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抿唇,試過幾次,她終於出聲。「……所以,你打算從我這兒拉到君姑娘那兒,再搭上寒爺?」

「正是。」

他的眼如兩汪深潭,闃黑危險,某部分的她被那兩汪暗黑吞噬,有聲音喊著要她放開執念,別再在意他的耍弄,別和他再有牽扯,別理會他腦子裏想些什麼,退得遠遠的,當這一切不曾有過,她只管繼續過着風花雪月的日子,不如此為之,這男人終將害慘她。

他會害慘她。真的。

別問她為何如此肯定,她就是知道。

砰!啪——砰砰——

星月遙掛的天際,遠遠處,毫無預警地爆出燦亮火光,在夜空中閃爍。

「『藥王廟』前的大戲演完,百姓們開始放煙火了。」他靜道,揚首瞧著接連不斷的沖炮和花火,距離施放煙火的所在尚有一段距離,但炮聲仍隱約能聞。

「真好看……」朱拂曉看着那些沖高、閃耀,然後徐落、靜滅的煙火,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神情朦朧得近似溫柔,沒察覺那雙轉而注視她的男人眼睛。

煙火持續整整一刻鐘,河岸邊,誰也無語。

男與女沈吟在這一刻,彷佛今夜來此,便為此際。

直到最後一朵艷色珠彩在穹蒼黑幕上爆開、墜落,花火消散,星月依然,久久后,朱拂曉才徐緩逸出口氣。

她微晃螓首,半側玉容,嘆氣般幽幽問:「鄂爺想與君姑娘的寒大爺一見,奴家能知道您意欲為何嗎?」

明知管了他的事,對她太不利,忍不住還是問了。

她真的不聰明。

在幹完「長春藥庄」的「活兒」后,馬車回「綺羅園」途中,整整兩日,元玉的小臉嘟得像被打腫似的,噘高的嘴足可吊上三斤豬肉。從自家主子「神智不清」地跟隨男人夜遊歸來后,她就沒大沒小地擺起臉色。

此等「奴欺主」的大逆不道行徑,朱拂曉卻也不生氣,有時還瞧得挺樂,因為人家氣惱她,便是對她上心,再有,元玉擺臉歸擺臉,該做的事一件不落,較讓朱拂曉鬧頭疼的反倒是潤玉。小丫頭為了她的「失蹤」又使哭功,掉淚掉累了,仍抽抽噎噎沒完,馬車都打道回「綺羅園」了,她還哭。唉……

該哭的是她朱拂曉吧?

首次遭男人欺矇。

首次明白女人原來如此好騙。

首次遇上自以為合意的對象,還沒弄清底細就昏了頭,結果真是要命慘敗。

「……奴家能知道您意欲為何嗎?」

他不答話,靜杵不動的身軀彷佛迸發出一層無形的氣。

那層氣,夜風無法侵入,流螢不近身,連月光都被擋開,他整個人黑墨墨,表情晦澀陰沈。

「事成后,定備厚禮答謝,絕不會虧待朱姑娘。」

聽他嚴靜地吐出這一句,她只想沖着他破口大罵,最好還能撩裙踹上一腳。

混蛋男人!真以為使錢就能教她點頭相幫?發他的春秋大夢!

怒火中燒,怒至極處的她反倒笑了。

「既是這般,奴家怕是無能為力,還請鄂爺往其它地方下功夫,多琢磨些,總能找到幾個狗洞、老鼠洞鑽鑽,說不準,真能給您鑽出一點兒門道呢!」

金嬤嬤總說,她就這刁頑性情,一張嘴特別壞,老給人難堪。

然而,她有什麼法子?

倘若人家肯敬她一尺,她自要回敬一丈,而如此尖酸、刻薄、不饒人,不也是被旁人、旁事給逼出來的?她不壞些,能怎麼辦?

「說來說去就是男人們犯賤,你姿態愈高,搗騰得他們一顆心愈七上八下,就愈為你掏心掏肺又掏腦的,搏命散財,兩眼眨也不眨一下。」

抑揚頓挫間皆帶柔軟鼻音的聲調,在朱拂曉獨屬的「來清苑」里起伏漾開,說話的女人年過半百,一身桃紅,該是相當慣於將艷色加身,連耳鬢上亦簪著一朵大紅牡丹當髮飾,這還別提她高高髮髻上的三柄綴珠金步搖。

她揮着指間的紅紗帕子,揚高嗓子又道:「大爺們爭着要見你,給了東家就得罪西家,唉,嬤嬤我可不知該怎麼安排。『綺羅園』里明明有江北四大名花,頭疼的是,咱們『來奇苑』的、『來靜苑』的和『來趣苑』的三大家,加起來都較不過你這兒。咱也費心思替你擋了呀,嬤嬤知道你應了『長春藥庄』那一場,舟車勞頓,奔波得好辛苦,該讓你再多安生個幾日,但實在沒法子了,爺兒們全等慌了呀!再這麼下去,咱們這座『綺羅園』怕要被拆了當柴燒,到那時嬤嬤我孤苦無依,可怎麼辦啊……」

