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入蜀之謀

第九節 入蜀之謀

入城之後,孫堅吩咐在府衙行宴,又借故將袁術委派至魯陽城的監軍調離開去。作陪者有程普、黃蓋、韓當、孫賁、吳景、盧橫、韋搴等。

孫堅先行舉盞相敬,酒過三巡,賓主各自稍用一些餐點,孫堅沉吟道:「大人應知吾投附袁術之事,當初蒙大人不棄相納,堅實在感激,然而此次食言改效,確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見說,環視諸將,見程普等面容不諧,便知此事還令他們將帥間產生過矛盾。淡淡笑道:「袁術拜虎賁中郎將時,我便多有耳聞,此人疑妒性短,猜忌無謀,根本談不上殄民濟世之人!不過是托其祖宗蒙蔭罷了,若不然,誰肯依附於他呢?」

韓當不禁脫口道:「大將軍所言極是!」

孫堅瞪了他一眼,韓當頓感失言,連忙裝作舉爵豪飲之態,訕訕地不敢再說。黃蓋笑顧之,隨即拍了拍他的肩頭,這都被我看在眼裡。

孫堅被我搶白了兩句,不悅地道:「袁術尚任俠,多豪志,且如今為同盟副帥,一到南陽,便命修箿城防戰格,構塹備械,以利北進。屬下以為,董卓但為惡首,多有暴行,理應誅之!其他一切,應留待日後再議。」

我哈哈大笑,道:「袁術許汝之利,實在是遙不可及。一個豫州刺史,方不知在孰人掌中,一個破虜將軍,有名無實,況且,如今你帶兵北上,府郡空虛,袁術據有南陽,野心勃勃,更要全據荊州。他要將你發配到豫州,才真是一件美事呢!」

眾人無不色變。孫堅瞠然半晌,嘿嘿地笑了起來,搖首道:「大人果然厲害,在此事上竟能瞧得如此精準!」

他奮身而起,推杯換盞連飲三杯,這才道:「初我因王睿無禮,誅之,北上南陽,已有兩萬餘,斬宗咨后,收攏整編,得精兵三萬。然袁術到后,借故減削,更集其疲弊之眾予我。如今,我屯魯陽,兵不足萬,糧草尚為術所鉗制,根本無力北向!當初吳景勸我不要迎術,我未應允。試想關東同盟,並舉義幟,堅能共參其事,何等殊榮!可惜,有人目光短淺,毫無進取之心。據大郡而竊喜之,實有負士家高名也!」

黃蓋哼了一聲,道:「袁術屯駐宛下,整日介飲酒作樂,哪裡有半分英雄氣概?若非其父祖英雄,早該殺了他。」

程普道:「當初他進兵魯陽,可趣斬之,那時將軍但領荊州牧,坐穩半壁江山,豈不更勝於今?」

孫堅咄道:「放肆!漢室陵遲,正是待我輩輔佐之時,怎可行此圖危社稷之事?休再出此妄言!」

我聽得他們的對話,心裡便明白了七八分。當初孫堅遣人來說,我允他投效。然而,孫堅自出長沙以來,連斬王睿、宗咨,手段過激,已得罪了荊州不少士家大族,內部亦不有不穩跡象。而此時袁術兵至,正好借關東之名予以鎮撫,一舉兩得。而實際上,孫堅對袁術也不是很看好。

然而,袁術雖短於軍事,但玩弄權術、背後下毒手的功夫卻超乎常輩,孫堅很快被剝奪了精兵、糧草,除魯陽外不能屯紮別處,等於成為術之別部。這樣的局面恐怕也是當初他與袁術互相利用時所料想不到的。

在眼下這種尷尬局勢下與我會見,令孫堅十分窘迫,故而以話叉之,然而我卻是一針見血地指出跟隨袁術的種種弊端,孫堅亦是豪傑,當然能夠明白我意且順水推舟地承認自己的不是。不過,他的愛國心比曹操還要旺盛,割據的**頭遠未成形。

我笑道:「文台,如何這樣說話呢?德謀也是有卓識的將軍啊!你當關東聯軍遲遲不進是何道理,還不是在各自暗中較量,互爭地盤嗎?與董卓打沒有勝算,便退而求其次,自家窩裡反。狗咬狗,一嘴毛,你且瞧著罷!」

