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可不可能有一天,她也記不得自己了,忘記自己的名和姓,只是固執地在這人世飄遊,如無根浮萍、風中柳絮,沒有方向亦不懂存在的目的,沒誰知道她,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會有這麼一天?

機伶伶地打顫,不是因為冷,而是驚懼。

「只求一個,我……只求一個……」她合手包住串鈴兒,垂着眼眉低低喃著,對着夜空、對着月娘、對着滿天星斗。音到風靜了,草叢裏的蟲子睡了,岸邊的蛙兒也歇息了,她才抬首,起身將一串鈴系在柏楊樹枝上。

串鈴小巧精緻,在她身上靜無聲響,就當她指尖放開它的剎那,那鈴兒隨着柏楊樹枝顫顫動搖,竟流泄出清脆的音珠。

她微征,幽幽的身魂佇立在寂夜中,下意識聆聽着那可愛的聲音,清靈靈的,有高有低又忽高忽低,她想,她是極愛這串鈴子的,不管是生前,抑或如今。

又是清冷的夜。

這一晚,豆子家十分不平靜。

不為香腸也不為臘肉,不是大聲嫂也不是小豆子,而是黑頭。

「臭黑頭,癩痢短命的,你著了魔啦?!叫叫叫,還叫不累嗎?」門咿呀地打開,大聲嫂披着上衣,對住小院裏那頭朝黑暗處猛吠的狗罵着。「吵得人不安寧,咱拿根線把狗嘴給縫了,瞧你還叫不叫?!」

「嗚唬……唬……」黑頭稍稍收斂,又似極不甘心,仍對着外頭低咆,前腳僵直,兩個銅鈴眼宜勾勾瞪着。

「啊嗚——唬唬——啊嗚——」這一聲叫得像吹法螺,一呼百諾,鄰近的狗皆有感應,登時吠聲此起彼落!聽得教人毛骨發寒。

大聲嫂猛地打個冷顫,寒毛皆豎、頭皮一陣麻冷,她咽了咽唾沫,東張西望了一番。

「好啦!別叫了,臭黑頭,你給咱進屋子裏來!走走!」她趕着它,黑頭不肯走,她只得抱住它的狗肚,費力地將他拖進屋中,門栓一落,終於清靜了。

幽暗處、闖黑莫辨的夜,樹影重重,風吹拂而過,枝丫亂顫,影子交錯起伏,這夜怪得出奇,蟲不叫蛙不嗚,螢火蟲不知飛去哪兒,就連流水也小心翼冀地滑動,滲冷的空氣是詭譎、幽異又森嚴的。

靜謐之中,細碎的聲音在虛無中響起。

「文爺,您瞧見了,便是那個嗓門特大的潑婦,瞧瞧,連養出來的畜生吠聲也特響亮。」那音調一轉,又無奈又氣憤,「生死簿上明寫着今年五月得拘提她的魂魄,現下都過去三個多月啦,她還好生生活着,這事主子尚未知悉,若傳開來,咱與底下小鬼都甭活了。」人「甭活」少條命,鬼「甭活」則魂飛魄散。

「為何難以拘提?這差事你與馬大哥當了許久,還不曾有過失誤。」隨着略微低沉的男性嗓音,兩個身影由無轉為具體,從黑暗處走來。說話的人一身樸素白衫,面容清俊,眉眼爾雅細長,另一位有人的軀體,頂着卻是牛頭。

那牛頭急急又說:「唉,提老馬做啥兒?連無常兄弟也吃了虧。一開始,咱按著上頭命令派小鬼來提她的魂魄,那潑婦可厲害了,揚言要油炸小鬼,還滾了一鍋火燙的油恭候着,嚇得小鬼們連爬帶滾地逃回。」

這事盡丟臉,簡直顏面無光,他撇了撇碩大的唇,勉強道:「咱與老馬聽了,真真火冒三丈,兩人親自上陣要瞧對方是啥兒三頭六臂。她合該要溺斃於河水中,那日,咱引着她到河邊,老馬拽著鐵鏈候着,眼見就要大功告成,卻無頭無腦一陣犬吠,不只一隻,而是成群結隊,這方圓幾里的狗全聚集了,那潑婦天不怕地不怕,回頭又是霹靂連環罵,雙腳原要往河走,卻忙着趕狗,等狗散了,她也累了,回家倒頭便睡。唉唉……」他皺眼,額頭登時怖滿紋路,其實內心挺慶幸她把狗群趕走,要不,頭可真疼了。不過這丟臉事,他是抵死不會道出的。

