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墨蓁被包圍的時候,天已擦黑,大帳里點了燭火,她正坐在案前拿了一份軍報來,看一個字打一個哈欠,偶有不認識的字,便探過頭去問自己帶來的參將。

墨蓁身邊的參將,原本跟她身邊許多人一樣,也不是個識字的,只是跟墨蓁久了,從第一次被問了一個字而答不出來被墨蓁惱羞成怒打了二十軍棍之後,硬是將一本千字文給背下來了。

墨蓁有了現成的師爺,在識字一途上就越發的朽木不可雕。

此時墨蓁正指著一個字問她的師爺,大帳外許許多多的影子閃過,不消多時便在帳子外為了一個圈,接著大帳被掀開,有人氣勢洶洶大步走進來,身後跟著一隊士兵,扭綁著另一批人。

她跟她的參將抬起頭來,仔細一看,那些被綁的原是她親兵。

參將面不改色。

想是跟她久了,大風大浪過來的,比這厲害的見得多了,也沒什麼好驚慌的。就只是一雙眼角微微上挑,似有點漫不經心的看了為首一人一眼,就繼續將那個字給墨蓁講解清楚,末了還不滿的抱怨:「將軍,您再這麼不學無術,屬下也懶得再教你了。」

許多人都是跟墨蓁一起生死關頭過來的,說話也沒有那麼顧忌,墨蓁不凶的時候,不少人都敢給她臉子看,哪怕是當著外人的面,墨蓁雖然才接任四衛不久,但很多人都清楚這一點。

墨蓁也不生氣,摸摸鼻子,一派理所當然的道:「我學那麼多做什麼?我要是學會了,你們就得走人了。」

然後才將手中軍報往旁邊一摞,笑意吟吟的抬起頭,掃了她被綁的親兵一眼,目光落到為首一人身上,作驚疑狀:「柳統領,你這麼興師動眾的,是想做什麼?」

參將恭敬的站在一邊,瞄了那柳統領一眼,眼角微翹,唇角微勾,怒斥道:「此處是將軍議事重地,柳統領不經通報,就這麼擅自闖進來,還帶了這麼多人……」他也望被綁的親兵身上掃了一眼,慢吞吞的道,「怕是不好吧?」

他長相普通,放在人群里都是不顯眼的那一種,柳統領本來也不在意他,全心思放在墨蓁身上,此刻被他這一眼竟莫名掃出冷汗來,反應過來后又微微一驚。

這參將是墨蓁身邊的,他見過不少次,墨蓁不在的時候,大部分的事都是他處理,交道打多了,對他性子也有幾分了解。謹小慎微,心思慎密,倒也挺溫和的。

卻與剛才的那感覺不同。

他心中存疑,再定眼看過去,卻發現那參將安安分分的站在那兒,低著頭很是恭謹。他想自己應該是眼花了,或者是今天這事兒太刺激也太危險,他精神高度緊張所致。

他努力平復心緒,冷冷一笑:「我這已經進來了,總不能再出去罷?」他目光落到墨蓁臉上,「將軍這話問得好。我都已經這樣了,要做什麼難道將軍還看不出來?」

墨蓁一手托著下巴,另一手食指有一下沒一下的在案上敲著,點頭道:「該是能看出來的。吶,柳統領,你綁了我的人,是想造我的反?還是,」她語氣一頓,沉而迫人的繼續,「想造陛下的反?」

最後一個字出來,她目光一變,周身凌厲之氣呼嘯著朝柳統領逼迫而去。

柳統領受不住,竟生生被她逼得後退一步,額頭上冒出冷汗。

那參將不知何時已經蹲到了墨蓁身邊,小心提醒:「這兩個沒什麼區別吧?」

墨蓁沒搭理他,手卻抬起來,將他的臉給別到了一邊去。

墨蓁戰名太盛,加上自接管四衛以來,又曾大開過一次殺戒,恩威甚重,柳統領平日在她面前,那是大氣都不敢喘,今夜來圍她,本就是喝了壯膽酒,進來的時候雖大步流星,站定時卻微微打顫。

此刻被她一逼,原本的膽氣兒頃刻間蕩然無存,在她目光下幾欲遁逃,後來一想到外面已經被他控制,這裡裡外外都是他的人,墨蓁又是孤身一個,頂多再算上那個參將,這兩人縱然武功再高,還能敵得過外面數千士卒?