諸將哄堂大笑,孫堅展露笑顏,旋即又搖頭道:「如大人所說,屬下更不能不憂心忡忡了。敢問大人,既已取得京兆,為何不進兵洛陽,驅走董逆呢?」

我輕描淡寫地將西海面臨之事說了出來,孫堅眉頭大皺,嘆道:「袁術對屬下雲大人為卓收買,故而退兵,如今看來,是堅志意不純,輕信了鼠輩的謊言!」

我一怔,隨即與盧橫等哈哈大笑起來。盧橫介面道:「近雖迫不得已,退出三輔,然而亦重創皇甫嵩蓋勛等人,令董賊震怒,我家主公更干冒九難,親履險地,若非董賊屯畢圭苑兵勢強,更欲襲而斬之。此後,亦在滎陽亂軍中救了曹孟德,怎可說為卓收買!」

孫堅等想必有所耳聞,吳景揖禮笑道:「近有斥侯來報,說將軍神兵突降,逞威河南地界,令董賊大感震惶。如今,他已命諸軍稍退,並派李傕、郭汜等各將部數萬回洛。而袁紹等因前次行檄各郡誣議將軍,如今不攻自破,甚是氣沮,且其等糧草支敷日艱,看來是挨不了多久了。」

我笑道:「那些人在我眼裡,不過是些跳樑小丑罷了!」

孫堅深深拜揖,又復舉盞相敬,眾人談笑甚歡。孫堅忽然嘆道:「只可惜袁紹家門不幸,太傅等為凶暴虐殺,此事驚動海內,數日間各州郡義兵迭起,無不託名袁氏。袁氏門卿賓客遍布天下,董卓如此妄為,豈不是火上澆油嗎?」

我擺擺手道:「董卓傲慢自倨,為人暴虐,想想看夏桀、商紂是如何死的,便可知其下場了。」

眾人深表贊同。韓當道:「徒以口舌,無法致人死地。我等應儘早起兵,以免董賊逍遙老死,豈不枉哉!」

孫堅只顧飲酒不語。我笑道:「韓兄且坐,如今孫破虜將兵少而疲憊,不能為戰。照我看,應先編整訓練,順便在潁川也招募些兵馬,這樣數月後便可形成戰力,是時再行討伐,應無大礙了。」

孫堅道:「如今尚缺錢糧,袁術每稍給募,動輒剋扣,令人無法忍耐。」

我朝著韋搴笑笑,道:「參軍,你飛書傳訊,命令周兄募集資佇給軍。」

我言中周兄即指周陵也,表字興豪,因曾職甲校,被舉為顏商直屬人員的頭領,此際正在長沙。但我並不想將他暴露出來,故而含糊稱之。

韋搴會意地稱是,出府傳訊去了。孫堅訝道:「大人果真神通,連荊州都有尊屬。」

我笑而不答,片刻后道:「文台,你且駐魯陽觀時變進展,不過須密切注意袁術動向,要令他絕步南陽,萬萬不能再使其染指荊襄!事成,我助汝討董,允你轄治關中,事不成,你可秘歸嶧醴,以後便做我的兄弟罷!」

孫堅起身稱諾,似乎理所當然地該由我施令,並沒有半分疑惑。見此,我一顆微懸著的心才算正式放下,剛欲提起西赴益州之事,卻見孫堅面有為難的表情,朝吳景、程普等人輕輕使了個眼色。

我警覺地止口不言。眾人面面相覷,稍頃,還是吳景咳嗽了一聲,道:「將軍威儀出眾,神武蓋世,久歷功名,未料卻還如此年輕……今有一事,不知將軍肯見問否?」

我對他的話雖不感冒,卻也並不太受用,暗道無事獻殷勤,定非吉兆。淡淡道:「吳兄請講。」

吳景憋了半晌,還是以手肘推了推孫堅。後者臉孔一紅,語氣局促地道:「這……大人容稟,屬下見將軍貌姿英武非常,心甚喜悅,今家有從妹,年方二八,雖比不上大人諸多妻室漂亮,但其生性乖巧伶俐。大人若不嫌棄,請收為侍妾吧!」

我吃了一驚,險些落筷於地。心道:搞了半天,原來你是想和我聯姻哪!不過這主意也太餿了,我要再討個老婆回去,家裡那幫子還不天天讓我跪搓衣板啊?卻不便直接拒絕,良久方強笑道:「文台,你的心意我領了,可家有惡虎,這納妾之事還是免了吧!」

