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烏篷船在交錯縱橫的水道上緩行,戴著大圓笠的船老大在前頭撐著長竿,巧熟地避開迎面過來的兩艘小船。船隻交錯而過時,能輕易瞥見小船上載著一簍簍的新鮮蔬果和活跳跳的河鮮。

江南多湖盪人家,平日不是行船於湖盪中捕魚放鴨,便是編蒲為生,賺些外快貼補家用,而城中則水巷穿梭,放眼望去,石階下可見婦女們取水、洗米、邊搗衣邊話家常,有誰欲買菜、買魚,隨手一招便有載滿好貨的小船靠近,當場秤斤論價。在這兒,百姓們的生活早與水緊緊相連。

玉澄佛淡淡又笑,靜嗅著周遭繁鬧的氣味。

他不答話,玉佳音矛頭一轉,伸長扇柄敲了跟在旁伺候的小隨樂頭上。

「隨樂你說,你家主子怎麼回事?以前三拳還勉強打得出半個悶屁,現下倒好,動不動就跟坐禪似的,難不成有個跟『佛』沾了邊的名號,到頭來真要成仙成佛啦?」

坐在另一端烏篷口的隨樂兩袖抱頭,語氣委屈地道:「小爺,這事您甭問我,咱也不知啊!那一回在『迎紫樓』出事兒,公子爺教那個什麼……什麼『浪萍水榭』的花姑娘帶走,後來雖在湖心的一艘畫舫上尋到他,但自那時起,公子爺就不多話了。您也知曉,他原就不愛言語,如今更懶得開口了,那、那……那也不是咱的錯嘛!」小爺沒事就愛敲他腦袋瓜,好玩哪?敲多要變笨的,又不是敲西瓜!嗚~~

玉佳音拿扇子再次搓起下巴,兩眉一糾,大嘆。「完啦完啦,該不是被姑娘給迷了去?再不然便是當日受了驚嚇,三魂七魄沒盡數收攏!唉唉唉,咱二哥如今都成了悶葫蘆,現下還得被老大狠心地拋到城郊外的別業獨居,他沒了我,身旁冷冷清清,往後日子可怎麼過?」恰一陣秋風掃上,他畏寒地抖抖雙肩,沒瞧見玉澄佛因他誇張的言語,嘴角不由得再往上拉高几分。

隨樂撇撇嘴,在旁嘟囔。「哪裡冷清了?不是還有我陪著嗎?從夏天到現在,短短三個月,咱們玉家都遭入夜訪八百回啦!主爺才不狠心,他要公子爺到城郊別業暫住,便是為了防範那些亂七八糟的惡人夜探玉府劫人。咱瞧啊,小爺您送到這兒便成,還是別跟來,乖乖待在城裡讀書習字方是正事,反正您跟上別業,只會鬧騰罷了……噢!」腦頂又中一記,力道下得既重且快,躲都不及。

「我鬧騰?好,小爺我還當真鬧騰給你開開眼界!看招!」扇柄高舉。

「哇啊啊啊——」想逃都逃不出小小一艘船的範圍啊!

「音弟,別欺負他。」

被這麼不重不輕地靜喝,玉佳音撩袖高揚的一臂好聽話地定在半空。

拋給可憐的小隨樂一記堪稱陰險的眯眯眼,那張凈白后臉隨即掛上笑、挨了過去,都快蹭上玉澄佛的胸口。

「二哥,你肯搭理我啦?呵呵呵,瞧你沉吟細思,想得頭髮都亂了,肯定心中有大事未決。二哥有啥苦惱,儘管說出便是,小弟雖說不才,多少也能幫忙出出主意,分憂解勞一下下呀!」說穿了,只是好事。

玉佳音總歸是少年心性,他對玉澄佛當日遭「浪萍水榭」主人挾走的那一段奇遇感到萬分好奇,可惜當事人惜字如金,敦他連連旁敲側擊了好幾回,每次都無功而返。

「頭髮亂了,是教你那把摺扇扇的,跟腦子裡的事沒相干。」玉澄佛上半身隱在烏篷的陰影底下,長眼顯得格外神后。

玉佳音不好意思地嘿笑了兩聲,把扇子往頸后一插,道:「二哥不願說,我卻也猜測得出,你是擔心老大那兒的狀況,怕這招『金蟬脫殼』的障眼法沒能奏功嗎?」

幾日前,玉鐸元便讓底下的人傳出消息,說道玉家「佛公子」不堪各路人馬騷擾,終要離開江南、移往兩湖一帶投靠某位退隱江湖多年的世交長輩。

消息一出,無數雙眼睛明裡、暗裡盯著玉家的動靜。今早玉鐸元親率人馬護送十餘輛馬車往兩湖行去,躲在馬車裡的是江南兩大鏢局的大小鏢師,還有一部分官府撥下的兵丁亦喬裝混在車隊里,就盼著能引誘那些惡人出手,好來個一網成擒。