這麼一想,他又站直了一些,牙齒卻仍忍不住打顫:「說的……是。這兩個又有什麼區別。不過有個錯兒得糾正一下,所謂造反,也要敗了才算是造反,是亂臣賊子,若是應了,可不能就這麼說了。」

「是啊。」墨蓁淡淡道,「若是贏了,史書上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所謂的亂臣賊子,也就成了從龍功臣。」

她這一說,柳統領似乎也想起了成功之後從龍功臣的待遇與榮耀,不禁有點得意忘形,陡一聽墨蓁問:「只是我想知道,所謂從龍功臣,從的是哪家的龍,功的是誰人的臣?」

旁邊參將別過臉,偷偷地笑了下。

墨蓁瞥他一眼。

從的是小太子的龍,墨蓁負責搞死他,功的是慕王殿下的臣,她就說動南喬慕一塊搞死他。

柳統領得意洋洋的道:「當然是……」很快又警醒過來,冷笑道,「將軍與其操心這個,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將軍也不必往後面看了,如今這裡裡外外將軍的人全部都被我控制了。」

「柳統領有備而來啊。」墨蓁淡淡一笑。

這柳統領是她自接管四衛以來最安分的一個,平日里對她恭恭敬敬唯唯諾諾的,心裡卻憋著最多的壞水。

她慢條斯理的站起身,很隨意的模樣,柳統領卻又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參將顛顛過去,伸出手遞到她跟前,她懶洋洋的看了,很給面子的扶著他的手走了兩步。

柳統領一直注意著她的動作,自進賬以後,手就一直按在腰間佩刀上從沒離開過,此刻抓著刀柄的手更是緊了幾分。

墨太後走了兩步就停下了,笑眯眯的看著柳統領:「既是有備而來,想必統領這會兒,是要來取我性命了?」

柳統領倒是想直接砍了她,免得夜長夢多,可上頭的命令下來,只說不許傷害墨蓁一分一毫,看管住便可。他雖然不解,卻也不敢違抗命令,是以眼下只得憋著一口氣,一揮手,對身後的命令道:「將他們兩個給綁了!」

……

墨蓁被人要叫囂著要綁了的時候,太后在宮中的宴會剛剛開始。

不僅皇帝和皇後來了,便是南喬慕也被太后強硬的請進了宮,陪同的是蕭芣。

這宴席設在榭水台,僅一條路直通台上,其他三側環水,此時這個季節,別說開的正好的荷花了,便是衰敗的都沒了,水裡就放了蓮花燈,看著也光亮。

赴宴的人少,加上太后籠統就五個,先帝是獨子,也只活了三個兒子,如今就來了兩個。南喬淵那裡,據說太后是想請他的,因著怕他在外面鬧出什麼亂子來不好收拾,可帖子送去的時候,三殿下推說身體不適,無法赴宴。

宴席開始沒多久,太后先說了一些場面話,大意是培養母子感情,莫為前朝的事傷了和氣之類的,又喝了兩杯酒,接著便是舞女樂伎出場,皇帝始終掛著一抹淡淡的笑,目光落在那些舞女身上,好似在專心致志的看舞,又好像在出神。

皇后坐在他身側,捏著杯酒慢慢的抿著,抿了許久,那酒也只下去一點兒,她臉色有點白,手微微的顫抖著,看一眼太后,再看一眼皇帝,垂下目光不知道在想什麼。

下面坐著南喬慕和蕭芣。

南喬慕的目光也一直落在那些舞女身上,但卻沒有看舞,臉色凝重,眼底幽深,一杯接著一杯的喝酒,蕭芣在他旁邊勸著:「王爺且少喝一點兒,別喝醉了。」

說著就要將他手裡的酒杯拿過來,南喬慕看似什麼都沒聽到,她的手伸過去的時候卻微微一讓,錯開了她的指尖。

蕭芣的手頓在半空。

良久,她才慢慢的收回來,理了下耳邊鬢髮,抿唇一笑,眼底卻寒冷一片。

在場最正常的莫過於太后了,她今日精神頭不錯,頻頻向皇帝敬酒,只是她年紀大了,杯中的酒便以參湯代替。有一隊宮人魚貫而入,繞過舞女走到各位主子席前,手裡無一例外的端著銀壺,壺裡是宮中藏酒。

皇帝面前的杯子很快就被斟滿了,他卻沒有打算喝的意願,太后瞥了一眼,突然舉杯笑道:「哀家竟皇帝一杯。」

皇帝的目光終於從舞女身上收了回來,看了一眼面前的酒,對太后笑道:「母后莫怪。朕身體一向不好,太醫交代了不可過多飲酒,這今日喝的已經不少……」

按說剩下沒說出來的話意思誰都明白,太后卻道:「這是宮中藏酒,有補氣的功效,皇帝便是飲了也是無妨。難道母后的酒,皇帝也不接嗎?」

皇帝從容道:「母后說的哪裡話?不過是一杯酒的事兒,朕喝了也就是了。」說著端起酒杯就要喝,皇后突然攔下他的手,將他手中的酒杯拿過來,白著臉對太后淺笑道:「母后,陛下身體確實不好,不如這杯酒,就讓臣妾替陛下喝了吧。」