眾人聽出我口氣中隱含的無奈,都好似看破了我什麼似的,一起大笑起來。

孫堅臉色一變,陰鬱自飲。我想了想,棄卒保車地笑道:「孫小姐名門閨秀,也犯不著陪我這個妻妾滿堂之人了!聞說文台家有虎子,而小弟恰有一女,年方十四,是我當年討剿巴氐族時所收的義女,姿容秀麗,愛如親出。不知文台的心意怎樣呢?」

孫堅大喜過望,一時倒說不得話來。良久方大笑道:「屬下蒙大人如此看重,托以虎女,此生唯報效知遇,一盡綿薄!」說罷離榻跪倒,叩首稱謝。

談起婚事,孫堅恭敬道:「堅有四子,大兒名策,年紀剛好相配。」

「孫策么?」我微微地笑起來,「如今他不在文台的身邊嗎?」

孫堅眼中掠過一絲無奈,道:「生逢亂世,不得不小心些。拙妻吳氏,與吾兒等從富春老家移居舒縣,如今也二三年了。伯符恭孝,性情跟我相當,故委以家事。」

換帖交過各自兒女的年庚后,我與孫堅執手大笑,似乎辦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當然,我卻很不習慣這樣的氣氛,自覺有些難入角色,畢竟,自己養育的孩子變成政治交易的籌碼,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醜惡的嗎?唉,我今天才算體會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名言的其中至理了!

宴畢,我命令向益州起程。由於孫堅與袁術的微妙關係,令他亦不敢勸我多留幾日。當下安排一名親信向宛城致函,言其欲將部招兵,便親送至南陽郡西部與益州接壤的地界,數日後方戀戀告辭。

我等在襄陽城大賈,顏商溫趲的陪同下,打馬來到武當縣沔水邊上。

武當有和成聚,正沿沔水集落。只見輕舟點點,行於水面,兩旁高楊拂柳,堪稱佳景,鎮邑建於沿河高堤之下,有口大約三四萬人,其中又有半數以上是天師道的信徒。

天師道又稱「五斗米道」,創始人張陵,又名張道陵,字輔漢,沛國豐人,傳為留候張良九世孫,生於吳郡天目山。此人少小通達五經,曾入太學,舉賢良方正,後任巴郡江州令。不久棄官隱居洛陽北邙山。章、和二帝屢征不就,與弟子王長杖策入淮,經鄱陽溯流至雲錦山(今江西龍虎山)煉丹,修長生之道,三年丹成。其聞巴蜀瘴氣為害,遂與弟子赴蜀郡鶴鳴山(今成都青城山)傳道。永和六年造作道書二十四篇,自稱「太清玄元」,奉其道者,須納五斗米。漢安帝元年張陵託言太上老君親降,授「三天正法」,命為「天師」。同年又授「正一科術要道法文」、「正一盟威妙經」,重為「三天法師正一真人」。又託言太上老君於漢安帝二年下二十四治(布化行道的地區機構):上八治,中八治,下八治,囑天師奉行布化,遂以符水、咒法為人治病,並授民以咸井水熬鹽之法,人稱「陵井」。百姓得其益,乃奉為天師,弟子戶達數萬。進而設立祭酒,分領其戶,有如宰守。並立條制,使諸弟子輪流出米絹器物樵薪等。不施刑罰,「以善道治人」。使有疾病者書記生身以來所犯之罪,手書投水中,與神明共盟,不得復犯罪,以生死為約等等。其子衡,孫魯并行其道。

溫趲年五十歲,女兒嫁給了內曹丞杜晃,故在顏商中地位算比較高的。他利用船運經營,從潁川轉來襄陽沒多久,就得到了許多好處,可惜世道較亂,江陵襄陽一帶土匪盜賊極多,他的商隊也被打劫過不少次,折損非小,因此緣故,顏商予配之武卒數已超過千人。

此人生得肥胖,騎馬倒竟也不喘,看得出年輕時鍛煉的跡象。以鞭指道:「主公請看,那東面遙遠處是均水,依南鄉、順陽、析縣南流,兩河夾恃處土地肥沃,尚可開墾良田數十萬頃,均水還有支流名丹水,因過丹水縣得名,此水直通司隸咽喉要道武關。再看南面,崇山疊嶂,陰泉飛瀉,正是天師道聖地武當山。張天師在鶴鳴山得道,徒眾凡出五斗米可從學,而此地恰是其教旁支所在,每年數千人依此奔蜀,故而縣雖偏僻,倒也富庶。」

