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瞪着他側臉的雙眸流光輕掠,快得幾難察覺。

她雙眼酸熱著,濕潤濕潤的,這一回並非rou體的疼痛喚出那些淚,而是恐懼。它們來勢洶洶,不教她逃避,像見不到底的深淵,她跌進去了,四周一片冰冷,她摸索不到出口。

司徒馭沈聲又道:「這傷不上藥不成,你待在這兒,我回水寨那邊取些過來。」

「不用了……小廳的藤柜子上層,好、好像有一瓶『紫犀金創膏』,那葯可以對付各種傷口。」她嗓音古怪,費勁兒地欲要咽下梗在喉中的塊壘,可惜不如何成功。

幽深俊目端詳着她,看得無限仔細。

那映在江面的月光同時鑲在她的臉容上,瓜子小臉有些兒朦朧,那對圓亮的眸子也朦朧了,兩丸黑玉在霧光中微爍,想放縱,似又不甘、不敢。

「我……我自己進去找,你放開啦……」撇開臉,她粗魯一甩,趁他注意力不在她手上,這一次倒教她掙脫了。

咬着唇立起,她舉步走向浮橋,剛越過他,藕臂竟又教他一把握住。

「你幹什麼……唔?!」

一股堅定的力勁將她倒扯回來,他展袖,把她整個擁進懷裏,密密摟住。

秀頰緊貼在男性胸膛上,她被動地靠着,耳邊聽見他強而有力的心音,咚咚、咚咚、咚咚……

這是幹什麼?

他、他他、他什麼意思啊?!

瞪大圓眸,敖靈兒腦中一片空白,小心翼翼地呼息吐納,鼻間卻儘是爽冽氣味,屬於他的、爽冽也溫暖的氣味,讓她眼眶軟弱泛熱的氣味。

「哭吧,別忍着,哭出來會舒服些的。」司徒馭輕撫她的背,下顎抵着她亂糟糟的翹發,在她細膩的耳畔低喃。

哭什麼哭?

她哪裏想哭了?!

「我、我、我不哭……我才不哭!我為什麼要哭?!芸姊不會死的!她沒事,她會好好的,會一輩子陪着我,她沒事!我不哭!你不娶她,那就滾遠一些兒,滾到天涯海角去,芸姊只要有我一個就夠了,我會待她好,比你所做的好一千倍、一萬倍!我、我不要你,放開我,我不要你!」

「你心裏清楚,醫病不醫死,芝芸的時候不多了。你幾日前不也這樣對我說過,如今還想粉飾太平嗎?」

「我沒有!」她用力否認,像個撒賴的孩子。

「妳就是。」

「我沒有……你、你可惡!放開我!司徒馭,你滾開!」心被無形又可怕的力量掐痛了,痛得她渾身抽搐,在他懷中激烈地掙扎、抵抗。

「靈兒!」怕她要弄傷自個兒,他雙袖抱得更緊實,一臂捆摟住她的蠻腰,一掌探進她細柔的飛發中,將她的頭顱壓在胸口,低嗄而心痛地道:「靈兒,不要怕,你還有我。」

「你、你你……騙人!我不要你,不要……我不哭、不哭……嗚嗚……嗚哇啊——」她嚷着,某道高牆在心中坍塌了,轟然乍響,強烈的無助感陡現,渾身的力氣彷彿在瞬間被抽光殆盡。

再也沒法兒硬撐下去,她抓住他青袍的襟口,把臉兒埋在那溫暖的所在,嗚嗚地嚎哭起來。

聽見她放縱的哭聲,像頭受傷的小動物般憑着本能尋求卑微的慰藉,那抑制的性情正盡情地傾泄而出,司徒馭終是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他幽嘆了聲,再次收攏雙臂攬緊懷裏的人兒,眼角不禁也有些濕潤。

