爾胡更是他巧妙派出的最妙一棋!還有匈奴……哦天哪,是否真有匈奴的兵馬,或僅僅是他的手段呢?

我差點要呻吟出聲,神啊,我不相信,這是跟我鬥了幾載沒有佔到什麼便宜的欣格?我難道走眼了,我難道變愚蠢了?!

我眼光緊緊地盯住前方,欣格緩緩策馬步出,舉臂接受眾軍的歡呼號叫。他的身邊,多了一個仇恨的影子:衛立!

被放逐到瑪曲地的漢奸,終於回來了……我嘴唇翕動了兩下,卻是顫抖著,說不出半句話來。

欣格仰天長笑,笑聲中充滿憤恨、怨毒與悲哀,他用羌語陰陰地說道:「為了這句話,我已向衛立學了十天!」

「顏帥,別來無恙乎?」

我無語地苦笑着!

欣格啊欣格,若我換成是你的位置,我也會夜以繼日地學習這句話,此番在三軍面前,一展豪情,那是多麼奔放、快意的事啊!

只可惜,我的心中,卻是苦澀得彷彿剛吃了十幾隻綠森森、**的半生杮子!

老賊,我佩服你,我真的很佩服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你反敗為勝,你不愧是我最強的對手!今天,讓我為你的功名大業做個鋪墊,讓我轟轟烈烈地戰死吧!

「關閉寨門!」我忽然大聲喊道,算是對欣格所作的回答。

武鋒營戰士如潮水般往羌寨內退去,迅速地將寨門閂上。數百軍士紛紛下馬,從背後抽出弓箭,搭弓上弦,各自佔據了有利的射擊位置。

我甩蹬下馬,以減少被弓兵齊射的威脅,大踏步往中軍行去,「盧橫,命鐵甲衛隊全速向我靠攏,就地搜集器材,在營轅中構築工事,等待援軍!」

盧橫奮身稱是,翻身上馬而去。耳邊,已傳來羌人浪潮般洶湧的叫囂,騎兵響亮的號角與雷震般的蹄聲。箭支如蝗,嗖嗖來去,已有不少射在了我的腳下,羽簇發出了嗡嗡的聲音。

我全然不顧。如今,我已因受愚弄而動搖的信心中找到了憤怒與些許絕望。欣格,算你狠,把我逼到這樣的境地!不過,你可別高興得太早,哪怕我真的失敗,也不會白白便宜了你,準備好,一起收屍吧!

武鋒營戰士的齊射,當真精準無比。羌人的騎兵,紛紛栽倒地上,馬匹在高速運動中前傾,滾翻,發動嘶啞的哀鳴,巨大的身軀在火光下動搖震蕩起無數灰塵。煙幕中,絡繹不絕的騎士高高躍起,穿過障礙,繼續發起衝擊。

我命令死戰待援。

不過我知道援軍的希望,基本上是不可能有的。柳豐的后隊,戰力薄弱,能夠衝破羌軍重圍,已是最大能力了。而大石堡方面,恐怕徐邶與姜壽能救得了自己,便是萬幸!

所謂天要亡我,在這種悲慘的境狀下,在欣格處心積慮的陰謀里,無法不讓人生起如此絕望的哀嘆。

忽地,爆炸般的弓弦聲響,彷彿死亡的吟唱。漫天飛舞的羌族火矢,幾乎超出華麗言辭的形容。右手邊,羌寨中央的營篷里,忽地騰起三道難以逾越的火牆,豁然隔開了武鋒營與鐵甲衛隊!

人道是欣格老謀深算,我總是不以為然,還自以為大敗過他而驕傲自滿。現在看來,他比我還了解我,他甚至知道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喪失信心,都會負隅頑抗(這是他在當年在格累與賜支一戰後推算出來的罷)。他已經早早地作出了安排,可嘆的是,我終究沒能逃得出此種估量。

寨門忽地被羌騎撞開。四排武鋒營士兵搶先上馬,列陣將敵騎逼退。我仰天長嘆,忽望着飛馳來救的盧橫叫道:「盧兄,先刺敵將,挫其銳氣!」

「屬下得令!」盧橫瞠目欲裂,齒咬幾碎。他大聲喝斥着正自構築工事的部下加緊動作,一面揮刀挺馬,向前躍進!

羌騎迎面而來的先部,足有百餘騎,而盧橫鼓勇奮身,在亂軍中似割麥一般,操刀解牛,遊刃有餘。待我與三名侍婢上馬前登時,已發現他正用蝗石彈扇形攻擊,中者無不捂臉掩胸,摔落馬下,而他身前諸位羌將,卻已將他團團圍住!

「此人好是兇狠!」

我身旁的邢娟淡淡地道,眼中根本沒有半點象曲敏、樊無憂般的憂懼之色。我望了她一眼,終於還是搖了搖頭,「單人獨馬,無關於全局。我軍支撐不了多久。敏兒、小娟、無憂,你們三人能夠見機脫身,就趕快走吧,不要管我。」

邢娟搖了搖頭,曲敏強笑道:「怪不得清夫人再三囑咐奴婢們緊守着主人,原來您是那麼疼愛下人的!」

樊無憂也露出絕決之色,道:「生死有命,顧不得了!主人往哪裏,我們就往哪裏。哪怕是死,也請跟主人死在一塊!」

我默然半晌,忽然俯身在鞍帶邊抽出長矛,往亂軍中衝突進去……

注①:緣熊席,坐席上附綴熊皮,毛長尺余,眠而擁毛自蔽,坐則沒膝其中,雜薰諸香,坐此余香百日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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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末浮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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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羌王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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