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原是在夢中迷途,她彷佛在黑暗裡走了很遠,沒有一盞指引的明燈,四邊無止境,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直到那清清脆脆的鈴音,她聽見了,是由極遠極遠的地方傳來,她追尋而去,去看誰持著她的串鈴兒。

瑤光睜開眼睫,從迷霧中走出。

屋裡昏暗,有片刻,她以為尚在夢中,然後透過窗子,她瞧見那白衫男子立在灰譎的天地中,那串鈴子勾在他指上,風一過,鈴聲起舞,一首好歌。

那火燒的感覺又來了,體內一股莫名騷動,她按捺住,下床尋著自己的鞋襪,飄到門口才陡地驚覺,趕緊慢下兩腳,安分地緩步踱至他身後。

他轉身,見她目光盡膠著在他手上的串鈴,微微扯唇,「見一個大男人持著這女兒家的玩意兒,覺得奇怪?」

瑤光抬眼看他,急急回話,「不!不是的。」

方寸跳得好促,天啊!她是幽魂呵,怎還有心跳?!怎還感覺得到氣息紊亂?!她已死,皮囊早已腐爛為泥,人世間再無陶瑤光一人,這副軀殼,僅僅是個假象,可懷有的心意,卻又萬般的真。

撫暖意念,她晶瑩的眸流光閃爍,朝他步得近些。

「瑤光還沒謝過文相公。」身子微微一福。

「我僅是將你帶回,舉手之勞!何須言謝。」他說,雙目仍看著搖蕩的串鈴。

兩人沉默了會兒,再見串鈐兒,她心中激動,悄悄按捺著。

「這鈴音真好聽……我、我很喜歡,不知文相公從何得之?」

擺了擺手,串鈴兒擊出更清亮的音韻,他轉回身再度面向小河,中低的嗓音淡然傳來,「在對岸人家院子外的柏楊樹,我瞧它系在枝丫上,可能是某個孩子結上的,唔……其實不該將它取走,說不定那孩子還會來尋。我想……還是還了回去好。」這串鈴子頗為怪異,絕非孩子們玩鬧繫上,他心知肚明。

「其實——那是、那是我、我——」瑤光欲言又止,躊躇著,不知如何表達,她真怕這一說,會著實嚇壞了他,真是如此,便再也難見他眼瞳中的溫和。

神無惡、鬼無好。世間人都是如此認定。她能說嗎?能嗎?

「想說什麼?慢慢來。你毋需怕我。」他側顏淡笑。

今晚的月圓潤豐滿,在河面上映成白玉盤。

美嗎?應該是吧。他模糊想著,記起不久前那個為了撈月而溺斃的李姓先生,鬼差費力將醉成爛泥的魂魄架回,事後,確定他得回天庭覆命,不屬陰府,自己曾玩笑地問過他,如此死法值是不值。

心動,一切值得。

對這樣的答覆,他笑,覺得荒謬。

天庭那些人講的是修道煉丹,談仙班列位,而司陰冥者賞善罰惡、掌生死、論功過、按輪迥,自然是實際了些。

他心思飄忽之際,瑤光悄悄移到他身惻,內心則暗暗苦笑。毋需怕他?!當然不怕他,只怕嚇壞了他啊。

隨他視線望去,河面圓月,天際月圓,她才恍然頓悟,該是到了中秋佳節。對岸臨水而居的人家燈火未熄,耳聞傳出的笑語,對照下,更顯清寂。

「中秋月圓人團圓,這好時節,文相公不與家人聚首?」她試探一問,感謝四周的昏暗掩去羞赧神情,那串鈴兒聲聲敲得方寸發顫。

他好脾氣地笑。「這世間孤單的人,又豈止姑娘一個。這個家,就剩我一人,還談什麼月圓人團圓?」

瑤光一震,心中升起憐憫之情,原來他與自己相同,一個淪落在塵世,一個飄遊在陰冥。抿了抿唇,她輕聲放口,「難道……文相公沒想過要討一房媳婦兒?」

他仍是笑。「娶媳婦兒有什麼好?」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了媳婦兒,她會替你燒飯洗衣、打理家務,把你照顧得妥帖周到。」她頓了頓,不知是否自個兒錯覺,夜風下的他,面容透逸,白衫輕揚,月脂鑲在他身上,鍍著一層微乎其微的青螢光芒,竟似要御風而去。