俊頰輕蹭她的發,他目光投向那一川幽江,江面波光點點,冷浸著一天星月,而遠近的幾處沙渚似也染上光芒,變得有些不真實,如在夜江中流蕩、爍動。

許久、許久,埋在他懷中的哭聲漸止。

敖靈兒巧肩輕顫著,仍不願抬頭,卻夾着濃濃的鼻音低語:「芸姊同你說的話,我聽見了……司徒馭,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照看,在這世上,還沒誰欺負得了我,我、我很強的,用不着你當老媽子。更何況,我還有我爺爺當靠山。」

便是還有個「敖老大」當她靠山,底下的「三幫四會」任其差遣,她蠻性一起,當真啥兒也不理,往後若闖出禍來,肯定驚天動地。司徒馭思索著芝芸所提的那個要求,既已應承下來,再加上對這執拗小姑娘真真放心不下了,他總得多顧及着她一些。

「過一陣子,我同你爺爺稟明,讓你隨我一塊兒到西域去。」

聞言,敖靈兒猛地抬頭。

她適才哭得慘烈,把他胸前濡濕了一大片,而此時兩行淚仍兀自掛在頰邊。

「我為什麼要跟你走?」

「我答應了芝芸,要好好看着你。」他怕要是再一次放手不管,她偏激的脾性將再變本加厲,無法無天。

她聽得懂他所謂的「過一陣子」是何意思,那意味着,芸姊已離開這人世。

「我不要!我不走!我就留在這兒,哪裏也不去!」她嚷着,胸脯劇烈起伏,好不容易止住淚的杏眼又一次激動得漫滿淚霧。「司徒馭,你聽清楚了,我哪裏也不去!」

「靈兒。」喚著,他心窩燒灼。

離開洞庭湖這三年,他從未想過她的改變會如此巨大,所有蠻拗的一面全都激將出來一般,他幾次欲同她好好談開,總不得其門而入。

芝芸的病弱一直是他心中所痛,他那時雖選擇出走,有意避開她愈益明朗的情意,可如今返回,見她身子羸弱至此,捫心自問,要說不後悔當年的抉擇,那不過是欺騙自己。

心很痛啊!

他沒為芝芸做到什麼,總得為她、亦為自己照看着靈兒,畢竟放眼整個洞庭湖「三幫四會」,或者也僅剩他有幾分能耐,敢對她說上幾句了。

「放開!你放開!」敖靈兒又像頭髮怒的小獸般掙紮起來,咬牙切齒,狺狺低咆。

「不會了,靈兒,不放開了。」他一語雙關,嘆著氣,雙袖跟她鬥上了,將她躁動的小小身子擁得好緊。

「可惡!司徒馭……你、你混蛋!混蛋!」她嗚咽著、痛罵着,身軀密貼着他,像要被擠進他身體里,只剩兩隻手,邊罵邊槌打着他的寬背。

「我不要你,我只要芸姊一個,我不要你!」

「噓……乖……」

「我不要你,司徒馭……嗚……不要你……」

他絲毫無懼於她的壞脾氣,任由着她發泄,內心疼痛地苦笑着,同時亦下了決定——無論如何,他非把她帶在身邊不可。即便敖老大不允,偷搶拐帶,他什麼手段都使得上!

不能放啊,又如何放得開?

幾日後,江邊竹塢這兒秋意漸興,寒意漸重。

然後,秋盡了、冬臨了,江畔蒼竹猶翠,即便覆下冷霜白雪,亦不改其恆年的顏色。

趙芝芸選在一個小雪的日子裏走完她的生命,猶帶着淺笑的鵝蛋臉顯得十分安詳,像是睡熟了,只不過從此將長眠不起。

按着她生前的意思,軀體燒作骨灰,撒向莽莽江河。

隔日,洞庭湖「三幫四會」大水寨的正廳桌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一封書信,指名留給敖老大,是敖靈兒的字跡。

信很短,只六個大字——

闖蕩江湖去也。

【第三章傲心自走傾險路】

兩年後

臨江的小村人口不多,村頭、村尾這麼一算,也僅四十餘戶。

此地村民勤奮善良,大多靠打魚為生,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有自個兒的船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天爺心情若好,那就往遠些河域多打些漁獲,好送往城裏多掙幾塊銅錢;遇到不好出船的日子,便將漁具仔細整理一番,而女人家也還能靠着針線活兒來賺些微薄報酬,貼補家用。