而「佛公子」本尊同樣在今早出走玉家,從玉府大宅後門的水巷悄悄離開,隨手招來一隻烏篷船。若非玉佳音搶著跟來,也只有一名小廝隨行。

許多時候,他不願「闖禍」,想讓一身異能永遠隱伏。

他不想心軟,憐憫世人總得付出代價,但世事如流水,有它一定的方向,教人擋不勝擋。於是,他狠不下心、無法視若無;,於是,他想獨自擔起責任,可恨仍拖累了家人。

……即使事前知曉將惹來麻煩,你仍會救人的。

那愛穿金紅衫的姑娘曾說過的話,毫無預警地板進他腦海中。

他一震,呼息陡濃,胸口泛起莫名的波動。

該要習慣了,自那日在湖心別過,他動不動便思憶起那張秀且嬌氣的臉容,揮之不去,在他心上越鑿越深。

是迷惑吧?萬分的迷惑,猜測不出她最終的目的,所以才這般欲放不能放,成了心口的一塊病。若非迷惑,還能是什麼?

暗自調息,他靜語:「希望大哥那邊一路順遂,一切在掌握中,別出什麼意外才好。」

「不想出意外,還是跟我走吧!」

「咦?咦?我沒說話呀!誰搶在小爺前頭髮話啦?」玉佳音渾身凜然,雙手一前一後擋在胸前,瞧那姿態與花拳繡腿無異,迎敵的招式虛弱得很。

「小爺!咱們……咱們的船老大怎麼是、是……是個姑娘啊?!」那女子脆嗓一入耳,隨樂一時間沒能認出對方,卻已驚恐地瞪大眼,似有些不能呼息,整張臉都脹成紫紅色了。

不僅是個姑娘家,還是位曾有一面之緣的舊識!

玉澄佛聞聲揚首,整個人定住,彷彿周身大穴全給點齊了一般。

初時,他僅覺這船老大身形纖細瘦小,但江南男子的體型原就精瘦屬多,也就沒放在心上。此時見對方推高頂上大圓笠,露出那張素麵嬌顏,他方寸似中巨錘,震得根本難以言語。

扮作船老大的花余紅忍不住掩嘴輕笑,支著長竿,她誰也不瞧,一雙鳳眸獨獨鎖住玉澄佛。

「我說過,能帶走你一次,便能帶走你第二次、第三次。現下我又來啦,你非得隨我去不可。」

見他僵住無語,她螓首略偏,眨了眨眼,笑仍不絕。

「怎麼,瞧我瞧痴了?我又變美了嗎?」她忽而低嘆,柔音在繁囂的水巷裡仍清楚傳進他耳中。「公子倒是清減許多,兩頰更瘦,顎骨更明顯了。唉,你們玉家還是不懂得照顧你。」

莫名的,就是能感領她話中誠心的關懷,即便她目的不單純,毫無禮教與矜持,玉澄佛卻極難對她生出厭惡之情。

抿抿唇,他終是出聲。「近來胃口不好,睡得也不很安穩,想的事情多了。是我自己不好,跟家人無關。」

「那麼……你上我那兒去,我養你,讓你胃口好、睡飽飽,好嗎?」

領教過她的坦率和大膽,他心裡早有準備,此時胸口微熱,面容倒已平靜下來,淡笑道:「余紅姑娘的好意,澄佛心領了。」

花余紅撐船的動作未停,仍穿盪在水巷中,揚眉又道:「你大哥的誘敵之計僅發揮一半的作用,那些人日夜盯著玉府,派出一批又一批的好手,沒那麼容易逮全的。部分的人劫車隊去了,仍有一小撮人留在暗處繼續監視啊!你不跟我去,要吃大虧的,咱們還是走吧?」

「不——唔唔唔唔……」隨樂剛動的嘴皮子被一旁的玉佳音搗得好嚴實。

從花余紅主動曝露身分后,玉佳音和小隨樂兩顆腦袋瓜便調過來又轉過去,瞠目結舌地看著她與玉澄佛你來我往的談話。

瞧那勢態,兩人好似「混」得頗熟嘍?

搗住隨樂意圖叫囂的嘴,玉佳音這會兒也看清姑娘美顏,笑嘻嘻插話道:「姊姊便是『浪萍水榭』的主人吧?江湖人都說,姊姊那處水榭美若仙境,裡邊的女子個個都似沾了仙氣,比花還嬌,姊姊如今與我二哥交好,想邀他上水榭小住,不知在下能不能——哇啊啊~~」「能不能跟」這幾字都沒來得及問全,他已被賞了一記飛腿,「撲通」一響跌進水裡。

「音弟!」玉澄佛訝呼,欲探身去救,烏篷船卻行得好快,眨眼間便把狼狽踢水的玉佳音拋在後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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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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