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慕名

第二章 慕名

果然,自此以後馮廣詮不再以禁食來處罰記不住古文的學生,而以打屁股取代,古宏劍雖每天都被打的紅腫,但至少不會再餓肚子。如此平靜的日子延續了兩個多月,又發生了一件事,張家的雞又少了一隻。但更嚴重的還不是偷雞,而是這些偷雞賊偷看了他女兒洗澡,讓張有德夫婦氣沖沖的帶着女兒上山指認惡徒。

此事非同小可,眾弟子又集中在大廳,供人指認,張有德夫婦滿臉怒容的站在廳前,身旁立着一位姑娘,眼睛以下用一塊花布矇著,顯是羞於見人。才十四五歲,看來卻頗為早熟,身形健美,膚色微黑,粗手大腳,一付鄉下村姑的模樣,正是徐宏鈱所提過的喜妹。只見她一對眼珠子,對着每個弟子,逐一掃過,人人都被瞧的心裏發毛,深怕她胡指亂點的把自己賴上。古宏劍知道這次不會是徐宏鈱乾的,卻忍不住回頭瞧他,只見他神情凝重,似乎十分氣憤。

她來回看了幾遍,張有德問道:「有沒有發現可疑的?」張喜妹道:「我就說不要來這裏丟人嘛!昨天傍晚,天色那麼暗,怎麼看得清楚?」張有德道:「好,那你聽見他們說了什麼?」張喜妹忸怩的說:「這種話叫我怎麼說出口!」張妻也對張有德道:「我看你是暈了頭,叫你女兒當眾說這種下流的話,要她以後怎麼做人!」張有德道:「不然怎麼辦?難倒讓這淫賊就這麼逍遙法外!」張妻道:「當然不能這麼算了。商掌門,我想請貴派弟子一一的講三個字──『好大的』,讓我女兒聽聽看。」

商廣寒道:「好!如果還聽不出來,你可不能再誣賴我們。本派的名聲可不能被這種莫需有的小事給毀了。」張有德道:「哼!這一帶除了你們青城派以外,還會有誰?別人怕了你們青城派,我可……」張妻伸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說道:「商掌門,如果這樣還抓不到這畜牲,我們夫婦也只好自認倒霉,誰叫我們不懂得擇鄰而居!也沒臉待在這裏,更不會拿這種丟臉事到處張揚,請你放心。」

「好,我就再幫你查查!」商廣寒道:「宏字輩的弟子聽好,你們一個一個的輪流講這三個字,就當作平常說話一樣。若有人裝出什麼怪腔怪調的,那就表示作賊心虛,這淫賊就是你!」

弟子們一一的走到張喜妹前面說這句話,有的人問心無愧,鎮定從容的說出來;但也有人怕她認錯,說的不太自然,嚴重的還微微顫抖結巴,這些人都被叫到一旁去,準備再作確認。張喜妹側耳傾聽,確定不是后隨即搖頭。就在一個彩鹿門弟子陸宏松說完時,她突然轉頭直瞪着他,說道:「你再說一遍!」這人嚇的臉色泛白,全身急顫,站在後面的幾彩鹿門的師兄弟也跟着神色大變。只聽他牙關打顫,結結巴巴的道:「好……好……」一點也不像他平日高亢尖細的川北口音。「

張有德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喝道:「你這無賴,為何壞我女兒的名節?」陸宏松嚇的魂不附體,卻仍想脫罪,吶吶的道:「我……我沒有……」張有德更氣,罵道:「到現在還想賴?我現在給你兩條路走:一是馬上娶我女兒,要不就送官法辦。」眾人都暗暗好笑,這張有德抓到了淫賊,卻又立刻逼他娶自己的女兒。不過,這也是保存他女兒的名節唯一的辦法。

卻聽張喜妹道:「爹!不是他啦!」張有德楞了一下,鬆手問道:「那你怎麼一直瞪着他看?」張喜妹道:「是我弄錯了嘛!跟本聽不出來。」那陸宏松如釋重負,但似乎驚嚇過度,雙腿兀自抖個不停。

張有德道:「那你再聽聽看,我叫他們一個一個的再把『好大的你』說一遍。」此話一出,青城派眾人再也忍不住的大笑起來,久久不息,卻聽貝遠遙轟雷般的一喝:「不要笑!」才漸漸止住了轟鬧。只見張喜妹的淚水滾滾流出,哭道:「爹!您不要女兒這張臉,那我又何必再遮醜?」說罷,解下蒙在臉上的花布,竟往身旁的柱子撞去。

正當頭顱快要觸及柱子,突然感到有一股極大氣流將身子往後推,她不由自主的向後摔倒,前方突然站了一位面貌慈祥的老者,說道:「姑娘,你不必如此,這不是你的錯。」

張母撲了過去抱住女兒,喜妹倒在母親懷裏嚎啕大哭,張母輕拍女兒的背,不斷的安慰着她。說道:「喜妹,你爹是一時心急,說錯了話,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事到如今,非把這人找出來不可,因為你的身子被他瞧見,今後再也不能嫁給別人了。」她仰頭對商廣寒道:「商掌門,我們雖然沒念過書,但也知道名節重於性命,今天若不能找到元兇,我們一家三口就死在這裏算了!」

張有德又指着陸宏松道:「我看一定是這小子,對吧!喜妹,不管你中不中意,還是得嫁給他!」張喜妹拭去眼淚,說道:「不是啦!我再聽下去就是。」

還剩下三成的弟子尚未講過那三個字,這些人一一的在她面前說出來。張喜妹沒再蒙上花布,索性讓人瞧個仔細。只見她滿臉雀斑,鷹鼻鷂眼的,實在不怎麼好看。眾人均想,待會若真有人被指認出來而被迫娶妻,那可真倒透了楣。

快要輪到古宏劍了,他有點緊張,深怕張喜妹會認錯而賴到自己,那就甭想再待青城了。排在他前頭的徐宏鈱很自然的道出那句話,馬上就要輪到自己了。

然而徐宏鈱說完了之後,卻久久不見張喜妹搖頭,表情有點奇怪的看着他,徐宏鈱感到不對勁,脫口說道:「喜妹!你……」

張有德這次不敢鹵莽,問道:「小子,真的是你?」

徐宏鈱看着喜妹,見她淚猶未乾,不安的低着頭,心道:「我若不承認,她除了一死之外,只有嫁給陸宏鬆了。」想到這裏,咬一咬牙,點頭認了。

張有德見他這麼爽快的承認,倒有點意外,中間的過程就不再細問了,以免愈說愈難堪。直接問道:「那你可願意和喜妹成親?」徐宏鈱道:「事到如今,不答應成嗎?」張有德道:「好既然你願意負責,我不再罰你,但你其他偷雞的幫凶,我不能輕饒。」徐宏鈱變色道:「什麼幫凶,就我一人。」張有德道:「這怎麼可能?那你那句話是說給誰聽?」徐宏鈱道:「我自言自語,說話給自己聽成不成?」張有德又問:「好!但那浴房的窗口將近一丈高,你這身長,若不是有人給你頂着肩,就算加把凳子也是看不到裏面啊。」

徐宏鈱本以為一個人認了,頂多是被逐出師門,對他來講也不算什麼大不了,那曉得這麼一來會牽累到朋友。他著了謊,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只聽商廣寒不悅的道:「你在想什麼?還不快招出來?」徐宏鈱不理,仍一昧的說:「就我一個,再沒旁人了。」

馮廣詮突然一腳把古宏劍踢了出來,罵道:「畜生!他都認了,你還想藏到什麼時候?」。徐宏鈱一旁叫道:「師父!這是我一個人乾的,跟他無關!」馮廣詮道:「你不必充好漢,想一個人頂罪。誰不知道你們倆成天廝混在一塊,你若有過,他豈有無罪之理?」這回,古宏劍可真是百口莫辨了。

商廣寒道:「你們犯下如此羞辱門風的事,再也不能留下來。儘快離開青城,今後所作所為,再與本派無關。」

徐宏鈱心想:「我本來就不想待了,被趕出青城倒也沒什麼。可是阿劍卻萬萬不能離開,再怎麼說也不能牽累他!」於是又喊道:「我沒有,我沒有偷看張姑娘,剛剛講的都不算啊!張姑娘,拜託告訴你爹,是你認錯人了,一切與我們兩人無關。」可是這個時候還有誰會相信他?於是兩人在廳上先遭一頓打罵,並勒令其連夜打包,明日一早下山。

二人一挨一蹬的走回寢室,都說:「既然要走,何必多住一夜。」決定立即離去。天下之大,何愁無處容身?

徐宏鈱匆匆收拾好行李,到隔房找古宏劍,才一進門,卻見他正被好幾個人架住,額頭畫上了一把大刀。徐宏鈱滿腔悲憤,怒喝:「欺人太甚!」拎着包袱,見人便打。眾人見他來勢洶洶,一時也愣住了,不免膽怯,紛紛放開了古宏劍,作鳥獸散。古宏劍一被放開,立即幫着打人。二人積鬱已久,一旦動了真怒,倒也兇猛,本來他倆的功夫最差,盛怒之下竟陡增了數倍,眾弟子在驚慌之下,一時也沒想到要團結起來,成了烏合之眾,運氣不好被追到的,便挨了幾記重拳,有的還邊跑邊乞和的說:「跟你們鬧着玩的,何必認真呢?」但二人不為所動,仍緊追不放,見人就打。有弟子跑去報告馮廣詮,他匆匆趕來,將二人制住,各打幾個耳光,令其跪下。

眾弟子見師父出馬解圍,紛紛靠了過來,你一句我一句的數落二人的不是,二人跪地不語,突然徐宏鈱抬頭向馮廣詮喊道:「舅舅!……」馮廣詮一巴掌拍了過去,罵道:「你是得了失心瘋了嗎?再敢胡喊亂叫,我一定宰了你!」他余怒未平,正要補上一腿,卻突然感到一股凌厲勁風襲來,轉身一瞧,竟是貝遠遙來到,急忙收腿,說道:「師伯,弟子正教訓這兩個不成材的徒弟,不敢勞您費心。」