漁村的生活向來樸實、寧詳,但今兒個村裏有喜事,一早便來了一隊人馬,敲鑼打鼓地鬧騰了整個小村,原因是村尾余老爹家的閨女兒蘭香出閣,嫁給城裏富商王員外的二公子做四姨太。

「事情不能這麼算了!蘭香她……她不願嫁的!她跟我本就有婚約,這輩子我認她一個,她也只認我一個!王家那二公子吃喝嫖賭樣樣來,根本就是個敗家子,蘭香不能嫁他,我、我、我不許!九死的都不許!」

泊在江邊的一艘篷船里,那黝黑青年歪歪斜斜倚著,說到激動處,也顧不得臉上、身上的傷,又想跳起來出去同誰搏命一般。

「孫兄冷靜一些,你身上有傷,胸口與肚腹又被連踹了幾腿,定是鬱結難受,千萬別再亂動,當心內傷更重。」一襲青袍擋在跟前,他寬袖擱在青年肩上,也不見施力,那姓孫的青年已順勢往後倒下,脹紅臉,氣喘吁吁。

「我這傷……咳咳……算得了什麼?之前,余老爹硬是不應王家這門親,被打得口吐鮮血,連腿也斷了,他要我帶着蘭香連夜逃走,可蘭香她孝順,怎捨得丟下余老爹一個?咳咳咳……我、我是沒用,但再怎麼沒用,我也不會讓蘭香受這委屈,我一定……一定要——咳……」這一咳,竟也咳出一小灘血,觸目驚心。

「孫兄,這又是何苦?」青袍客一嘆,搖搖頭。

青年拭掉嘴邊的血,笑得有些凄慘。「你不懂,蘭香她性子貞烈,認死扣的,我不去救她,恐怕……只能在黃泉路上再和她相見了……」今兒個王家迎親,他不知死活地衝出去,結果新娘沒搶著,三兩下就輕易地被王家隨行的七、八名護院打得鼻青臉腫、不支倒地。

漁村裏的人敢怒不敢言,他被打倒在地,迎親隊伍離了去,是這位外地來的、俊得有些過火的青袍相公將他扶來這處篷船里。

「我不能再待在這兒,我、我……我得去尋蘭香,她等着我……」

「孫兄,聽我勸,先合眼睡會兒吧。」那雅嗓如醇酒,慵懶地勸說着,寬袖中探出一掌,輕輕貼在青年背心。

「不行……我、我……唔……」一股熱流從心口漫開,拓延到四肢百骸,將胸腔與肚腹里的鬱結之氣打散了,全身熱烘烘、輕飄飄,他眼角瘀腫的雙目全然睜不開了,濁氣一吐,真昏睡過去。

約莫兩盞茶時候,溫掌始由青年背上收回。

見對方面色轉好,司徒馭那張貌勝宋玉、凌於潘安的英俊面容淡浮一絲笑意,青袍立起,緩緩踱出船篷。

冬至盡頭了,江邊已能嗅出早春氣息,風裏含着稀微的、不知名的香氣,他深做吐納,沁涼瞬間盈滿胸臆。

他原是為了追蹤那離家闖蕩、無法無天的敖家小姑娘,這才路過了此處,沒想多管事的,但如今教他遇上,要不管也難了。

雖僅是納妾,王員外家仍是大擺喜宴。

新娘子已迎入,不過離拜堂的吉時尚要半個時辰,而前廳大院早熱鬧喧囂,斗酒連連,上門的賀客着實不少,川流不息,大都與王家有生意上往來。

一名家丁打扮的瘦小身影伶俐地穿過內院長廊,他手裏端著一隻大托盤,盤上擺着幾隻蓋杯,此時外邊正忙,府里大部分人手都給調到前廳去了,內院倒顯得清靜,沿路走來僅遇見兩名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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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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