韋搴不以為然地道:「張天師號稱道宗,其實米賊。此人編造神策,迷惑百姓,與太平道何異?」

溫趲笑嘻嘻地連聲稱是,卻仍是大肆介紹道:「如今天師已傳三代,張魯得行其道,客居成都,號稱『師君』,的確有過人的妖術。」

我聽得大笑,張魯嗎?他如果有妖術,那麼我更有無窮妖術啰?若是清兒在此,哪容得到他稱師君。

不過無論怎樣,我還是非常敬佩道教的這些先驅。且看他們選擇的地點,總歸是名山大川,帶點神秘和世外桃源的色彩,令人有返璞歸真的感覺。相比氣勢恢宏的佛家寺院,道教那種出世的姿態更為飽滿。

從沔水乘溫家的船上行,越峽十數日方至鍚縣,其中美景不必細言。

漢中山川峻麗,地理複雜,崇嶺環繞,諸峰顯翠,而其中富於平原沃土,水氣濃郁,天光霞披,自是有別他處風物。

忽一日,眾人棄舟登車,談談說說間,便見前方不遠處有高挑「嚴記」旗號的茶肆,溫趲不由得笑道:「主公,嚴大人怕已得到屬下等傳訊。此人與吾素不相善,屬下還是先行告退了。」

當年與周陵並稱「顏商三俊」的中山人嚴睆,字忠明,今客居成都。他在關中時就有與蜀貿易的經歷,故委派至此,開拓鹽類、錦緞、絲麻、鐵器、竹器、青銅等市場。如今更與諸郡豪強大賈往來呼應,互通利市,漸漸有了不俗的名聲。

我頷首應允。眾人拜別後,溫趲徑自登船,至順流遠去仍能見他在船頭躬身致禮的謙謹態度,暗自心動,忖道:此人雖不為官,亦能深揣上意,果然是王據手下的良將呢。吩咐記功備考。

近來顏商的情報網逐漸成形,每日都有大量資料被送往宣夫人處,由軍師府整理后將重要的飛書傳來。根據李宣的報告,各地已秘密地派專人負責使用飛鴿和勾隼傳訊,並在小清建議下,對顏商的管理機構進行調整。原來,顏商均由外曹尚書王據統管,雜務繁多,王據又極是認真,故而不堪重荷,如今另分治察、刺奸、行政、訓練一塊予新拜「刺曹尚書兼決勝營校尉」媯式主持,大大減輕了外曹的壓力。

刺曹主管情報和顏商的軍、政事務,媯式秩加比二千石,贈四品印綬。此中,顏商部伍的經營、錢銀收益等方面,仍歸屬外曹掌監。因錄前功,加拜王據醴陽太守,秩二千石,列三品。

刺曹下轄斥侯掾、兵事掾。兵事掾又轄律令屬和刺奸屬。斥侯掾長為原決勝勝帳前都尉沈融,兵事掾長暫由姚廣代領。另王據少子信,被眾人舉為律令屬司馬,刺奸屬司馬則由將軍府從事宋威兼任。

王據原有妻祭氏,早卒,生有二女一子。小子王信,年方十七歲,精通律令軍例,故而被眾人看好。王據后納夜郎族竹檬為妻,可惜迄今未傳有孕。

說起來,嚴睆與王據亦有婿翁之親。幾年前,在司馬恭屬下中遴選甲校充任商賈之時,王據見睆而異之,將大女王異嫁給了他。後來嚴睆果然不負期望,生意蒸蒸日上,次於周陵成為關中第二大顏商勢力。

當初我化名劉晉在京城時,曾經會見過他們,是時周陵、嚴睆、棠亢都想不通為何我要將顏商撤出三輔,拱手讓出寶地。如今周陵在荊南、嚴睆在蜀郡、棠亢(字靜安)在幽州,都曾上表盛讚,對我先期預見畿輔之亂欽佩不已。

「嚴記」茶肆在鍚縣去往南部上庸城的官道旁,一棵巨大榆樹撐開葉冠,籠罩在竹木建築的上方,左邊是潺潺溪流,幾位老婦正在河下用槌棒敲打著衣服,間或的笑談聲打破寧謐的境界,令人稍感塵世氣氛。