「無常兄弟聽說更凄慘,老黑變成一根木頭,想絆倒她,讓她摔入水中淹死,卻讓她一腳踢飛出去,末了,她還將他拾了來,準備劈開當柴燒。而老白趁著那潑婦到河中拾螺時,化身為一粒特肥的螺,打算等她來拾,再教她腳步打滑上不了岸。可打算歸打算,事前也想得周到,但每每到得緊要關頭,那潑婦如有神助,總能化險為夷,結果老白真被她抬了去,差些入了油鍋,炒成三杯螺肉。」

白衫男子嘴角有一抹笑,事態雖說嚴重,聽了過程,禁不住要笑。

「這可……希罕了。」他斟酌字句,不想傷了牛頭兄的尊嚴,畢竟,教一個拙婦整成如此,是件挺不光彩的事。他很難想像平時嚴肅的牛馬兩位以及無常兄弟驚慌失措的神情,暗暗思忖著,對這位大聲嫂的興味不由得濃了些。

「文爺,您別儘是笑,可得為大局想想法子。主子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現下,她活跳跳的,不只活過五更天,還多活三個多月,唉唉……這事可難辦了。」他哀聲嘆氣的模樣丑得「沉魚落雁」、無誰能出其右。

「牛兄別急。」他踏在岸邊,幽明的目光由大聲嫂家的院落掃向鄰近人家,視線默默移動,然後默默地調向河面,安穩地扯唇,「這事先交由小弟琢磨,該如何,我會想個法子。」

牛頭聞言大喜,心中大石算是卸下一半。

「文爺肯出面那是最好不過,兄弟們欠您一份恩情。」他對他抱了抱拳,精神一振,「咱等靜候佳音。」道完,他轉入方才來處,黑暗模糊了身影,融入夜色當中。

天地中,唯留白影靜靜佇立,他鼻翼微動,輕嗅着周圍空氣,自然的花香草腥,樹木與土壤的味道,有生人的氣息,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

他雙目抬起,在黑幕中望向遠處山林,知道有許多修行之體住隱其中,如此虔心修道,但求位列仙班,只要他們不擾生人、不壞天理輪迥,他是無權多管的。

雙手負於身後,風揚着他未扎束頭、披散於肩的黑髮,總覺得某處不對勁兒,卻抓不出問題所在。

以往,千年的時空,他不普有過這樣不確定的感受,內心暗暗低笑,想像自己若也教那婦人整垮,那狀況肯定好笑至極。

淡淡凝神,眉忽而一揚,半合的雙眸陡睜,因耳際捕捉的一淙鈴音,隨風清脆譜曲,如團團的冰珠擊地,相互撞擊,盪在這幽幽然的夜。

頎長身形翩然半旋,已移形換位,他來到臨水生長的柏楊樹下,頭朝鈴音乍現的地方望去,見一串鈴兒掛在枝丫,顫顫地動、輕輕地擺着,像姑娘家的酒窩。

不似人間有,更非天上來,音中有魂有魄,彷佛自有生命,正喃着什麼。端詳著、傾聽着,終於,伸手解下那串引他興趣的鈴子。

他能知天地、識破古今,卻不知姻緣從此而生。

入秋,夜總是冷清。

她來到柏楊樹下,有些不可思議地瞧著,原系著串鈴的樹丫空蕩蕩的。原來並非錯覺。

昨夜她彷佛聽到鈴音,由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潛心感應時,卻又靜寂無波,以為是心頭擱了這件事兒,便無時無刻不着想。

可如今,她的串鈴呢?到底在哪兒?又為何人取走?

正自思索,一隻老狗來到身邊,張嘴扯着她的裙擺。

「黑頭,你這是做什麽?」她笑問,彎身想救回自個兒的裙布。唉,連狗都咬得住她,瞧來,她身上的「人氣」是愈來愈重了,變得人不人、鬼非鬼。

「放嘴啦!我想事情,你別鬧。」

黑頭還是固執地咬住,想將她往小院方向拖行。

「你到底——」她話猛地截斷,看見四個尖耳大肚的低層靈正躍過大聲嫂家的院牆,「糟,是魑魅魍魎。」她一驚,身形飄然而去,移動時形體顯得透明。

「噓……」她朝黑頭比個噤聲的手勢,怕打草驚蛇,因小鬼中就屬魑魅魍魎最難纏,他們是有名的各自肚腸,靈層甚低,向來聽命他人,容易受驅使,害人的招數層出不窮,只問結果,不擇手段;但若控制得宜,又能成為得力的幫手。

她與黑頭伏在窗下窺視,大聲嫂和豆子睡得正香,屋內屋外均是漆黑一片。

四小鬼不交一語,入了屋便分頭行動,一隻倒光廚房大水缸的水,一隻倒光臉盆裹的水,一隻放掉院外儲水槽的水,一隻則把屋中所有茶壺的茶水全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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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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