「你冷嗎?」無預警地,她問。

他略微怔然,掉頭瞅著她,溫和地搖了搖頭。「不冷。」

教那俊逸爾雅的笑吸引了,好半晌,她才意會到他說了什麼。

不冷!他不冷。

瑤光想笑,眸光柔和得要摘出水來,他說,他不冷呵。

她是陰魂,沒有人的氣息溫度,風有多寒,她便多寒;水有多凍,她便多凍,總是隨著萬物自然,飄蕩在此間,就得學會如何融入。她徘徊在這水岸,孤獨時,遠遠瞧著岸邊人家的燈火炊煙,聽著人語狗吠,聊以慰藉,卻無法太過靠近,怕身上的幽冥陰氣凍傷了生人,也怕世間陽氣傷了自己。

如今,這個解下串鈴的男子,他看見了孤獨縹緲的她,觸摸到空虛無形的身軀,她離他好近好近,不見他凍得打顫、冷得發抖,彼此都覺無比適意,好似屬於同個時空的兩個命體。

而他那副怡然寧靜的神態,讓瑤光以為,她亦是個尋常的世間女子。

「你冷?」他眉微揚,收起串鈴兒,手又負於身後。「進屋吧,我不會去擾你的,待天明,我送你回去。」他也該處理那婦人,儘速回交陰府,至於她——微微沉吟,思及魑鬼回地府後提來的消息,解開了舊的疑慮,卻延生新的懷疑。她不是無主孤魂,偏要做無主孤魂,任無數的因緣由指間溜走,莫怪這水岸,百年來不曾溺斃過一條性命。

到底,她所求為何?這正是他亟欲知曉的。

「我不冷,一點也不。一年就這麼一回中秋夜,我也想看看月娘。」雪白的面容,一對眼顯得特別烏亮,她略微緊張地順了順發,將柔軟髮絲塞至耳後。

舉頭望明月,今夜的月依首是昨夜的月,仍將是明夜的月,有何差別?!

他但笑不語,心中波瀾不起。

「文相公……」她喚著,教自己提起勇氣,生前,她不是膽小的姑娘,死後,豈能化成膽小鬼?「你、你當真不要娶妻嗎?」

聞言,他微微錯愕,發覺同她交談,常讓她的言語鼓動心胸。他搖頭又笑,「你瞧我,家徒四壁、一身寒酸,十年寒窗無人問,連年應試卻又榜上無名,我移居到這偏僻鄉壤?只求平淡過活。百無一用是書生呵……想討個媳婦兒,只怕委屈了人家。」

「不委屈、不委屈!文相公——」她心裡急,小手不由得抓住他袖角。她不要放他走,盼著這麼久,好不容易盼來了這一個人,他拿了她的串鈐兒,便是感應了她的心意,就是註定如此,要不同屬界的兩個合而為一,是這樣!一定是的!所以,她不能任他走開,而自己又得跌入靜止不前的歲月里。

那夜柏楊樹下,她將串鈴合於掌心,誠心誠意地祝禱,她不知天上的神仙、自然萬物的精魂肯不肯聽一個低微幽魂的願望,但如今,他來了,來到她身邊。他沒甩開她的掌,住她靠近,細長的眼一貫溫文。

「你別太過激動,對傷不好。」

是的。他甚至不問她因何受傷,為何倒卧在水岸旁,他什麼也不問。

這一刻,瑤光內心閃過疑慮,但也僅是閃過而已。

他不問,就是不問罷了,她不想管、不願探究原因,只在意他能否接受她。往後,她要待他很好很好,兩個互相作伴,又或者有那麽一天,她能體會什麽是人間的情和愛。

「我不激動!我、我只是有話想告訴你。」她仰頭瞧著,見他臉龐也似自己,淡淡透明,她眨了眨眼,將那昏亂的影像眨掉。

「我聽著。你說。」

有了他的鼓勵,她心倒是寧定不少,思索要以什麼方式告訴他,才能將他的恐懼降至最低。以後,她將會時常出現在他身邊,時日一久,他定會察覺她不似常人之處,現下把一切公開,也省得提心弔膽,猜測他知道後會有如何的反應。

以舌潤澤了雙唇,她吐氣如蘭,「我、我有個姊妹,前些日子,家人將她的生辰八字寫在紅紙,和著飾物和衣衫綁成包袱,結果……有個男子將它拾了去,我那姊妹,便嫁了他做妻室。」說到此,她偷偷覷他,見他微微在笑,黑眸中無絲毫訊息。

瑤光繼而又道,語音稍轉微弱,「那是……那是冥婚……後來,我、我想了很久,那夜,月光很是昏黃,我瞧著,只覺得孤單……我把身上的串鈴兒掛在柏楊樹的枝丫,告訴自己,若是有人取走串鈴兒,我便跟隨著他,就如同、如同……我那姊妹,嫁給那個男人一般地追隨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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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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