「今日來訪的是哪幾位爺?」斜卧在臨窗的躺椅上,朱拂曉淡淡啟唇,阻斷金嬤嬤愈演愈烈的呼天搶地戲碼。

「哎呀,城東大商的游家二爺、城南大戶的陸家少爺、江北大才子盛先生都問起你,李大人也來了,還有那位外地來的、出手好大方的高爺……」金嬤嬤扳著指如數家珍,忽然嘿地一笑。「再有一位你猜是誰?」

「誰啊?」

跟在一旁伺候的元玉、潤玉皆異口同聲地好奇發問,朱拂曉卻仍懶懶側卧著,星眸淡合,彷佛事不關己般。她手持細長煙杆子,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丫鬟們剛幫她卷上的薄荷旱煙。

金嬤嬤笑揮着紅紗帕。「不正是『長春藥庄』的主子大爺嘛!」話甫出,閑卧窗下的朱拂曉抽煙動作明顯一頓,唇銜銅煙嘴,長睫緩緩揚開。

金嬤嬤繼而道:「這位大爺自稱姓鄂,原來『長春藥庄』的主人家姓鄂呀,咱也是今兒個才知呢!不過不打緊,總之你這一出馬,才在葯庄待下幾天光景,兩下輕易又收了個火山孝子入袋了!呵呵,咱瞧這位鄂大爺油水不少哇,拉個屎都能肥上三畝地,是頭肥羊呢!」豐潤圓臉笑出眯眯眼,樂不可支得很。

他這頭羊夠不夠肥美,朱拂曉不確定,卻十分明白,他那層羊皮一揭,底下還藏着另一張臉。

他還來幹什麼?

非得步步進逼,逼得她不得不答應他的請求嗎?

噢,不是。那不是「請求」,說是「命令」還實在些。不許她問前因後果,不讓她知悉他最終目的,以為只需砸下金銀財寶就能壓死她,誘她折腰漫從。

這些天回到「綺羅園」,她曾想過,或者她也生著自個兒的氣,因那男人讓她察覺出自身的矛盾點。煙花女子本就不配談什麼自尊和傲氣,偏她無法放開,而她若想持有尊嚴,乾脆別過這種風流生活,只是離開這兒,她有什麼?她自小跟隨娘親在「綺羅園」里長大,看的、聽的、學的全是這些,少掉風花與雪月,沒了金嬤嬤和園子裏的姊妹,她朱拂曉孑然一身,能上哪兒去?該過什麼樣的日子?又能跟誰在一起?

「姑娘,您別見那個阿奇!」元玉搶先喊出。自她得知鄂奇峰的真實身分后,頸后發毛的惡感就沒消停過。

潤玉緊緊張張地像要張口言語,最後僅睜大眼睛瞅著主子,眼看兩隻大眸又要很沒用地泛出水氣。

金嬤嬤「哎喲」了聲,一手支腰,伸出指推了元玉的額角一記。

「吃裏扒外的小蹄子!人家大爺可是送上白花花的銀子,不過是要你家姑娘這尊美觀音去露個法相,銀子便可安穩入袋,咱們幹啥把這可人意兒的東西往外推?有這理兒嗎?」

潤玉拚命搖頭,含淚的眼好不可憐,彷佛她才是被逼的那一個。

元玉嘟著臉,躲掉金嬤嬤第二記指功,不依地又嚷道:「姑娘不缺這錢!她要見便見,不見就不見,金嬤嬤管得了其它三苑的名花,管不到『來清苑』的!」

「你這死丫頭!要不是拂曉護短,嬤嬤我早把你從頭到腳整治得服服貼貼,還由得你在這兒喳呼嗎?咱要是不——」

「嬤嬤彆氣。」終於,朱拂曉說話了。

她靜且深地吸口煙,慢吞吞吐出煙霧,癮君子的模樣讓那張俏顏帶了點頹靡惡華。

她艷唇有笑,嗓音慵懶地道:「嬤嬤且寬心,今兒個來訪的貴客,我都見。那位鄂大爺我也是要見的,只是得請他先等等,等我見過幾位熟客,陪人家吃飯飲酒、彈琴唱曲、下棋賞花,若還能撥得出時候,一定與他敘敘情誼。」

他要能等,就等著吧!

從午後到黃昏,從彩霞滿天到月上樹梢頭,朱拂曉與客同歡,前所未有的好脾氣,對誰都來者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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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家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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