貝遠遙道:「是啊!你教訓你的徒兒,我無權干涉。只是,你師父臨終時,托我好好的看顧你們。但這些年來,我卻始終未盡到責任,才會出一些成天喝酒賭錢、偷懶胡混的弟子。」馮廣詮聽了,馬上軟了下來,神情恭敬許多,唯唯稱是。貝遠遙又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馮廣詮指著古許二人道:「這兩個弟子,犯錯被逐,不但不好好反省思過,竟反過來尋人出氣,和其他徒弟打了起來。」

貝遠遙道:「是嗎?那你有沒有問問他們兩為什麼要打人呢?」他手指著古宏劍,道:「你看看,他額頭上這個『刀』字是什麼意思?」馮廣詮搖頭不知,問道:「是誰寫上去的?」沉默了一會,陸宏松才道:「因……因為他敗壞我們青城派的門風,我……我們幾個一時看不慣,想給他一點教訓……」貝遠遙道:「所以在他頭上寫個『刀』字,是說他『色字頭上一把刀』陸宏松點頭稱是。

貝遠遙盯着他道:「哼!到底是誰敗壞門風?還很難說呢?就算是他們吧!掌門人已經罰過,還輪得到你們來『伸張正義』嗎?」此言一出,陸宏松突然打了一個冷顫,不敢再說下去。

貝遠遙嘆了一口氣,又道:「自從重新分派各之後,我一直很留意你們彩鹿門,暗中觀察了好幾次,卻發現你們不但沒有相互關愛,彼此鼓勵,反而欺負比你們更弱小的同門。我親眼看過你們逼古宏劍喝下整杯的尿,也看過有人把污泥塗滿他的臉,甚至有人把他推入糞坑。」

「你們作了這麼多惡事,竟然沒有人覺的愧疚。只要一不如意,就一勁的怪罪於他,難倒一個人學劍學的慢一點,就這麼罪該萬死嗎?如果今天換作你們給天龍門的弟子侮辱,又作何是想?

這些事我本來不該插手的,但你們師父除了喝酒賭錢之外,什麼都不管!廣詮,你這樣子放任他們胡作非為,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師父啊!「

馮廣詮也覺的自己有虧職守,面有愧色,連連點頭稱是。

貝遠遙苦口婆心的又說了許多道理,希望他不要懷憂喪志,自暴自棄。這番話沒有白講,後來這三十幾名逐鹿門的弟子,雖然少有在武學上有大成就的,品性卻是改了很多。貝遠遙離開時,向馮廣詮要了古、許二人,帶回到自己的住處。

三人一進書房,貝遠遙劈頭就罵:「都是你們,壞了我的事!」徐宏鈱奇道:「這怎麼說?」貝遠遙道:「我本想叫你今晚把陸宏松約出來,向他質問喜妹的事。他們幾個性情浮誇,做了這種事,不但不會覺的慚愧,反而揚揚自得。為了氣你,很容易說出實情來,那時我再出現,便可令他們無可抵賴。沒料到你們倆如此鹵莽衝動,急着報仇,讓人家有了警覺,想再套話就不容易了。」

曙光乍現,徐宏鈱喜道:「原來師叔公早知道我們是冤枉的,那我們有救了!」貝遠遙道:「這還不好猜嗎?你叫張姑娘喜妹,又看她瞧你的眼神,顯然你們早已熟識。如果那天發聲的人真是你,她早該知道了,又何必不顧羞的上山認人?再說古宏劍聾了,若由他頂着你偷看人,看不到你說話,那些不倫不類的話又要說給誰聽?」

徐宏鈱道:「師叔公英明,料事如神。像掌門師伯,就萬萬想不到。」「你少拍馬屁!」貝遠遙笑道:「商廣寒是何等人物?我想他多少也看出了一些端霓。」徐宏鈱道:「那他怎麼不說話呢?」貝遠遙道:「他早就看你們倆不順眼,尤其古宏劍,但你爺爺曾送了二十兩銀子給本派,若不犯大錯,他也不好趕你走。如今有了這個好借口,他怎會去破壞?而且偷雞的事,除了你們彩鹿門的弟子之外,天龍門的弟子也曾干過。他不願事情愈扯愈大,正好拿你們倆當替死鬼,以平息張有德的怒氣。」

古宏劍問道:「怎麼天龍門的弟子也會偷雞?」貝遠遙道:「怎麼不會!還是我親手抓到的,交給商廣寒發落。沒想到他把事情壓了下來,斥責了幾句就算了。」

徐宏鈱又問道:「那我們的冤情,該如何洗雪?」貝遠遙緩緩搖頭,說道:「我看難啰!而且若真的真象大白,張姑娘就非得嫁給陸宏松不可,這也不是你們樂意見到的後果。」徐宏鈱沮喪的道:「說到最後,還是得離開青城!」貝遠遙道:「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但是要請你未來的老丈人再上山一鬧,說他不要一個青城的棄徒當女婿。若是掌門一定要趕人,他只得退了這門親事,並報官處理。商掌門為了面子,絕不敢不答應。」

雖然含冤難雪,日後更將讓人輕侮,但能留下來總比無處可歸強,古許二人彼此握緊對方的手,俱想:「今後無論遭遇多大的逆境,都要一起咬牙撐過去。」

果然二人得以繼續留在青城山,而更令人喜出忘外的是:貝遠遙把他們要了過去,由他親自管教。有了這個大後台,再也沒人敢欺侮他們。

隔了沒多久,一個黃道吉日,徐宏鈱和張喜妹成了親。張有德是外地人,親友都不在四川,方圓十里內又只有他們這一戶人家,因此婚禮十分簡單,只有請貝遠遙證婚,馮廣詮以師父的身份作男方主婚人。一時找不着媒人婆,本想拉貝南客串,但聽說未出閣的少女,當過媒人會嫁不出去。於是古宏劍自告奮勇的充當『媒婆』,眾人雖覺突兀,但一時間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也只好將就。

當晚,張家宰一隻土雞,辦了一桌豐盛酒席,古徐二人終於光明正大的吃到張家的土雞。酒酣耳熱,趁著馮廣詮與張有德雙雙斗酒醉倒之際,新郎官樂道:「人家說什麼『偷雞不著蝕把米,陪了夫人又折兵』,可是我徐混鈱偏偏洪福齊天,不但未花半粒米偷着了雞,還娶了一個美若天仙的夫人。」

古宏劍看着新娘子,對『美若天仙』這四個字實在不敢苟同,瞧她整個臉都漲紅了,心想:「徐混鈱整天瘋瘋顛顛的,只有善良嫻淑的喜妹才受得了吧!或徐這才是絕配。」

由於徐宏鈱還未成年,不便長住在岳家,只小住幾日,又回到山上。這次他與古宏劍跟着貝遠遙學文習武,過了半年快樂的日子。

貝遠遙教武倒是頗有耐心,雖然二人資質愚鈍,卻也不心急,從最基礎的教起,由簡而繁,循循善誘,二人的武藝也漸漸有了起色,半年之後,古宏劍終於把「逐鹿劍法」學了會。這時,距離他入門,剛好滿兩年;雖然晚了許多,他仍然很滿足,這是他這輩子學會的第一套劍法。

貝遠遙的住處除了他們祖孫兩人之外,還有一個叫阿誨的痴漢,約莫四十來歲,這人長的高頭大馬,卻總是兩眼無神,顏面浮腫,容貌獰丑;又終日蓬頭垢面,不修邊幅,大家都不喜歡接近他。倒是有一些貪玩的弟子,喜歡趁貝遠遙不在的時候捉弄他,這些人武功學的不怎麼樣,但作弄人的把戲倒是懂得不少。有時候叫他作一些奇奇怪怪的動作,有時候又拿一些腐敗的食物給他吃。他從不生氣,當大家因他的醜態而開心時,他也跟着傻笑,他笑起來整個臉縐成一團,叫人分不清是笑是哭,大家看他成這付德性,又更樂了。

古徐二人倒不排斥他,三人還常一塊玩耍。他們發現阿誨雖然獃獃的,但手腳卻不笨,不管是洗衣、燒飯、灑掃都作的乾淨俐落,而且全靠一隻左手。他右手整天拿着一根兩尺來長的樹枝,不管吃飯、洗澡還是睡覺,從來沒有放下過,這點倒令人納悶不已。徐宏鈱套問多次,他從來不講,只一勁的傻笑,笑容永遠都一個模樣:嘴角咧開,兩眼眯成細縫。古宏劍總感覺到,在他下斜的眼角中,似乎藏有無盡的愁哀。

貝遠遙曾中舉人,學問淵博。他教古文,倒不強求死背,只講解文中的含意,習者只要了解就好,能記多少算多少。二人壓力頓輕,覺得念書倒也不是什麼苦差事。

貝遠遙還有一個書房,裏面的藏書,琳琅滿目,不僅四書五經、醫卜星象、或唐詩宋詞等都十分完備,連近代的一些章回小說也搜羅了不少。兩人一有閑暇,便去翻閱,古宏劍最愛水滸傳,來來去去看了十幾遍;而徐宏鈱更將一本西遊記給翻爛。

每次吃完晚飯,他總會學着說書先生,來一段說書。他的說書跟人不太一樣,除了口述與打板外,還加上了許多的靈現跳躂的動作。一會兒耍起棍棒作孫行者,一會兒又舞弄著掃帚當豬八戒。動作誇大,表情生動,往往看得四人哈哈大笑。而古宏劍就不太在行,只能扮唐僧,手持着念珠說道:「悟空,你又惹禍了!」

平日頗有餘暇,兩人嬉戲之餘,亦再加設陷阱。有一次當真捕到了一頭山豬,兩個少年抬不動,於是跑回去叫阿誨來幫忙,回到貝家,卻看到阿誨正蹲在地上嘔吐,陸宏松等人在一旁大笑,有人叫道:「大白痴,你又被騙了!」徐宏鈱趕忙衝過去,拿過他手上的豆沙包一看,裏面竟然包的都是沙子!他怒不可仰,將豆沙包往陸宏松頭上扔去。陸宏松猝不及防,被丟的滿臉細沙,火冒三丈。一聲吆喝,五六個人一擁而上,圍着二人猛打,這幾個人上次被盛怒中的徐宏鈱追着打,一直引為奇恥大辱,恨不得早報此仇,出這口鳥氣,難得今日碰到這個大好機會,豈能錯放,個個使出全力,痛快的打。古徐二人雖奮力抵抗,但寡不敵眾又技不如人,沒多久便被打的遍體鱗傷。

