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她一時間抿唇不語,擋在面前的游大爺竟沉不住氣,俊臉微微扭曲。

「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我就知道!你以為我是富家公子哥兒,含金湯匙出生,沒吃過苦、沒體會過人情冷暖兼之手無縛雞之力,對不對?我告訴你,本大爺也練過幾年武,基本功打得紮實,碼頭和倉庫的粗重活兒我一樣做過,雖非武藝絕頂的練家子,卻也耐操得很。」

「秀爺,我——」

「你不信?你真不信?!好,不用辯駁了,我證明給你看!」

我沒有不信啊!顧禾良都還不及說出,就見他突然手握成拳,「啪啪啪」連發三記沖拳打在巷內一棵老槐樹的樹榦上。

「啊!」她愕然張口,見粗粗樹榦裂出三道痕。

「如何?我只出七分力,若出全力,樹肯定攔腰斷裂。」

她瞧著他,見他眉目流露喜色,下顎翹翹的,挺得意的,杏目卻直盯她不放,彷彿滿心期待著她能說些什麼。

心一軟,無端端發軟,她誠摯道:「我沒有不信……秀爺本來就很強。」

她垂下頸避開男人吃人般的注視,輕聲又喃:「光是小小的『春粟米鋪』就夠我爹和我忙了,『太川行』掌的是南北貨和東西物,雜而不亂,繁中有序,我爹曾誇過你,說是守成已然不易,『太川行』傳到你手裡后,生意拓往海外,光數碼頭區的倉庫和貨船都數到頭暈,秀爺不只守成,還開疆闢土,很本事、很了不起,我怎可能瞧輕你?」

周遭突然陷入靜默,她疑惑地抬起頭,呼息陡地梗窒。

他的表情……好詭異,像是餓極了,然後眼前出現一道香噴噴、熱騰騰的美味佳肴,涎得他目瞪口呆,不能自己。

「秀爺?」

「你看起來真好吃……」桃紅薄唇下意識低喃。

「什麼?」顧禾良沒聽清楚。

「啊!呃……」他猛地回過神,兩眼仍舊一瞬也不瞬,美唇咧出笑。「原來岳父大人誇過我。」

「岳父大人」四字很自然地從他口中喚出,好似大局已定,她肯定嫁他。

顧禾良很難不臉紅。

該對他生氣才是,聽他占這口頭上的便宜,好人家的姑娘都該一巴掌呼過去,但,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語氣高揚,面露歡愉,她想沖著他發惱竟發不起來。

她輕咬唇瓣,不知說什麼才好,驀然間,他低叫一聲,雙袖大張,將她嬌小身子密密摟進懷裡。

隨即,她聽到「啪!」、「噠!」幾聲,似有東西接連掉落。

他的下顎擱在她頭頂心,一隻錦袖覆蓋住她的小腦袋瓜,另一隻袖子則橫過她腰后,感覺他的臂膀精瘦而有力,不管方才落下什麼東西,全被他擋開了。

護著她頭顱的手緩緩下移,改而貼著她的背。

她悄悄揚睫,覷見男人的頭髮、面龐和雙肩皆帶雪,他在笑,翹睫沾有細雪,唇瓣猶若桃花。

「這棵樹挨了我的拳頭,心有不甘,尋仇來了。」

顧禾良往上頭一瞄,發現槐樹枝椏間的積雪掉落好幾坨,砸了他滿頭滿身。

她眸線再度回到他臉上,那種心臟劇跳、呼息不順、腦子充血暈眩的癥狀來得既快又猛。

他不笑,美色已然無邊,他笑得淘氣清朗,力道更重,後勁更強,她神魂不寧,要力持鎮定實在越來越難。

「謝謝……」她忍住想替他拍掉滿面霜雪的衝動。

「小事一樁。」雙臂依舊環著她,不知有意抑或無意,他眉彎彎、眼彎彎,彷彿感覺不到懷裡的女子正輕推他胸膛。

「秀爺可以放開我了。」推不動他,顧禾良只好挑明。

他高大修長,她嬌小玲瓏。

臂彎里的女子身軀無比柔軟,豐盈的胸房壓著他,聞起來還香香的、甜甜的,游岩秀口中唾液泛濫,一直想去尋找那美好味道,俊臉不禁湊過去,越湊越近,拚命嗅著,鼻尖都快蹭上她的粉頰。