盧橫一揮手,幾十名手下分六路離去偵察,剩餘的便原地在樹下或田埂間解兵坐憩。盧橫、韋搴、焦則、芹爾危尼等則隨我走進肆院中。

茶肆的竹門虛掩著,裡面突地傳來幾聲鞭響,有人惡狠狠地道:「臭婆娘嘴還真硬,我抽死了你!」

盧橫神色一斂,不動聲色地將我護至院中灌木後面,這才命令焦則率人上前。

不多時,焦則回來稟道:「前院十一,後院二十三人,七具屍首,其中似有店中僕役多人。」

「難道說劉焉老狗知道老子要來嗎?」我吃了一驚道,半晌方搖了搖頭,暗想道:不可能,這一路過來是極其機密的事情,況且周陵、溫趲、嚴睆等皆忠心不二,怎會有絲毫不忠之處!

韋搴道:「主公,情勢似有不妥,不如先行離去,待巡哨回稟后確定無誤再商議行動罷。」

我心道:只有幾十個人,還不夠我喝一壺,看起來不像是劉焉派來的,難道說這些人與嚴家有過節不成?也許,馬相那次大亂,益州也不是什麼治安良好的所在……但願嚴睆不要有什麼閃失,否則我將失一良臣呢。

下令道:「盧橫,馬上解決此事,除了留下幾個活口,不要放過一人!」

稍頃,武鋒營士卒悉悉索索地從各個方向潛進茶肆,幾個先行探察的頭目向各部低聲通報了情況,馬上有兩百人遠遠地包圍了茶肆,隨後有近百人悄悄潛進前後院,相互以手勢聯繫,準備行動。

盧橫眼中寒光一閃,用力地一揮手,頓時,武鋒營士卒破門的破門,砸牆的砸牆,還有從天花板中撬洞降下者,肆內頓時傳來一陣並不激烈的打鬥聲和慘叫聲。盞茶功夫不到,焦則渾身染血,從破碎的窗前探出身來,示意一切妥當。

我心下大喜,眼見盧橫還報以讚許的微笑,表面並不動聲色。下一時刻,幾十名武卒便各自拖出一具屍首,棄在籬邊,三名甲士以井水沖洗土地,抹拭家什和牆壁上的血跡,還有不少修補門窗天花,以期儘快抹去戰鬥的痕迹。

五名活著的人被帶出茶肆,其中三個被打得傷痕纍纍,有一尚是女子。

我吩咐取衣遮住這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她的模樣好是眼熟,卻又不敢肯定在哪裡見過,雖然端莊秀美,眉宇間卻總是縈繞著一種憂傷的神情,她直視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挖掘點什麼東西出來。

「顏……猛禽將軍!」

半晌,她輕啟檀口,說出令我動容的名字。盧橫此時在我耳邊語道:「殺二十九人,活捉兩人。這個女子和那兩個被綁著的恐怕是嚴家的人,嚴睆並不在死者之中。」

我微微頷首,眼神投向她,疑惑地道:「你認得我嗎?」

女人期盼的眼睛如釋重負,登時流出淚來,「將軍一至,嚴家可安!奴婢是嚴妻王氏,奉周陵之命迎侯主公道路……」

「鬆綁!」我慌忙道,吩咐將那些死屍先在後院豬圈旁埋了,再令將王氏帶進茶肆問話,武鋒營士卒除小部外,各自遠遠分散開來,以免被人瞧出破綻。

「你就是王異,王尚書的大女兒?」

「妾身正是!」

「起來回話,這究竟是何事,他們是誰,竟敢向我顏商動手?」

王異盈盈襝衽,以絹拭淚道:「這些人乃是趙韙家將,兩月前嚴君忽染重疾,撒手人寰,而趙韙因領州從事,看中了成都城嚴家的幾塊好田,故藉機奪之,妾秘收文契,告於官府不獲,正準備舉家遷避永昌,再作打算。不料消息走露,趙韙派人來追先夫地契,妾豈能與他?本想往赴南陽親迎將軍大駕,可惜事泄……若非主公,妾死無地矣!」

「嚴,嚴睆死了?」我大為震驚,「幾時,得了什麼病去的?」

韋搴臉色陰沉,附耳對我講了幾句,我搖搖頭,讓他暫且退下。王異抽泣道:「先夫至蜀南置辦寶貨,歸來后就染病不起,幾日功夫,妾找遍了蜀郡的各個名醫,吃了七八個方子都不見效,十天後就……」