突然間阿誨一聲巨吼,手持松枝繞了一圈,陸宏松等人都定住不動。大家忙着打人和被打,沒有人看清楚他是怎麼出手點的穴。然每個人都萬分驚奇,這個平時痴痴獃呆的傻子,竟是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古徐二人掙扎爬了起來,驚訝的看着阿誨,他仍是一勁的傻笑。

徐宏鈱拍拍身上的塵埃,走到陸宏松跟前,舉起右手作勢要打,卻又輕輕放下,說道:「我不打你們,我們之間的仇怨也一筆勾消。但你們不可把今天的事情泄漏出去,要不然我一定會叫阿誨把你們打的吐血。」說罷,便叫阿誨幫他們解穴,然後才和古宏劍帶着阿誨去抬山豬。

徐宏鈱一路上都沒有開口說話,倒是古宏劍憋不住心裏的好奇,開始盤問阿誨,一會問他打那來的?一會又問他從那兒學到這些功夫?是不是貝師叔公教的?但是他還是一勁的傻笑,什麼都不答。徐宏鈱道:「別問了,他不會說的。」古宏劍道:「你不覺得奇怪嗎?他武功那麼好,怎麼老是痴痴獃呆?」

徐宏鈱道:「我以前在萬縣當小乞丐的時候,常跟一個老丐在混在一塊。因為我們不想一輩子當乞丐,所以沒有加入丐幫,卻因此常被當地丐幫的人欺負,他總是叫我要忍耐。不料有一天他被人欺侮的過頭,終於忍不住在街上大發神威,教訓了幾個丐幫弟子,那時我才發現他是武林高手,從此再也沒有人敢來找麻煩。可是過了兩個月,他卻被人砍殺,臨死前,他才告訴我說:他本是江南武林的成名人物,因逃避仇家追殺,才躲到四川隱性埋名當乞丐。本想只要不露出功夫,人家永遠也找不到他,但是畢竟以前曾經叱詫江湖,要他長期的忍受一群憋三的欺凌實在不容易,沒想到只出手這麼一次,消息就傳了出去,仇家從江南趕來,終究躲不過這場劫難。」

古宏劍道:「你認為阿誨也是被仇家追殺,才躲到這裏?」徐宏鈱道:「我想是吧!剛才我不打陸宏松那幫人,又要他們保密,就是這個道理。」古宏劍又問:「那你看他的痴獃,會不會也是裝出來的?」徐宏鈱道:「這我就不敢肯定了,也許他受過什麼刺激,真的發了瘋。」說着,兩人不約而同的瞧著阿誨,他仍是一勁的痴笑,似乎不明白兩人在說些什麼。

古宏劍嘆口氣道:「可憐的阿誨。不知師叔公清不清楚他的事?」徐宏鈱道:「他當然知道,但若是方便告訴我們的話,早就說了!阿劍,師叔公最近都在研究怎麼改進『殲龍劍法』,今天的事,我想暫時還不要跟他講,免得他操心。」

三人把山豬抬下山交給張有德,他看徐宏鈱沒忘記當初的承諾,很是歡喜。殺了豬拔了毛,自己取了半頭,另一半讓他們帶回山上吃。貝遠遙這次到峨嵋山,還要好幾天才會回來,貝南先把剩下的半頭豬肉腌起來,等貝遠遙回來,再拿出來吃。

雖然發生那天的事,兩人並未對阿誨存有戒心,還是常和他一塊玩耍,日子久了也漸漸淡忘了。他們又平靜的過了一段日子,每日不外乎練劍、讀書、設陷井捕野獸,晚上若有餘暇,徐宏鈱還會來一段說書。逢年過節,喜妹總會帶些糕餅肉食上山探視,貝家的伙食總是羨煞了其他弟子。由於吃的飽睡的好,古宏劍這一陣子倒長高了不少。

某晚,徐宏鈱的「西遊記」正說到第五十九回「唐三藏路阻火焰山,孫行者一調芭蕉扇」。他看貝南無事,欲拖她下水,請她扮演鐵扇公主。貝南不願飾反派,說道:「我才不當牛魔王的妻子,兇巴巴的,不是好人。」徐宏鈱又道:「那你當玉面公主好了,書上說她長的既美麗又柔媚,你最合適了。」貝南道:「更不要,她是牛魔的小妾,孤狸精變的」「那怎麼辦?」徐宏鈱沉思了片刻,又道:「那你乾脆當唐三藏的老婆好了。」

貝南笑道:「亂講,唐三藏那有妻子?」徐宏鈱道:「怎麼沒有?是他還沒出家前娶的。叫唐朝唐氏貝甜甜,她和唐三藏是青梅竹馬,從小在一起研讀經文,後來唐三藏去當和尚,她也只好去作尼姑。」貝南奇道:「怎麼有那麼好玩的名字?」徐宏鈱道:「對呀!她正巧也姓貝,嘴巴很甜,最愛吃蜜餞……」古宏劍見他愈說愈不像話,插口道:「悟空,不得胡鬧!」喃喃的念起了緊箍咒。他一邊念咒一邊斜睨貝南,還好她沒生氣,只是有點難為情,放下手中的蜜餞,不再吃了。

徐宏鈱一聞咒語,頓時手搖腳蹦,騷耳抓面的跳了起來,對着古宏劍討饒:「師父,弟子不敢了,您別再念了!」待咒語稍歇,這潑猴竟提着木棍,喝道:「玉面公主,你竟敢變作我師母模樣來拐騙我師,吃我大聖一棒!」說着便掄起棍棒,作勢要打貝南,貝南笑着躲開。就在此時,凌空飛來一封信函,直挺挺的釘在木棒上。三個少年人嚇了一跳,都圍過來看,封套上沒有囑名,只寫着燙金的三個大字:「慕名帖」。三人不約而同的望向貝遠遙。

貝遠遙緩步走來,面色凝重的取信拆閱。三人站在一旁靜靜的等著。

過了許久,貝遠遙才把信紙收了起來,說道:「明日我要出一趟遠門,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們三人要好自為之,這段期間,仍應正常作息,自行練武習文,不可荒廢懈怠。若有不順心的事,亦得忍耐克制,才能成大器。要友愛和睦,互相幫忙。」貝遠遙平常並不常說教,三人都頗感怪異,貝南心中突然浮起一股不安的感覺。

貝遠遙又道:「你們倆個若練武不成,也無須灰心喪志,學武這種事是急不來的,一時的頓挫並不表示你日後一定會技不如人。本派曾經出了一位武功絕頂的人才,但是他剛習武時,情況也是跟你們差不多,飽經責罵與羞辱……」

「您說的這個人,可是號稱『天下第一劍』的弧九敗?」徐宏鈱插口問道。

貝遠遙點頭道:「沒錯!這個人出身本派,後來卻因一點齟齬,棄派而去。他宣告脫離本派已久,許多人已經忘了他和青城派這段淵源,沒想到你這小子竟然會曉得。」徐宏鈱笑道:「那是阿劍告訴我的,他見識廣,武林中的事,知道的還不少。」

古劍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實我懂得也不多,但我們學劍的,不可能沒聽過弧九敗。只是我好生納悶,他在外頭名氣極大,怎麼在這裏反倒很少聽人提起?」貝遠遙道:「他脫離本派后,不再使用本派劍法,並曾三番兩次的用別的劍法羞辱前任掌門。雖然他出身青城,本該是青城之光,卻反成本派恥辱。你們那些知道這些原由的師叔師伯們,自然不愛提。」

「他多久才學會『逐鹿劍法』?」徐宏鈱回到剛剛的問題問道。貝遠遙道:「差不也花了一年的時間。」

徐宏鈱樂道:「哇!那不是跟我們差不多嗎?」隨後一想:「竟然還有人將『逐鹿劍法』練的比我還久,那我這『開天闢地第一人』似乎有點名不符實,不禁又有些失意。

貝遠遙續道:「後來幾年,他更是停滯不前,但他始終很認真,從不放棄。皇天不負苦心人,到十六歲那年,突然開了竅,功夫突飛猛進,把以前嘲笑他欺凌他的師兄弟一個個拋在後面,竟在短短十五年內學成了『殲龍劍法』。」

古徐二人聽了萬分景仰,貝遠遙卻搖頭嘆氣的說:「只可惜這人性格偏激,空有一身好武藝,卻不知修身養性。在內則桀傲不馴,羞辱同門;出外則到處惹事生非,尋人斗劍。我今天告訴你們此事,除了要你們不必灰心喪志外,更盼你們引以為誡。」他又語重心長的說了許多話,才回房休息。

三人也無心再玩,各自回房入睡,古宏劍反覆想着今晚師叔公所講的話,真希望自己也能突然開竅,成就一身好武藝。

剛開始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後來終於睡著了,卻夢見自己化成了一隻大鵬鳥,逍遙自在的飛舞,地面上的各種猛獸,都以無比欽羨的眼神抬頭抑望,連獅虎這些百獸之王也頻頻點頭示好。正感到萬分得意,突然颳起一陣狂風,打斷了羽翼,它從雲端直墜下來,那些原本對它表示尊敬的猛獸,竟都一齊撲了過來,要搶食它的肉……

豁然驚醒,發現貝遠遙正幫他蓋被子,叫了一聲師叔公!貝遠遙沒有回答,對他笑了一笑,走回房裏去。

次日醒來,已不見貝遠遙,三人雖仍正常作息,但每過一日,心裏的不安就加深一層,貝南曾追問許多師長什麼是「慕名帖」?卻無人肯說。過了幾天,阿誨突然不見了,三人找遍了青城山,卻一無所獲,心情更加沉重。

過了半個月,惡耗傳來,有人在青城山後,發現了貝遠遙的頭顱,高高的弔掛在樹梢上,並附一封信,信中寫道:「素聞青城派貝遠遙先生德高望重,生前為萬人所仰,死後亦應葬於不凡之地。而四川得天獨厚,靈山秀水極多,尤以四奇為着。四奇者,青城天幽,葬其首;峨嵋天下秀,埋其左肢;劍閣天下雄,覆其右肢;其於身軀則沈於天下第一險之三峽波底。如此得在四川之四大靈地而葬,方不辱沒其一身清風傲骨。」