顧禾良連忙偏開臉,略慌低喚:「秀爺——」

他的行徑實在不可取,跟調戲良家閨女的色胚沒兩樣,游岩秀心裡也明白,偏偏兩手不聽使喚,整個人很饞、很饞,幾天幾夜沒吃飯似的,饞得真想用力去嗅、伸舌去舔,可以的話,最好能讓他啃個夠……

他動作有些僵硬,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鬆開兩臂。

感覺摟抱的力道放鬆,顧禾良立即要退開。

怕她會轉身逃走,他大手精準地扣住她右腕,拉著不放。

「不要走。」他還有話想跟她說,雖然此時此刻他不確定究竟欲說什麼,只覺得能跟她處在一塊兒,多一刻是一刻。

「我沒有要走……」垂頸輕語,顧禾良一樣有話要說,本想要他先放手,卻瞄到他指關節竟有幾處破皮,還滲出血珠。

「你受傷了!」她神情一凝,反而主動捧起他的手,見那些都是新傷,是他方才發那三記又重又猛的直拳所造成的。「都流血了,你怎麼不說?」

「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小傷算什麼?」

他誰啊?他可是「太川行」的秀爺,江北永寧最威的冷麵王,就算痛到想哭也不能隨隨便便顯露出來!不過……他真喜歡被她小手捧著、撫著的感覺,喜歡她細眉有些小擔憂地輕擰著,喜歡她一臉認真地打量他的芝麻綠豆傷,喜歡她彷彿既苦惱、又心疼的語氣……

他胸中掀起的波瀾忽成漩渦,那力道鑽進底層,觸動某種無法言喻的感情,他心臟鼓動,每一下都撞擊到胸肋似地劇烈鼓動。

他不發一語地盯著她,見她取出一條素白帕子,先是小心翼翼地拭去他指節間的血珠,然後折成長條狀包住他的掌,再細心打好一個不松不緊的小結。

「等會兒得到醫館上藥,讓大夫仔細瞧瞧,希望只是皮肉傷啊……」顧禾良嘆道。

沒聽到回應,她抬起螓首,兩兩相望,她跌進男人深邃目湖中。

「……秀爺為什麼這麼做?」

他瞳仁微湛,像是有些明知故問地道:「我做了什麼?」

她咬咬軟唇。「為什麼請人上『春粟米鋪』……提親?」

「為什麼不能去提親?」

她放開他的掌,改而兩手交握,深吸口氣道:「為什麼是我?光是城裡的姑娘就有這麼多,有八大媒婆出馬,秀爺還愁找不到好對象嗎?」無法移開眸光,儘管可怕的熱氣已烘得她快要冒煙,她仍直定定凝注著。「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不能是你?」

隱約察覺,他像是拿商場上的那一套對付她,不正面回答問題,迂迴曲折,以問制問。顧禾良不說話了,心懸著,乾脆沉靜以待。

游岩秀很想賞自己一記重拳。

他不是故意閃避她的問話,而是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他真說不出口,那樣的決定匆促卻是再正確不過,直覺便是如此,就……就是想上她家提親嘛,哪來那麼多理由?

但她看起來似乎有點落寞,因為他的閃避嗎?

「我……那個……因為……」吞吞口水,清清喉嚨重試。「你聞起來很香。」

「啊?」顧禾良微微瞠眸。

他臉紅了,目光不自在地飄開。

然後,那不自在的目光又慢吞吞拉回來,凝注著她,慢吞吞道:「還有就是……我不想娶其他姑娘。」一頓。「就是不想。」

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又彷彿從天落下一顆大石頭,重重落進心湖,顧禾良清楚聽見那聲巨響,「砰轟」一聲,水花激起千丈高,震得她神動魂搖。

緊張交握的小手碰觸到腕間的開心銅錢,她下意識撫著八枚中的一枚,剎那間,她想起兩次銅錢莫名脫落的事,都與他有所牽連。

開心銅錢是娘親留給她的祝福,冥冥中,會是娘的意念將他帶到她身邊嗎?