此時她已哽咽難言,強自忍耐,淚珠仍如絲線般灑落,令人為之動容。

我默然良久,斜睨著她,心中不知產生了何種情緒。嚴睆字忠明,中山國人,中平年間虎騎校尉府予之百萬的初起資金,三年間遂成貨殖數十億、塢邸石碉二十座、奴婢五千、年貢四千萬錢的超級商賈,這種人才在顏商中並不多見。之所以位次周陵之下,不過因為他與之故交深厚,不忍逾之罷了。

由於與王據聯姻,嚴睆多次成為顏商群體「登門投拜」的主要人物,一時往來不絕、門庭若市。然而,他雖富不顯,雖貴不驕,固然身為外曹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卻從未因私廢公、構賢納污。因其正直,不少懷有別種目的者不得其門,最終悻悻而去,而睆聲名益高。

焦則恰於此時入堂,向盧橫低聲稟報起來。盧橫不斷頷首,乃朝我悄悄道:「主公,方才訊問俘虜,乃是趙韙在鍚表親所將,他們受趙韙指使,來取嚴家地契。趙韙乃巴西人,原太倉令,劉焉入蜀時棄官隨,如今授州別駕職銜,權威甚重。」

「我管他是誰,敢向顏商動手,必定要好好的教訓他!」

顏商在蜀地的力量不比他郡雄厚,故聞言后,盧橫並沒有立即應是。韋搴見此忙道:「嚴睆方逝,眼下並非是向趙韙尋仇的良機。以下愚見,該得先定基礎,再論其他。」

我微微皺眉道:「你是說先安定了嚴家的各項產業嗎?」

韋搴道:「嚴睆在蜀中極有影響,此人去世,顏商失一翹楚,對主公勢力進入益州也是個不小的打擊。若短期內不能扭轉,為劉焉、趙韙等心懷叵測者所趁,那麼嚴氏一垮,西南商路絕斷,為敵盡掌,損失可就太大了!」

我暗忖道:益州戰略地位如此重要,又是最接近我西海、熊戎地的主要貿易集散地,豈容有失?劉焉與我不共戴天,顏商處境不妙,如今更加上嚴睆死去,禍不單行,有人迫不及待做鯨吞之勢,顯然是圖謀已久了。

「可惜忠明人才,原本再隔幾年,我便有意將他調至醴陽充任外曹屬官,也好風光地卸下這副擔子,沒想到……」

我裝作痛心疾首的樣子,一面吩咐追贈嚴睆外曹尚書僕射印綬,因其子皓年幼,令送至醴陽與我兒同養。

王異泣道:「多謝主公!」

我心中一動,扶起她故作遲疑地道:「忠明精細老到,顏商中莫有可比。如今他竟不幸早卒,我甚痛之!依夫人之見,我該派遣孰人頂替嚴睆的位置呢?」

這番說辭實很難避免令王異生出人走茶涼的感觸,然而現實如斯,若不儘快整頓嚴氏基業,糾合力量對付劉焉,恐怕以後更無東山再起的可能,我險些將「夫人還是速回醴陽休養」的話也講了出來。

王異的十分沉著的跪下,眼中含淚,卻是不卑不亢地道:「主公垂詢,妾不敢擅言,然先夫雖逝,家業猶在,顏商並非兵伍,怎能輕易換將?況且,先夫與妾素與蜀中交易往來,情況熟悉,若擇他者,不免輕縱驕淫。奴婢奉先夫遺命,守祖產、拓田園,不便遠離,故冒死陳諫,以替先夫之責!」

「大膽!」盧橫厲聲道,指顧王氏,「虧汝還是王據的女兒,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也說得出口!」

韋搴陰惻惻地道,「嚴睆是奉了主公之命經商,也是因主公資助,才有今日,你竟把這一切當做嚴氏私產,是何道理?」

我擺了擺手,口氣冰冷地道:「王異,你這話有何用意啊?」

王異眼中有不屈之色,微微挺直了身子,「主公待嚴氏恩厚,妾縱畢盡一生,也難還報,不過……」她深深叩首,眼光中有利色閃過,「主公若為蜀中的顏商擔憂而有此變舉,那麼妾恰恰能毛遂自薦。」