這人竟將貝遠遙分了屍。青城上上下下都悲憤不已,立誓要找出此人,將他碎屍萬段。商廣寒立即派人分赴峨嵋、劍閣等地找尋其四肢。

古徐三人聽到消息后,嚎啕大哭,哀哀欲絕。飛鷹門的教導師伯陳廣洐靜立在一旁,看着他們盡情的渲泄,待他們哭盡了眼淚,慢慢止息,才把他們帶到一旁的涼亭坐下,取出貝遠遙的遺書給三人觀看,並道:「貝師伯在赴約前夕,就把這封遺書交給我,他希望在確定死亡之前,暫時不要讓你們知道此事,讓你們多過幾天快樂的日子。」

三人接過了遺書,隨即拆開,圍着觀看,上面寫着:「阿劍、阿鈱、寧兒,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師叔公(爺爺)已經離開了。你們也不必太難過,是人,就難免一死,我自認在這世間的五十八年來,沒有虧負任何人,因此現在能夠了無遺憾的走。唯一令我挂念的是沒能親眼看着你們長大成人,還好你們本性純良,只要能記住我平日的叮嚀,應不致誤入歧途。

我離開后,阿劍和阿鈱處境會比較艱難,雖然我有請廣洐儘力照顧,但商掌門可能不會賣他的帳。不管會怎麼樣,你們也不必太絕望,只要有心向上,未必非留在青城不可,也不一定要練成絕世武功才是英雄。

還有阿誨,他有一段辛酸的往事,造成他今日的痴獃。你們行有餘力,要幫我好好照顧他,在我的書房的葯櫃里有兩瓶黑色的葯,瓶底附有配方,用完以前要去採藥重配,小瓶的藥丸每月服用一顆,是解他的瘋病,但也是一種毒藥,若七天之內不吃大瓶的解藥,他就會毒發身亡。你們平時要多注意阿誨,要是他突然面露凶光或是由痴變瘋,千萬不要給他解藥,雖然這樣會害死他,但是他若發了瘋,誰也制不住,為了大家的安全,非如此不可,切記!切記!

最後要囑咐你們,不管我死的多慘,也不要替我報仇,此人武功手段均非泛泛,你們斗他不過。好好活下去,做個有用的人,這才是我所期望。貝遠遙留。「

三人噙著淚水,一口氣看完,徐宏鈱突然衝進書房,不一會兒,便聽他叫道:「葯不見了!」古宏劍和貝南立即進幫忙找,但翻遍了書房,卻始終找不到。他們失望的走出來,假設是阿誨自己拿走了,他畢竟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痴傻。徐宏鈱若有所思,不知道阿誨的事和師叔公的死有無關聯,他回到涼亭,問陳廣洐阿誨是什麼時候來到青城的。

「大約來了十幾年了。」陳廣洐道:「他人不在,有沒有找到葯都一樣。你們已經盡過力,阿誨的事也只好聽天由命。」說罷他又取出一封拆開的信,說道:「這封留書是給掌門人的,掌門師兄叫我一併拿給你們看。」

三人恭敬的接過來看,信上寫着:「商掌門人,感謝您和眾同門這幾年來對我的支持。接到了『慕名帖』,我心裏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樣也好,此事做個了斷之後,我和本派都不會再被江湖朋友誤會。

即使到了現在,我仍然不認為他會作出這些事情。如今我終於有機會來驗證。他約我在後山不遠處的三合頂上絕斗,那兒有一塊巨石,我會在上面作記號。如果真的是此人,我會在石上划個圈,否則就打叉。事後你可派人去看。對於一個臨死之人所說的話,你們應該不會再有所懷疑吧!

我早有心裏準備,你們不必為我感到傷悲,無論能否找到真兇,也無須急着為我報仇,敵人太強,硬要復仇只有白白犧牲,現今最重要的還是要積蓄實力,光大本派才是。商掌門人,我不在,您的責任又加重了,請多保重。

貝遠遙留。「

三人看了一頭霧水,徐宏鈱道:「這裏面每一個字我都認得,但是沒有一句看得懂。」

陳廣洐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們靜靜坐好,貝南先把眼淚擦乾,我慢慢告訴你們。」

三人依言行事,聽他娓娓道來:「第一次接到慕名帖的是少林派的明性大師,距離現在大約是兩年前。他剛接到時,並不理會。因為少林寺的和尚長年吃齊念佛,都有一些怪脾氣,不到萬不得已,不輕易與人比武,而且對方署名王之仁,在江湖上根本沒人聽過這號人物,竟然直接挑戰少林四大高僧之一的明性大師,委實太過離譜,所以當時明性大師一笑置之,並不放在心上。

不料過了約定日期的第二天,有人在藏經閣內發現了兩具屍體,兩位死者都是明性大師的愛徒。由於明性大師喜歡閱讀經書,便請求掌門師兄讓他和兩位徒弟看守藏經閣,他負責白天,徒兒則在夜間看守。這兩人武功也不弱,但現場卻未見太多的打鬥跡象,顯然來人的武功極高,三招兩式間殺了人。屍體旁邊發現一張字條,上頭寫着:「少林禿驢,怕上西天,先請高徒,往生極樂。明日午時,決戰中峰,縮頭斷頭,隨你選擇。

王之仁。『「

徐宏鈱好奇的問道:「這王之仁是誰?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陳廣洐沒有回答他,仍繼續說下去:「字條上每一個字,都是從經書上一個一個剪下來的。剪了三十五本經書貼出三十五個字。這些經書全是少林至寶,看了這張字條,明性大師修為再好也是怒不可抑,決心一戰。

次日,明性大師獨自赴約,他的般若掌及如來棍法已經練的出神入化,在少林罕有敵手。少林寺常有高手登門挑戰,從未有人能過他那關,因此眾人認為這次他仍能戰勝強敵,少林住持明善大師叫他儘可能留活口,把人帶回來再說。

不料一直到傍晚都沒見到人,住持開始緊張了,派人去查看,回來的人說:沒有看到人,但現場有明顯的打鬥痕迹,並發現一灘血。於是出動整個寺的人搜尋,數百個人找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整少室山,仍一無所獲。

約莫過了一個月,有人在藏經閣內發現了一壇骨灰,內附一封信,寫着:「武林泰斗,浪得虛名;有道高僧,舍利何在?『原來這個王之仁真的打敗了明性大師。由於明性大師常年看守藏經閣,對經文的領悟極深,有可能已經修得了舍利子。因此他殺了明性大師之後,不知用什麼方法,讓屍體快速腐爛,再將骨頭搗碎,尋找舍利子。」

聽到這裏,貝南不禁叫道:「好殘忍啊!」

陳廣洐道:「是啊!一般武林中人較量武功,死傷在所難免,但應對遺體有所尊重,像他這樣泯滅人性的舉動,分明是要死者的魂魄升不了天,而這又是和尚、道士最忌晦的。少林寺的和尚個個義憤填膺,發誓要將此人擒獲,替明性大師雪仇。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王之仁長的什麼樣子,他們空忙了一陣,併發函請各大門派幫忙,但始終找不到真兇。

過了兩個多月,華山派的於乾坤也接到了『慕名帖』。於乾坤十分好勝,據武功與掌門師兄仲孫天也差不了多少。但是掌門不讓他赴約,理由是能擊敗明性大師的高手不多,因此對方可能不止一個人,若是如此敗劍被殺,就太不值得了。於乾坤因師兄的堅持,終究是沒赴那個死亡之約。

王之仁似乎知道了這件事,並沒有上華山殺人,但他又送出一封『慕名帖』,將地點改在朝陽峰,在日出時決鬥。朝陽峰是華山東峰,雖然不是華山最高峰,但絕壁弧懸,深淵萬丈,亦奇險之地。峰頂有一巨石,即東峰著名的搏台,傳說是宋太宗與陳搏對奕之處,其上建有一個鐵鑄的棋亭。兩人在此決鬥,站在蓮花峰上的人可以清楚的看出有沒有他人埋伏。如此一來,華山派再也沒有拒絕王之仁的理由了。

那天一大清早,華山派的人都齊聚在蓮花峰,準備觀看兩人的決鬥。天剛乍明,王之仁便出現在蒼龍嶺,他著一襲黑色的勁裝,在滿山的白雪中,快速的登上了險峻的朝陽峰,光看他登峰的身手,仲孫天的心就涼了半截。

於乾坤早在搏台等著,兩人照面,沒說什麼話,就開始亮劍出招。在白雪照映中,可以明顯的看到一青一黑的兩個人影,在華山的絕頂上跳躍盤舞。從西邊的蓮花峰到東邊的朝陽峰約有三四里之遙,再加上清晨的薄霧,沒有人能看清楚對方的容貌,也辨不出來他使用的招式劍風;但目力好的人,在刀光劍影中依稀可以看出,情勢對於乾坤不利。過不多久,他們從棋亭下打到尖頂的棋亭屋檐上,在陣陣朔風中,施展絕世的輕功,作生死的搏鬥。

只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平靜的山林中,忽然響起了數聲慘叫,回蕩在群山之間,久久不息……「

徐宏鈱又插口道:「這於乾坤一定很痛,才會叫的那麼慘。」

陳廣洐道:「不,這其中並沒有於乾坤的聲音,他根本來不及開口。

這時正當旭日初升,於乾坤的頭顱突然被一劍削斷,順勢的踢向西方……華山派數百雙眼睛,都親瞧見這顆頭顱,脫離他的身軀,自血紅的朝陽中心,朝此飛了數十丈遠,才掉落萬丈深谷中,他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幕慘象。據說,華山派的人,從此再也不想看日出。

王之仁用劍朝西劃了幾個大字,有人猜了出來,報告仲孫天:「華山絕頂,絕頂華山。『意思是說:華山派的絕頂高手,在這華山的絕頂上,被人削去了首級。華山派群情激憤,有人想要去攔截他,但被仲孫天阻止。他知道以此人的武功,根本沒有人攔得住。還好早派了幾個弟子,埋伏在各個要道,以記下王之仁的長相,待來人返回,立即請畫工加以描繪,然後通知少林寺,並聯合各大派,一齊追緝這個狂惡殺手。但過了不久,有人回報,派出去的弟子,已全部死去。

於乾坤的死訊傳出之後,江湖各大門派都派人前來祭拜,少林派由明性大師的師弟明真大師代表,他一進門就責怪仲孫天,不該輕易讓於乾坤接戰,應儘速通知少林寺,大家協力制服元兇。仲孫天沒說什麼,明真大師可能不太了解,華山也是個大門派,如果只想等待少林寺奧援,當了一個月的縮頭烏龜,那今後華山門人還有臉在江湖上立足嗎?