她不知道,什麼也無法斷定,只是眼眶溫熱,心緒高漲。

我不想娶其他姑娘……

就是不想……

然後,她迷惑了,迷在他的神態和話語中。

「你會允這門親嗎?」

聽到男人微綳的問話,她唇略掀,卻答不出。

「你非嫁不可!你不嫁……qunliao我跟你沒完!」

嘟著俊臉,他的孩子氣又鬧起來了,可說他鬧脾氣,眉目間竟是再認真不過。

她方寸柔軟,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粉頸於是一逕輕垂。

男人以為她不願意,頎長身軀急急貼靠過來,不容她閃避地再次摟她入懷,抱得緊緊的,事實上是抱得太緊了些,困得她動彈不得。

他惡聲惡氣地耍賴道:「你說嫁,我才放開,你不答應,我就一直抱著,咱倆就這樣乾耗,我跟你耗到底!」

「秀爺,我不能——」

不、能?!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只聽到「不能」二字,游岩秀就激動嚷嚷,根本不讓人把話說完。

顧禾良張口難言。

婚姻大事豈容兒戲?要她馬上決定,實在為難,總得給她一段時候仔細想想,還有爹爹的意思如何,她不能不顧。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他大爺一口氣有夠長,喊了十幾二十句還能持續,想要插他話都難。

驀然間,他自個兒竟住口了,察覺到有人靠近。

「秀爺?」發生什麼事嗎?

「等會兒再找你算賬。」

他在她耳邊吐落一句,顧禾良臉蛋發燙,感覺他雙唇好像乘機刷過她腮畔,親了一記,未及確認,已見他俊臉陡沉,翻臉比翻書還快,跟著轉身背對她。

「還不滾出來?今天你大爺發善心,讓你放大假,你沒去逍遙快活,還跟來幹什麼?」游岩秀冷聲道。

不遠處的轉角,忠心護衛小范邊搔著後腦勺,邊慢吞吞地晃出來。

「爺……」

「有屁快放,別誤我大事!」好看的杏眼眯得像鷹眼。

小范兩手一攤,在主子的利瞪下無奈嚷道:「不關我的事啊,是老太爺催我來的!」

「催你來幹麼?找我回去?」皺眉。

小范好用力地搖頭,一指指向半藏在他身後的人兒。「不是秀爺,是她啦!老太爺有請『春粟米鋪』的禾良姑娘過府喝茶,說有要緊事商量。」

找她?

游老太爺找她喝茶?!

顧禾良怔了怔,還沒啟唇言語,小范已硬著頭皮,委委婉婉再道——

「姑娘,您還是乖乖去一趟吧,要不我得奉命扛您去了。我要動手,秀爺肯定跟我沒完;您要不去,老太爺會跟我沒完。再有,老太爺還放了話,他說今兒個要沒見著您,他也要跟『春粟米鋪』沒完……唉唉,我說,這沒完沒了的何時是個頭?您就認了吧!」

鳳冠初初戴上時,並沒有想像中沉。

然而,頂了一整天,顧禾良就真覺得脖子頗酸。

幸得是在隆冬時節出嫁,套在鳳冠內的軟棉墊恰好用來保暖,而層層疊疊的紅衣、喜裙、綉緞和霞披穿起來也可禦寒,若是溽暑時候出閣,穿戴這一身,她肯定先熱暈在花轎里。

所以這時候成親,再明智不過------她心底又一次告訴自己。

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她後來回想再三,腦中尚有些抓不到邊際,像是和游家老太爺喝過那一次茶后,許多事就這麼定下,容不得她反悔,由不得她退縮,而奇異的是,她原本浮動的心像被下了巨錨似的,重重往下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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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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