盧橫、韋搴剛待斥之,我微一示意,便故作詫異道:「我為蜀中顏商擔憂?又有何憂可擔?」

王異道:「主公中平六年曾有言於先夫,雲蜀地之重要,其中舉司馬錯代蜀、高祖經營漢中之例,先夫揣摩主公心意,故自願遷避成都,以利主公號令頒行。益州富饒閉塞,外人不易見納,而先夫苦心經營,終得開拓一方田宅商路,享大族聲望,亦使顏商進駐益州方便了許多。如今……」

我揮了揮手,打斷了她的高談闊論,細細地又打量了她一番。這女子長得並不很像她的父親,然而稍蹙眉間,便仿若能見王據那張無私無畏的臉。她的下巴尖翹,顴骨突出,然鳳目秀黛,盈動間如同波澤湧起,挽單尾髻,斜下玉釵,額前偶落劉海稍許,倒也別緻。

我淡然道:「起來回話。汝父乃吾良佐,一門三英,汝兄王信今亦官拜刺曹律令屬司馬,故我也不想過於留難你。然嚴睆亦曾在軍中供職,奉祿供給不比他人,說什麼安守祖業,豈不可笑!」

「再說,」我頓了頓,眼光灼灼地望定了她,「嚴睆逝后並不見人通報,此中似有隱情,我顏鷹不是蠢人,這點點伎倆還瞞不過我的眼睛!」

王異大是焦慮,道:「主公請容妾……」

我再不容她說話,一揮手,便有軍士上前將她帶離宅院,送上馬車軟禁起來。

四月中,經過南鄭地界,面對著昔日攜清兒前來求醫的所在,我不禁凝神半晌,唇角輕掛笑容,好一陣子才喟嘆而去。

韋搴自不知我心中之**,稟報道:「主公,再走一百多里,便是廣漢白水關,其南不遠即葭萌,乃故之葭明縣也。崇山環抱,其後有險隘劍閣,易守難攻。過了這一帶便儘是平原,不久可達蜀郡了。」

「巴蜀物產豐美,偏生得世外桃源一般,攻之不易,可以想見這是多麼封閉保守的地方啊。」我嘆了口氣道。

韋搴笑道:「主公說得也不差,關中一帶,俱稱南中濮、叟等族為『蠻』,其實說到禮制,蜀中豪強勢力雖各參差,頗多舊規族法,卻也不失為一方大姓,只有過禮之處而罕失禮之舉。」

「久處深山,與世隔絕,也並非是什麼好事啊!」我信口道。

韋搴的父親曾在蜀中做過小官,故其所知頗詳,聞言呵呵笑道:「主公明見,不過蜀人素有德,安貧守志者多,貪得無厭者少,要說才學,也多有高明者,主公在此地盤桓幾月,恐怕能收到不少人才呢。」

「哦?若都像韋參軍這樣的高才,我會更喜不自禁。」

韋搴少見地流露赧顏,在馬上抱拳愧道:「多蒙主公誇獎,屬下萬不敢當。」

我正想再打趣他一二,盧橫忽地從前方打馬回馳,在我面前不遠處輕輕勒韁停住,輕聲道:「稟主公,成都的斥探來了。」

來人竟是綿竹人趙祗!他隻身無馬,光靠兩隻毛聳聳的大腳竟也能支撐到現在,一雙巨手抱於胸前,口稱職官跪倒,「末將,決勝營益州從事守醴陽治田都尉趙祗,參見主公!多謝主公恩情,搭救王咸家眷,屬下此生得奉將軍,誓無二主,心中喜悅,孰非言語可表!」

我「哦」地一聲,仍未恍過神來。趙祗不是被我調撥給李宣了嗎,怎麼突然又成了什麼決勝營的人?最可笑的是還掛了「試用醴陽治田都尉」的頭銜,看來是李宣給他許諾的甜頭罷。

當然,還不只這些,救出王咸家眷,更非輕而易舉的事情,李宣如此大動干戈,難道這趙祗果真有才?