各派的人在華山研商,大家一致認為,在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中,能在半柱香內殺死於乾坤的,只有少林住持、武當掌門及一位號稱劍法天下第一的絕代高手。「

徐宏鈱問道:「是不是弧九敗?」

陳廣洐道:「你怎麼知道?唉!此人出身於本派,但行為乖張,背師叛派,上上代掌門人一怒之下,不但將他逐出師門,還下令本派門人,不得提及他的名號。所以儘管他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無人不曉,但本派的年輕弟子卻少有人聽過你們雖然知道,但只要在青城一天,就不該再提起此人姓名。」古徐二人點頭稱是。「

陳廣洐又繼續說下去:「少林和武當的掌門當然不會是兇手,因此唯一的嫌疑就落在這位劍術高手身上,再對照他以往喜怒無常、狂妄善變的個性,大家一致認為,這個殘暴的殺手,非他莫屬。只有貝師伯獨排眾議,他認為過去江湖上常有一些隱士高人,一出武林就有驚天的藝業,大家完全沒任何直接證據,就妄加推斷兇手,對他不公平。貝師伯早年和此人有很深的交情,自認對他非常了解,但就因為如此,沒有人肯相信他的話。」

徐宏鈱插嘴又道:「我知道了。因為師叔公跟他很熟,只要一會面,不管對方矇著臉還是化過妝,都瞞不過他。那掌門師伯派人去三合頂了沒,是打圈還是打叉?」

「你這小子還真多話,難怪馮師弟說看到你就頭痛。」陳廣洐索性不睬他,繼續說下去:「那兇手名氣雖大,個性卻是孤僻自傲,在江湖上沒什麼朋友,先前幾位死者,也都未曾和他比過劍。因此除了貝師伯外,沒有人能判定兇手的真實身份。唉!貝師伯用腳掌划那個圈時,心裏不知道有多失望。他就是心性太過良善,誤交惡友而不查,才會有這次的不幸。

但這疑兇已經好幾年沒在江湖上出現了,此人是個劍痴,據說他每隔幾年會便會創出一套新的劍法,劍法練成了就四處找高手比武試招,待他覺得差不多了,又會隱居起來,再苦思一套新劍法。大家都覺得他每次出現,武功又比前一次高了許多。

雖然討論有了結果,但抓不到兇手大家也沒法子。然而在接下來的一年內,武當派的青松道長、丐幫的副幫主駱龍和嶺南福州的董海川大俠都陸續的接到了這封催命的『慕名帖』,他們也都是江湖上素有盛名的人物,為了個人的尊嚴及幫派的榮譽,都不願求助於他人,默默的寫好遺書,慷慨赴會死亡之約。

有人想到了這幾個死者的共通點,發現他們都曾參加過『仙游之戰』。「

「仙游之戰?」徐宏鈱道:「是不是誰贏了誰就是劍仙遊俠?」

陳廣洐笑道:「不是的,仙游是個地名。這件事要追朔到二十幾年前,當時東南沿海飽受倭寇騷擾。這些倭寇不同於一般海盜,他們到了一個地方,不但殺人掠貨,而且還攻佔城池。這群倭寇作風殘暴,被他們所佔領的地方,就好像突然多出了成千上萬個土豪惡霸,當地百姓的生活慘不忍睹。他們人數未必很多,但是刀器精良,紀律嚴格,且戰術高明,作戰時又能互相呼應合作,幾乎是每戰必勝,不管是地方上的軍隊,還是朝庭所派的大軍,都被打的落花流水。這種局勢,一直到戚繼光元帥帶着他所訓練出來的戚家軍開赴戰埸,才扭轉過來。

戚元帥真是本朝開國以來不世出的將才,他有勇有謀,不管是練兵、帶兵或作戰都有一套,履敗倭寇,當時在倭寇中流傳一句話:「寧戰禁衛軍,不惹戚家軍。『嘉靖四十三年,戚家軍在福建的仙游與勢力最大的一批倭寇決戰,雙方僵持了十來天,但倭寇的首領們知道,再拖下去必敗無疑,於是就想挺而走險,刺殺戚元帥……。

當時正好八卦門的董占魁在福州作七十大壽,邀請了許多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董老英雄年青時常行俠仗義,結交許多朋友,在江湖上頗有盛名,因此各大門派也都派了輩份不低的代表前去祝壽。

就在壽宴開席前,董占魁接到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上說在仙游的倭寇計劃在近日之內刺殺戚元帥。刺客不止一人,而且武功極高,希望在坐的武林高手,能夠儘速前往仙游,保護戚元帥。

董占魁看完了信,立刻請幾個武功較高的賀客和他的長子董海川進內堂商量,這幾個人就是前面所提到的五位死者和貝師伯,他們在祝壽途中看了許多倭寇的惡行,早就起了義憤之心。大家都說負有清剿倭寇重任的戚元帥,絕不能有任何閃失,因此每個人都很豪爽的答應前去助刀。事不宜遲,這六位英雄,草草的扒了幾口飯,便騎着快馬趕去。

六人見到了戚元帥,說明來意,戚元帥大表歡迎,說他們來的正是時候。原來昨天夜裏就有刺客來襲,雖然只有兩個人,但武功極高,要不是他們認錯了營帳,後果將不堪設想。

六人被安排睡在元帥的鄰帳,並分成三批輪流守夜,果然當晚又來了兩名刺客。來人一襲黑衣勁裝,蒙臉,全身掛滿奇奇怪怪的暗器,他們一對上即發現今夜討不了便宜,立即徹走。由於他們所發的暗器既繁且奇,危急時還會擲出煙霧彈,在重重彩霧中消逸無蹤,所以六個武林高手加上千軍萬馬,竟未能將他們攔住。不過,接下來幾天,他們也沒敢來犯。

最後決戰的時候到,戚元帥接到戰書,約他到城外一戰。決戰前日,他帶着幾個部將到城外勘查地形,他們認為有六位武林高人在一旁保護,應該不會有意外。

一行人到了戰場,刺客又出現了,比原來多了兩個人,也是矇著臉,卻是中土武人的裝束。「

徐宏鈱?奇道:「中原人怎麼也替倭寇賣命?」

陳廣洐道:「雖然名為倭寇,裏面其實滲雜了許多中原的亡命之徒,往往數量還多過東洋人,也有的作了首領,這兩個中原人據說就是這批倭寇的五大首領之二。

雙方馬上打了起來,後來聽他們回憶,那一戰十分驚險,這邊以六敵四,猶落下風。主要是因為那兩個中原人,武功出乎意料的高,分別以一對二,仍是攻多守少,另兩位東瀛忍者,雖然武功略遜,但是招法跪異,暗器千奇百怪,與其過招的人也是吃足了苦頭。就在大家快撐不下去時,貝師伯突發神勇,使出『殲龍劍法』中最絕最險的一招──『飛燕驚龍』,重創了為首的中原人,扭轉了整個劣勢。「

「哇!」徐宏鈱又道:「師叔公好棒,立下首功。」

陳廣洐道:「是呀!事後大家都推崇貝師伯,要不是他武功卓絕,在最後關頭使出絕招,後果將不堪設想。但貝師伯謙虛的說他這一招贏的僥倖,因為這招『飛燕驚龍』雖然威力驚人,但是一旦發動,自己全無退路,若無法殲敵,必死無疑。而對方武功太強,原先預估勝算還不到兩成,要不是看到大家都快撐不住了,實在不願輕易冒險。沒想到一使出來,對手似乎沒有心裏準備,接招慢了幾分,才僥倖得手。」

徐宏鈱又道:「那剩下那三個呢?有沒有全部殺掉?」

陳廣洐道:「依他們的武功,少了一個人,縱然取勝無望,也還有機會全身而退。但他們都沒有遺棄傷者,而選擇了自盡。可能是他們知道這次若未能殺了戚元帥,明日的決戰必敗無疑,既然早晚都會敗死,再怎麼脫逃也是毫無意義。

另一個未受傷的中原人見他的同夥受了重傷,立刻倒退五步並要大家停手。說道:「你們放心,我們不會逃的!『接着他用東洋話和同夥說幾句話,講完后,未受傷的中原人絕望的吼了一聲,對兩個忍者使一個眼色,忍者反手持刀,就往自己小腹切去。兩名中原人靜靜的看着同夥死去,接着對望一眼,突然同時出手,各自在對方臉上劃上數十劍才反劍自刎。」

「哇!」貝南聽到這裏,雙手捂住臉頰,不由自主的驚叫一聲。

陳廣洐道:「這也難怪你會嚇到,貝師伯說他們十幾個人,不是草莽英豪就是沙場戰將,看到了這一幕慘象,也都驚心。大家都是身經百戰,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硬狠的對手。而他們這麼作,只不過不想讓人看清楚自己的臉。」

徐宏鈱忽道:「貝師叔公他們死的那麼慘,會不會是刺客的後人前來複仇?」

陳廣洐點頭道:「貝師伯將他們的屍骨就地安葬,並在那個首領身上搜出一個玉佩,疑是宮中的東西。而另一個中原人卻是個太監。」

貝南問道:「是不是太監,要怎麼看?」

陳廣洐被問倒了,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徐宏鈱搶著答道:「笨蛋!太監沒有小雞雞嘛。」貝南應了一聲,小臉羞的通紅,心底十分懊惱剛剛提了一個蠢問題。

古宏劍問道:「太監是皇上的人,怎會幫倭寇造反呢?」

陳廣洐道:「可能牽涉到宮廷內的鬥爭吧!我們也不甚清楚。後來有人注意到一位頗負盛名的太監弧龍藏,此人號稱廠衛第一高手。自仙游之戰後便消失在世間,懷疑那死去的太監便是弧龍藏。而這人便是那叛派惡人的叔叔,那惡人自小父母雙亡,和弟弟弧知秋由弧龍藏扶養。雖名為叔侄,其實情同父子。他為弧龍藏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

徐宏鈱奇道:「怎麼太監也會武功?」

陳廣洐道:「本朝自成祖以來,宦官都飽受歷代皇上寵幸,除了可以念書認字外,有的還可以練武,而且他們去了勢之後,許多需要禁慾的武功,練的比常人更精猛,倒出了許多高手。他們有了這些本事後,自然會對權力有所覬覦,彼此之間爭權奪利也是常有的事。據說戚元帥功高震主,近年來也與當朝權貴有所捍格,殺死貝師伯等與他交好的武林人士,或許也是整肅的手段之一。」