「起來罷。」我心裡滿不是滋味地道,想講些什麼,偏感無從說起。

趙祗覷得真切,連忙知機地稟道:「軍師遠見,她返回西海之前便已安排了不少人潛進益州,伺機探察劉焉的秘密。因屬下是綿竹人,故而授此重任,屬下感激不盡……當然主公待我恩同父母,屬下也是……」

「好了好了,叫你們去查嚴睆的死因,有無線索。」我不耐煩地道。

趙祗舒了口氣,先將一迭文契般的東西呈上,這才肅容道:「屬下已經查明,嚴睆乃是染上永昌鳩僚人瘟毒致死,現有醫家口述和藥方在此,請主公詳閱。」

我仔細地翻檢了一番,發覺在五日之內,果有多名醫生開具的藥方,都差不多是些解毒的方子,還有以代號出現的,顯然是不可宣示的秘方或偏方。其中還有幾份醫家追述之口錄,皆十分詳盡地表現出嚴睆臨終前的病態。

「你怎能如此肯定不是其他毒症,而是益州南部偏蠻之地的瘟毒呢?」我懷疑道。

趙祗拜道:「瘟毒除鳩僚部外,在益州無人能解,亦無人可制此毒。並且屬下調查過,嚴睆此前確曾遠赴南部一行,與談寶貨互利之事,許是喝了染毒的水而致病。」

我點點頭,再問道:「你可曾聽說過嚴妻王氏嗎?」

趙祗道:「聽過,都說此女才貌雙全,工於計較,自嫁於嚴睆后,多方拓展財路,還曾遠至盤越國貿易,蜀中人贈『王鐵算』之號。只不過鋒芒過露,又多拋頭露面,引得四方登徒浪子,無不趨之若鶩……」

我輕輕皺眉,猛地揮動了一下手,趙祗見狀,當即噤聲。

我語氣冰寒地道:「女人從商經政,為何便有那麼許多人說三道四?我用李宣,不也曾驚駭世俗,到如今又便如何?」

見他諾諾垂首,我哼了一聲,道:「你有無證據說明,王氏在嚴睆之死上有所疑點?」

趙祗想了想,道:「沒有。王氏雖無賢惠之名,但決不會做出謀害嚴睆的事情來。」

我疑竇叢生地瞪了他一眼,「這麼肯定,何故?」

趙祗道:「王氏頗有姿貌,多聞其生性專橫,但與嚴睆卻十分融洽。曾經嚴睆生了重病,是時王氏遠在交州,自與部屬輕騎奔逐而回,引得成市無人不知。連嚴睆小妾所生之子名嚴皓者,她也愛如己出,這些事眾所周知。」

我發覺此人大有頭腦,並非碌碌草莽,幾句話講得很有條理,也能服人。心中暗暗誇獎了李宣一番,淡淡笑道:「你可知道王氏的來歷嗎?」

趙祗露出狐疑之色,隔了片刻才抱拳道:「屬下無能,屬下接到主公命令,也曾多方打探,然而竟查不出王氏的底細,還請主公責罰!」

「這已經超出你的任務多矣,我豈能怪罪。再說,這個秘密在顏商中也沒有多少人曉得。」我微微笑道。

趙祗聽出我言外之意,連忙道:「莫非,主公知之?」忽又大悔,躬身揖首,「屬下多嘴,該死該死!」

我笑道:「不必了,我告訴你,她是外曹尚書王據大人的女兒!」

趙祗神情一震,半晌方道:「怪不得她如此精於計算,主公,那……王氏莫非果真有些問題?」

我搖了搖頭,道:「此事你不必知道太多,我再派給你一個任務,給我把與嚴氏作對之人及其背後勢力挖出來!我不日……便要取得這些情報……」

我硬生生地把將親赴成都之事吞落肚中,心中暗道趙祗還未經考察,不要過早信任,免得落入圈套。

趙祗應諾,便要離去。我望了他的背影一眼,忽道:「趙祗,你果有才,我顏鷹是決不會不用的。不過,我要的是忠心之人,你該有分寸!」

趙祗返身跪倒,轟然稱是,連磕了三四個響頭,直至額角發青,這才垂手離去。

盧橫甚為寬慰地道:「主公如此手段,怕是此人再生不出半分背釁之意了。」

我唇角帶笑,慢吞吞地道:「背叛我的,只有一種下場!不過他若忠心,我又豈會言不由衷?用人也疑,疑人也用,難道這不是最好的辦法嗎?」

拍了拍盧橫,我用更沉穩的聲調道:「盧橫,你跟了我多年,學我為人處事,恐怕以後你可以率領比我更多的部下,取得更加輝煌的事業呢!」

盧橫大驚,謝罪道:「主公何出此言!盧橫此生唯主公之命是從,怎敢竊生二心!」

我哈哈大笑,道:「盧兄弟的忠心,我顏鷹何須考量。不過我前途艱遠未卜,這也非一時激動之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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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末浮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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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入蜀之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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