古劍道:「這麼說來弧知秋的嫌疑更大,聽說他是大內第一高手,為什麼大家不懷疑他?」

陳廣洐道:「沒錯,弧知秋的『織花劍法』是叔叔親傳,這套劍法特別適合太監練。但他因不肯去勢,所以始終未能練到弧龍藏當年的火候。以他目前的武功造詣,或有一半機會打贏明性大師,但不太可能在一柱香之內殺死於乾坤,更別說想勝過貝師伯的『殲龍劍法』。最有可能的推論,應是那叛派惡人,在其弟遊說之下,收了朝廷重利,在公私兩利下,做出這種事。」陳廣洐忿然道:「總之,不論是殺人之動機、能力還是三合頂石頭上的那個圈圈,都直指此人為罪魁。」

徐宏鈱握拳道:「師伯?這個仇咱們一定要報。」

陳廣洐道:「我講了那麼多,只因你們是貝師伯生前最親近的人,應該知道詳情,並非叫你們去報仇。」他說完便起身離去。走出涼亭,卻嘆口氣道:「以你我的武功,再練一百年也傷不了他一根汗毛。」

古徐二人對望了一眼,心想:「師叔公死的那麼慘。無論如何,也要設法報仇!」

過了一個多月,派出去搜尋屍體的人陸續回來,都說一無所獲,只好找個日子出殯。各門派也得到了消息,紛紛派人前來祭拜。貝遠遙只剩下貝南一個親人,守靈的事就全靠她了,古徐二人每天輪流來陪她,讓她不要因寂寞而過於傷懷。

貝遠遙生前交遊廣闊,望重武林,出殯當天,青城山上擠滿了前來拜祭的各路英雄,他們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是各派掌門,就是武林名宿。古徐二人幫忙陳廣洐收受奠儀,聽他說道:「今天這等場面,比起六年前,上任掌門人黃遠凡去逝時還大的多。」徐宏鈱卻道:「師叔公喜歡安靜,也許他不希望弄的那麼盛大!」陳廣洐道:「是啊!但是掌門人喜歡排場。他說:」這件喪事辦的越熱鬧,咱們青城派就越有面子。『「

貝遠遙的喪事的確很成功,眾人剛上完香,就來了一位別人請不到的貴客。

大老遠就有人瞧見他,於是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的說:「官位這麼大,還大老遠的從廣東趕來,他們的交情還真不小!」有的道:「貝遠遙死的真光采,竟能請到這種人物來祭拜。」「人死了,什麼也不曉得。面子倒作給了商廣寒。」

商廣寒喜出望外,親自跑出來迎接,直道:「戚大元帥,大老遠趕到這窮山辟野,真是辛苦了!」戚繼光道:「那兒的話!貝老與我算是生死之交,我早就該來了,只是這輩子沒來過四川,多走了一些冤枉路,耽誤了些許行程,實在對不住。」商廣寒照例的客套了幾句,等人遞來了香,戚繼光先上完了香,才一一與眾人打招呼。他本來就慷慨好義,自從仙游之戰後,對武林中人大有好感,結交了無數的江湖人士,在鎮守薊州時,只要有江湖人士來訪,無不設晏款待,因此在場的兩百多位客人中,倒有一半以上是舊識,花了不少時間和大家一一寒喧問好。論武功,雖然在場的都是武林高手,一半以上的人要強過他,但他在沙場征戰之勇,守土之功,加上其蓋世的英雄氣概,令人由然升起一股傾仰之心,能和他握個手或講幾句話都感到無上光采,俱道:「今天真是不虛此行。」

古徐二人沒有資格接近戚繼光,只能遠遠的看着這位傳說中的沙場英雄,見他身材中等,體魄強健。年約五旬,也許是常年戌守邊塞的關係,兩鬢斑白,臉上的蒼桑頗深。但雙目炯然有神,英姿颯爽,氣度豪邁。心中也有無盡的崇拜。

貝遠遙的遺體,和青城派的一些先賢一樣,就喪在後山。他們把棺木埋的極淺,是為了以後萬一再發現其他肢體的話,可以很容易的再放進去。棺木順利的完成入土的儀式后,眾人回到了上清宮,喪席已經備好。

戚繼光和各大門派的代表坐在首席,被商廣寒安排坐在主客的位置,他卻不肯就坐,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壼「全興大麴」,朗聲說道:「各位朋友,非常抱歉,今天不能和諸位共享這一餐。因為,敬完這瓶酒之後,我戚南塘和所有江湖好漢的情份,就到此為止。」他此話一出,大家都驚了,全場頓時鴉雀無聲,有人懷疑是自己聽錯,經過了一陣短暫的沉默,有人起身說道:「戚元帥,您是不是醉了?」戚繼光搖頭道:「我還沒喝呢,怎麼會醉?現在我所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深思熟的,大家不要懷疑,且聽我說完。今天說要和各位斷絕交情,是有苦衷的。」

他先拔去瓶塞,吞了一大口的酒,才繼續說道:「大夥今天來參加貝大俠的喪禮,看到他死的那麼慘,一定感到很悲憤,對這個喪心病狂的兇手必然是恨之入骨。然而,對我而言,這個兇手──就是我!如果沒有了」仙游之戰「;如果沒有與我戚南塘成為莫逆,貝大俠和先前幾位英雄怎麼會死?唉!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情以何堪!你們要替死者報仇,殺我也是一樣。在下絕無半句怨言。」

商廣寒隨即道:「戚元帥,您言重了,我們怎麼可能殺您?」

戚繼光道:「如果真的下不了手,那就跟我幹了這杯。從此以後,大家互不相干。來吧!讓我們幹了這杯酒,誰不喝光了它,就是瞧不起我戚某人。」他說罷,環視全場,炯炯的目光中自有一股威嚴,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拾起酒杯。戚繼光將整壼的全興大麴把在胸前,朗聲說道:「殺人者你聽好,我戚繼光在此對天發誓:喝完了這杯絕情酒,我戚繼光便和所有的江湖朋友,不!是江湖人士恩斷義絕,彼此再也沒有任何牽連!若再要殺人,我等着你!不必再找一些不相干的人開刀。」話一說完,便把整蘆酒一咕嚕的喝盡,喝道:「過癮!」他環視四周,卻發現沒有半個人喝下杯中的酒,不悅的道:「怎麼都不喝呢?難倒你們和朝中的文武百官一樣,不喜歡我戚南塘嗎?」

這時有一個青壯的武人走了過來,把酒潑在戚繼光前面,說道:「戚元帥,我們不喝這杯絕交酒。這個昏君如此待你,只要您一句話,我想所有的武林中人,都願意為您賣命,咱們從廣州打到京城,要皇帝跪下來向您嗑頭認錯;將那些誣陷您的奸臣凌遲處決,還您清白!」此話一出,立刻有許多人附和:「對!我們聽您的,從廣州打到京城,叫萬曆皇帝下台。」「我們攻到京城,剷平東廠,把錦衣衛都殺光!看他們還敢不敢再暗算咱們江湖中人。」「我們把司禮太監張誠抓來,逼他交出兇手,再把他們兩人綁到貝大俠墳前,碎屍萬段!」……。

「哈哈!」戚繼光突然大笑起來,說道:「程一中,你很有膽識,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但是你沒有腦子!」「殺到京城,你以為這很容易嗎?聽你們說來,造反好像跟小孩子玩騎馬打仗一輕鬆。也許我餘威還在,這件事是有成功的機會,但你們有沒有想過,打一場戰爭要死多少人?會有多少百姓因此而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就算打贏了,你們至少要死去一半。而這一切的犧牲,只是為了替我戚南塘爭一口氣!值得嗎?」

程一中道:「可是,他們不該如此冤枉你!」

「那有人冤枉我?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戚南塘沒有犯錯。如果真的造反,反而中了他們的計。」他晃了一下,突然一股酒意衝上腦門,又道:「這一年來,我翻閱了許多史書,才發現……那有皇帝不殺功臣的?又有幾個名將能有善終的?夫差殺武子胥,漢高祖殺韓信,宋高宗殺岳飛,就連本朝太祖皇帝,更把所有的功臣殺的一乾二淨……哇!好烈的全興大麴!」只覺得臉頰滾燙,昏痛欲烈,眼皮子愈來愈重,卻還有許多話不吐不快,猛地掌了自己一巴掌,卻又搖搖欲墜。程一中過來扶住他,說道:「戚元帥,您醉了。」戚繼光猛搖頭,對周圍的人笑了一笑,卻發現怎麼滿朝的文武都在瞪着他瞧!撲地跪倒,雙手緊抱着程一中的大腿哭道:「皇上!您不殺我,是不是嫌我戚南塘的功勞不夠大?」程一中被抱的緊緊,怎麼掙也掙不開來,不知如何是好?急道:「元帥,您不要這樣……」戚繼光卻道:「若不是這樣,那聖上實在太寬厚了!他們說我沒有造反的證據,卻有造反的能力。聽到這種話,您不但不抄我九族,還肯讓我回老家探親。微臣真是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說罷竟噗咚噗咚的磕起響頭,還直嚷着「皇上英明……」商廣寒和程一中趕快把他扶起來,硬拖着他到室內休息,他掙扎了一會兒才乖乖?乃炒櫻?蝗揮忠髕鶚?矗骸捌咸衙讕圃鹿獗?????寐砩洗摺???爬湊髡郊溉嘶亍????僬秸魃吵。?喚?Τ賞蜆強蕁???br>「阿劍,我們可能很快就會被調回彩鹿門。好日子就要結束,你可要有心裏準備。」徐宏鈱和古宏劍在回貝宅的路上邊走邊聊,此時已是明月高掛,夜闌人靜。

古宏劍道:「是啊,要不是陳師伯叫我們陪貝師姊看守這些禮金,可能今天就要我們整理包袱了。」徐宏鈱道:「說起這些禮金還真不少,算一算竟有一百多兩的銀子,扣掉喪葬費用,也還有剩七八十兩。要是一般人,早就發了。」古宏劍道:「這是因為師叔公人望太好,什麼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江湖上的朋友若有事不能趕來,也都託人送禮;還有一些當官的朋友,出手更大方,動不動就三兩五兩的包。不過我看貝師姊大概會全數交給掌門人處理。」徐宏鈱道:「那可不一定,貝南對你那麼好,看你現在用的這把劍那麼爛,說不定會拿一些出來,買把好劍送你。」

「不要亂講話!」古宏劍急道:「她跟我又沒什麼關係,幹嘛送劍給我?」徐宏鈱揶揄的道:「是嗎?我看她好像對你特別的照顧喔!說不定那天真會送你一把好劍。」古宏劍靦腆起來,搖頭道:「沒有啦!貝師姊對誰都這麼好。」徐宏鈱道:「那她怎麼只教你練劍,從來不理我?」古宏劍道:「嘿!這你還敢怪她?是你自己整天吊兒啷噹,愛學不學的。這付德行,誰還肯教?她跟我說過,你不是學不會,而是壓根不想學劍,要不然怎麼會叫『許混鈱』?」

徐宏鈱不服,噘起嘴道:「那她為什麼要叫你『阿劍』,不叫我『阿鈱』呢?」「那……那是我一來到青城,她就這樣叫的啊!這有什麼奇怪的?」古宏劍道。

徐宏鈱卻道:「這表示她一開始就對你好。」古宏劍突然停下腳步?プ判旌賑尩募綈虻潰骸鞍⑩專?廡┩嫘?敖補?退懍耍?汕?蟣鶉帽詞︽⑻?健R??潰?沂歉齟蠹葉記撇黃鸕娜耍??揮斜墒游遙?丫?峭蚍值母屑ち恕!?br>「哦?」徐宏鈱斜眼睨着他,作出一付不太相信的表情,道:「那你臉皮也太厚了吧!明明比人家大了兩歲,還整天師姊長師姊短的。」他話一說完,便邊笑邊跑的往屋裏奔去。古宏劍在後頭追趕,作勢要打他,並辯白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只有你才會笑成這個樣子,她比我早入門,我當然要叫……咦!怎麼這麼亂?快……快把蠟燭點起來!」

徐宏鈱早就在找燭火,當他找到了蠟燭,正要點着時,門后突然跳出來一個人,迅速的點了他的穴道,隨即翻身要點古宏劍的穴道,但黑夜中認穴不易,古宏劍又有了防備,多花了好幾招才制住。

這賊點了兩人穴道之後,卻不發一言,匆匆的往外走,剛跨出房門,卻聽到徐宏鈱道:「是戚元帥嗎?」

那人立刻停步,慢慢的轉過身來,淡淡的月光灑映在他臉上,古宏劍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面前的這個人,竟是他心中一等一的英雄──戚繼光!

他緩緩地向徐宏鈱走去,說道:「你不該說出來的,現在我非殺你們不可了。」徐宏鈱強作鎮定的說道:「在殺我們之前,能不能跟我們講,你為什麼要搜師叔公的房間?你們不是好朋友嗎?」

戚繼光道:「好!我就告訴你們,我來這兒的目的,跟賊沒有兩樣,只是想找一點值錢的東西帶走。」古宏劍道:「我不信!你是大英雄,怎麼會作這種雞鳴狗盜的事。」戚繼光卻道:「英雄也會缺錢用。英雄到了末路的時候,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徐宏鈱道:「你官做的那麼大,怎麼可能缺錢用?」

戚繼光頓了一會,仰頭望着那彎弦月,說道:「這裏的朋友可能還沒得到消息──我戚南塘已經被皇上革職了。我以前做都督的時候,常有一些朋友來拜訪,做官的人總不能太寒酸,一定要好好的招待他們,因此我官俸雖厚,但花費也凶。被除官的時候,身上只剩下十幾兩銀子,剛好夠我回到山東老家。在我回家的路上聽到了貝大俠的死訊,一來我和他交情並非泛泛,二來我想在這時候和江湖上的朋友作個了斷,以免有人再因我而受到朝廷的迫害。所以僅管盤纏拮据,我還是趕來了。」徐宏鈱突然插口道:「我看禮簿上面,你包了九兩銀子;如果不包這麼多,你應該還夠用啊!」

「那怎麼可以?連成都知府都派人送了五兩銀子,我不包這麼多,人家會怎麼想?」戚繼光道:「剛才酒醒后,我意識到全身上下連一兩銀子都湊不齊,這才開始煩惱起來……」古宏劍問道:「你沒錢為何不向掌門人拿呢,要不然這麼多的武林人物,每個人都會很高興借給你的。」

「我開不了口。」戚繼光嘆了口氣道:「誰能想像我戚南塘也有窮途末路的一天。我忽然想到貝大俠的禮金可能還放在這裏……,雖然這樣做有點對不住他,但朋友有通財之義,遠遙兄在天之靈應能諒解。」徐宏鈱道:「我知道了,戚元帥,你安心的下手吧!我們絕不怪你,到了陰間也不告訴師叔公的。」

「那就得罪了,你們很勇敢,不愧是遠遙兄的好徒孫。」戚繼光舉起雙手,對準二人的天靈蓋……

古徐二人閉起雙眼,準備就死,但隔了好一陣子都沒有動靜,睜眼一瞧,戚繼光已放下雙手,接着解開兩人的穴道,才道:「我是真的老了,以前在戰場上殺人好像吃便飯一樣,今天卻對兩個娃兒下不了手。你們快走吧!免得我又後悔起來。」

古宏劍死裏逃生,感到十分欣喜,看看徐宏鈱,他卻似乎不感到意外,問道:「戚元帥,你有沒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戚繼光搖頭道:「一無所獲,這裏除了書以外,什麼都沒有。」徐宏鈱道:「當然,因為你走錯了房間,這間是書房,本來就不該放一些有銅臭的東西。」

他說着便往隔壁卧房走去,不一會兒便抓了幾個銀子過來,交給戚繼光道:「這有八兩銀子,您就當作只包一兩銀子的禮金吧!我想元帥既然不作官,一兩銀子就很夠意思了。」戚繼光既慚愧又感激,道:「謝謝你!小兄弟,但這樣帳目會……」徐宏鈱道:「禮簿是陳師伯整理的,不能更改了。但是你放心,貝南跟我們很熟,找個理由跟她借個十兩八兩的應該沒有問題。」

戚繼光把銀子收起來,道:「那我就收下來,要是沒有這些錢,我可真不知道要怎麼回鄉?」他說完,便起身要離去。徐宏鈱突然道:「您放心!今天的事,我們不會說出去的。」戚繼光轉過身來,點點頭,拖着沉重的腳步,跨出門檻。

二人合力把書房整理好,坐在屋檐下等貝南回來。徐宏鈱對古宏劍道:「阿劍,待會貝南回來,你得跟她說在山下看到一把好劍,要借十兩銀子來買,她一定會給你。拿到了之後,今夜我再偷偷的放八兩回去。剩下的二兩銀子,明天一早趕快到山下去買把劍回來。」古宏劍道:「二兩銀子能買什麼好劍?。」徐宏鈱道:「二兩銀子也可以買個把劍,只不過鍛工和鐵質差了些,比較容易鈍。不是行家看不出來。」古宏劍道:「可是,我們這樣騙貝師姊……」徐宏鈱打斷道:「要不然怎麼辦?難倒要跟他們講,這八兩銀子是我們偷的?你太老實了,以後出去外面混會吃大虧的。像我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就是因為說的謊話比實話多,但是我的謊言從來沒有害到半個人。咱們問心無愧就好了。就算她知道實情,也會原諒我們。」古宏劍點點頭,也只有這樣了。

兩人背靠着背等了大半夜,沒有見到貝南身影,卻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也許是前一天太累了,兩人一直睡到天亮,陳廣洐把他們叫醒道:「你們也真能睡,日頭都照到了屁股還不知醒?」徐宏鈱揉揉惺松的睡眼,道:「陳師伯,您怎麼一大早就來了?」陳廣洐道:「我是來找你們的,掌門師兄要我們把帳本和禮金拿過去。」徐宏鈱一聽,跳了起來,衝到貝南房外敲門喊道:「貝南!貝南……」陳廣洐道:「不用叫了,她不在裏面。貝南昨晚突然生了病,肚子疼的厲害,吃了藥丸也沒用,掌門人只得派人把她背到山下去看大夫。聽說得的是痢疾,得留在山下醫治,至少要三四天才會復原。她請人傳話,說貝師伯的禮金交給掌門人處理。」

古徐二人這才慌了,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徐宏鈱說道:「師伯,您在這等一下,我們這就進去拿出來。」拉着古宏劍進了貝南房間。

一進門他就低聲的對古宏劍道:「啊劍,你不要忘了,我們曾經答應戚元帥,決不出賣他。」古宏劍點頭道:「我知道。」徐宏鈱又道:「待會到了掌門那兒,就說銀子是我偷的,你什麼都不知道,一個人認罪總比兩個人被趕出門好。」古宏劍卻搖頭道:「當時我也在場,不能全讓你一人承擔。」徐宏鈱急道:「別傻了,錢是我拿給他的,你連碰都沒有碰到,幹嘛跟我搶!」古宏劍卻道:「可是,我很同意你的作法,只是頭腦沒有你靈光,讓你想到先作了。」「你!……」徐宏鈱氣的臉都綠了,一時想不出要用什麼話來罵他。這時卻聽到陳廣洐在門外催促的聲音。

徐宏鈱冷靜下來,嘆口氣道:「也罷,反正這次也會和以前一樣,我若犯了錯,你怎麼也難脫干係。」古宏劍拍拍他的肩,道:「你忘了我們發的誓嗎?說要有難同當的。」徐宏鈱笑了笑,兩人對看了一眼,俱想:「事到如今,也只有齊心面對這次的風暴。」一起抬着錢箱,走了出去。

見了商廣寒,兩人都異口同聲的否認拿錢。他們並非蓄意要耍賴,而是若有人承認偷竊禮金,就必須交出贓款,但他們又根本拿不出八兩銀子,只有死不認帳了。

錢是交給他們看的,商廣寒當然不肯相信他們的說詞。抵死不認的結果只有更加的激怒他,古徐二人被打的半死,關進了柴房。在他們認罪還錢之前,不準吃一口飯。

兩人遍體麟傷,又飢又渴的在陰濕柴房裏躺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早上,貝南才出現。她看見二人奄奄一息的慘狀,立刻取出預藏的飯糰、水壺和傷葯,一邊替二人擦藥,一邊喂飯。古宏劍猜想她一定聽到了這件事,竟還肯對我們這麼好,不由得大為感動,心想:「還是貝師姊了解我們,相信我們不會偷銀子。」儘管疲累不堪,仍向她表示感謝,並關心的問道:「你的病好了沒有?」

貝南沒有回答,眼淚卻涔涔的流出,泣道:「爺爺如果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古宏劍安慰道:「不會的,我們這都是皮肉之傷,很快就會好的。」不料貝南卻說:「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真需要錢,可以跟我講,我可以先拿出個十兩八兩啊!」

就連一向最照顧他最信賴他的貝師姊也認為他會偷竊,古宏劍心中徹底的感到絕望,心道:「原來你和別人一樣,一直都瞧不起我,認為我既笨又壞。你以前對我好,只是同情我,可憐我,想看看我會不會變好……」他卻見徐宏鈱對她解釋道:「貝南,你要相信我們,我們不會……」「不要講了!她不相信就算了。」古宏劍憤怒的打斷他的話,重重的把手中的飯糰摔出,對貝南道:「你走吧!我們不要你可憐!」貝南彷彿受到了驚嚇,拋棄手中水壺,捂著臉哭着出去。

古宏劍突然感到無盡的悲傷,似乎毒打和挨餓與之比較,都算不了什麼了。他轉頭看看一旁的徐宏鈱,對方也正目不轉睛的瞧着他,並把手中飯糰丟到一旁。兩人彼此相對,默然無語。

到了下午,他們卻被放了出來。打聽了半天,原來是貝南跑去和掌門人說那八兩銀子是她自己拿出來的。儘管商廣寒仍有點懷疑,但畢竟這些錢是貝南的,也不便再追究下去。

古徐二人吃過了東西,馬上相互扶持,一拐一拐的走到貝家準備和貝南道謝,那知她卻拒不開門,說道:「我不理你們了!」古宏劍想她一定是為了早上的事在生氣,賠罪道:「貝師姊,是我不好,我今天早上不該對你發脾氣。」徐宏鈱也在一旁幫腔道:「貝南,不要再生氣了好嗎?這也不能全怪阿劍,因為被你誤會了,非常傷心,才會對你凶的。」見她還是不開門,徐宏鈱突然心生一計,向裏面叫道:「快開門啊!我們三天三夜沒吃東西,阿劍就快要昏倒了。」這招果然奏效,貝南終於打開房門,手上還拿着幾粒冷饅頭,卻見兩人喜吟吟,好端端的站在門前,那裏是一副快餓昏的模樣?

她氣的把饅頭摔到地上,說道:「你們倆除了會騙人外,還會作什麼?」說完,轉身欲關上門,徐宏鈱機靈的攔住,笑嬉嬉的道:「別生氣!不這樣你怎麼肯開門?你不開門的話,阿劍怎麼看得見你罵他。」貝南道:「我幹嘛要罵他,我早說過不再理你們了。」徐宏鈱道:「那你為何要救我們?」貝南道:「不救行嗎?難倒真要讓你們活活餓死?」徐宏鈱不悅的道:「那你依然認為我們會偷師叔公的禮金啰?你也不想想,那天來了那麼多閑雜人物,或許有人找到這裏,把錢拿走了也不一定。」貝南卻道:「我也希望如此,但如果是別人,不可能只拿八兩而已。」徐宏鈱恍然大悟,終於了解了事情的徵結所在,這也難怪連貝南也會懷疑他們。因為在那之前他曾跟貝南暗示說古宏劍想要一柄好劍,這麼做只是想試試看貝南是否真的關心古劍,不料卻因此而造成誤會。

他想了一會,決定和盤托出。道:「事到如今,我只好把事實都告訴你,但你一定要保密。這些錢其實是……」「阿鈱!你忘了我們講好不說的嗎?」古宏劍阻止他說出來,拖着徐宏鈱要走,並對貝南道:「師姊,你就當作是咱們拿的吧!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很感謝你又幫了我們,但以後我們會照顧自己,再也不敢麻煩你了,也請你自己多保重!」說完,便和徐宏鈱互相攙扶著走了。

過了幾天,兩人果然被叫回彩鹿門。舊怨難了,每天看着古徐兩人在貝家逍遙自在,又聽說貝南對他們很好,陸宏松等人早就把他倆忌恨得牙痒痒。兩人回到了彩鹿門后,受到的騷擾和**更勝以往。

他們每天傍晚都被叫出去試劍,所謂「試劍」即師兄為了考查師弟的武功的進展,而以木劍與之比試,從比試之中可以看出師弟劍法中的缺點,並加以指導糾正。依青城派的傳統,師弟是絕對不能以任何理由來拒絕師兄的這番「美意」。

「關心」他們的師兄還真不少,每天排隊等著給兩人「試劍」,這些師兄武功也不怎麼樣,只會入門「逐鹿劍法」和半生不熟的「驅狼劍法」,但教訓古徐二人,已是綽綽有餘,僅管只用木劍比試,仍把他們打的的遍體麟傷。為了待在青城,兩人也只有咬牙強忍。

兩人被欺負了一個多月,有一天突然大發神威,用一些沒有人看過的招式,打敗了所有的師兄。

第二天一早馮廣詮就把二人叫去,問明原委。原來他們的「逐鹿劍法」始終沒有辦法打贏眾師兄,招招受制。有一次古宏劍被逼急了,突然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招式,亂砍一通,反倒把對手弄的手忙腳亂,雖然最後還是輸了,卻給了徐宏鈱一些靈感。

兩人回去花了三個晚上,竟讓他們想出二套劍法,一套專門對付「逐鹿劍法」,另一套專門克制「驅狼劍法」,二人抱着姑且一試的態度,偷偷的練了幾天,昨天一用,效果卻出乎意料的好。

聽完徐宏鈱得意揚揚的解釋,馮廣詮卻一臉的不快,破口罵道:「混帳!所謂」試劍「,不是仇殺,定要使用本派的劍法,才有意義。師兄們天天找你們練習,正是學習本派劍法的大好良機,怎可胡亂編篡一套劍法來應付。你們以為想出克制逐鹿和驅狼劍法的招式就很了不起嗎?其實這兩套劍法本來就漏洞百出,連八歲童孩都知道該如何破解?青城派如果只靠這兩套劍法闖蕩江湖,早就完了。但它是本派的入門劍法,這兩套劍法學不會,別想再練更高深的劍法。你們如果還想待在青城好好練劍,就給我忘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怪招,要不然還是回去做乞丐、少爺來得自在。」

就這樣,勝利的喜悅只短暫的維持了一天,又回到了天天挨打的日子。兩人決定好好練劍,只要有一天能打贏,就沒人敢再欺負他們。古宏劍每天半夜都會把徐宏鈱從床上挖起來練劍,他剛開始很不習慣,死賴活拖的就是不肯起床,直到古宏劍端出一盆冷水過來,才不甘不願的跳下床。這樣苦練了一個多月,古宏劍還是沒有起色,似乎他愈是着急,愈難進步,但徐宏鈱卻是頗有進展,愈來愈多師兄不敢再給他「試劍」了。他看古宏劍始終沒有突破,只有更加認真練劍,因為他知道,只有靠自己打敗所有的人,成為彩鹿門的大師兄,兩人才會有好日子過。

貝遠遙不在,他們並不方便常找貝南;而徐宏鈱怕喜妹看到他滿身的傷,也不敢回張家。這段日子,兩人可是真正的相依為命。

這種日子並沒有過多久。某日午後,彩鹿門的弟子正各自練劍,一名天龍門的弟子跑來叫古宏劍立即到上清觀,說是掌門人修書,已經請到了他的祖父和父親來此,準備接他回去。

聽到這個消息,古宏劍放下手中的劍,絕望的呆立着。長久以來心中最憂懼的噩夢,終究還是來了。

一些平日看他不順眼的師兄,紛紛幸災樂禍起來,七嘴八舌的冷語嘲弄:「活該!這廝丟盡了本派的臉,早該滾了。」「靠山沒了,還想繼續賴嗎!」「沒關係,反正他家有的是錢,這裏待不下去,還有別的門派可以混嘛!」「又不是第一次被逐出門牆,何必那麼難過?」「是呀!一個人歷練過那麼多大門派,也算是了不起的成就啊!哈哈……」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愈說愈是尖酸刻薄。徐宏鈱再也忍不住,大聲斥道:「你們也好不到那裏去?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今天是古宏劍被逐,明天也許就換我們其中一個,要不了多久,大家都會跟他一樣,到候你們就會體他的感受,可別哭了出來!」

聽了這番話,大家都相對無言,面色凝重。自從貝遠遙死了后,就曾經傳出商廣寒要改行精兵政策,解散彩鹿門,弄的門下弟子都無心練劍。後來馮廣詮鄭重否認此事,大家才漸漸壓下浮動不安的心。而今聽徐宏鈱這麼一講,才又喚起了心中的憂慮。

忽然,古宏劍踢開地上的長劍,發足林中狂奔而去。徐宏鈱急急的追趕,但青城密林深幽,不慎拌了一跤后,再也難覓其蹤影。心急之下,竟也忘了他是聾子,慌的猛喊:「阿劍!……阿劍……」

古宏劍死命的奔跑,腦袋空空,一心只想逃出青城山,不想再見到父祖的臉。奔行了兩三里,不知不覺得出了郁林,陽光普照,卻見前無去路,只有一個斷崖。

他獨立崖邊,望着峰巒疊翠的青城諸山,靜靜幽幽的躺在眼前,午後的日照下,散放着隱隱的光輝。剎那間,學藝期間的種種往事又一幕幕的湧上心頭。無數次的嘲諷辱罵,一再的被各大派逐出門牆,一次又一次的面對家人失望的眼神……。腦海里反覆的衝激著這些不快的記憶,心中充塞著慚愧悲凄的心情,思道:「像我這等無用的人,為何還要留在這世上?」數度想要跳下斷崖,一了百了,卻又覺得有些不甘心,有些割捨不下。他內心交戰,始終下不了決心。

突然他看到右下方有一條小徑,認出來那正是兩年前父親帶自己上山拜師時所走過的路,當時他曾說:「這次你再學不會青城劍法,可別回來見我,死了算了!」想到此處,把心一橫,飛身跳下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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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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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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