說一句話的功夫,她額上鬢髮竟微微濕透,也不知是夜間氣溫低又是三面臨水的緣故,還是因為其他。

太后臉色微變:「皇后……」

皇后深吸口氣,正待一飲而盡,皇帝卻按住了她的手,她胸腔里一顆心顫巍巍的跳,抹了口脂的唇上,也透出幾分蒼白來。

她轉頭去看皇帝。

皇帝對她一笑,又將酒杯拿了回來,淡淡道:「沒事,一杯酒而已。母后,還是讓朕來敬您。」

太后隱隱鬆了口氣,擠出笑臉:「好……」

笑臉才擠到一半,就驀地僵住,南喬慕早已長身立起,大步走到皇帝席前,以一種很是大不敬的動作將皇帝欲飲的酒杯奪了過來,很乾脆的一飲而盡。

太后臉色大變:「慕兒!」

蕭芣也驚慌站起身,臉色一瞬間蒼白。

皇后亦是被他的動作嚇的臉色更白了。

皇帝眼中閃爍著淡淡的笑意,似笑非笑的看著這個搶了他酒喝的弟弟。

南喬慕喝完之後,隨手將杯子一放,大步回去,很隨性的坐下,道:「既然皇兄身體不好,還是別多喝的好。這杯酒,臣弟替了。」

皇帝無視太后和蕭芣蒼白的臉色,先是拍了拍皇后的手,略作安撫,才欣慰的看著南喬慕道:「二弟有心了。」

二殿下臉色更淡了:「無妨,這是臣弟該做的。」

太后早已怔在了座位上,瞪著南喬慕渾身哆嗦著,蕭芣也顫抖的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碰著他衣袖,結結巴巴的小聲問:「王爺,您……您沒事吧……」

南喬慕不耐煩的瞥她一眼:「我能有什麼事?」

皇帝含笑看著太后說著,說了好幾句都沒有聽到太后應答,便揚聲喚了幾句:「母后?母后?……」

太后渾身一顫,猛地轉頭盯著他。

皇帝微笑問道:「母后,您怎麼了?朕同您說話也不應……」

太后怔了一會兒,好似離了魂兒,突然從座上跳起來,驚慌大叫,身後的嬤嬤嚇的連忙去扶她,卻被她推開。太后慌亂的朝南喬慕奔過去,抓住他的手驚慌失措的問:「慕兒,慕兒,你有沒有事,你有沒有事啊……」

皇帝坐在上首,淡淡笑看著,蕭芣眼尖,發覺他眼底一抹嘲諷的笑意,心覺不好,急忙去拉太后的手:「母后,您冷靜一點兒,王爺好好的呢,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吃壞東西了……」

這是想為太后的失態尋一個借口,雖然這借口聽起來有點荒謬,太后卻不理她,依舊抓著南喬慕的手,問他有沒有事,還要他將剛才喝的酒給吐出來,最後竟快急哭了。

南喬慕原本安安穩穩的坐著,太后將他晃來晃去也沒什麼反應,此刻卻忍不住動了怒氣,垂在席下的手握緊成拳,牙關咬得死緊,一字一句道:「母后!」

太后一呆,眼角仍掛著淚,茫然的抬頭看他。

皇帝依舊坐的好好的,底下一隻手卻抓著皇后的手,皇后整個人都在顫抖,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才勉強鎮定了一點。

皇帝笑道:「母后,您這是怎麼了?二弟這不是好好的嗎?做什麼要將剛才的酒水吐出來?」

太後繼續茫然的轉頭看他。

皇帝作不解狀,捏著那酒杯上下看了看,「莫非這酒中有什麼問題?」

呈給皇帝的酒能有什麼問題,還不是下毒?

那酒水中也的確被下了毒。

毒酒是給皇帝的,卻被她兒子給喝了,那毒性劇烈,飲下之後不消多時便會斃命,且無藥可救。

一想到這個,太后就發了狂一般撲向皇帝:「你還我兒子命來!還我兒子命來……」

卻被南喬慕給攔住了:「母后!」

皇帝笑道:「母后急什麼?難道這裡面還真的被下了毒?」他隨手執起銀壺,往自己酒杯中倒了杯酒,然後端起來喝了,道:「似乎沒什麼不一樣的。」

太后愣在那裡。

南喬慕放開手,淡淡道:「皇兄剛才要喝,也不是作假的。這酒真有毒,皇兄是決計不會碰的。母后,您失態了。」

太后依舊愣著,蕭芣卻出了一身冷汗,她看看太后,看看皇帝,再看看南喬慕,不自覺已將手中帕子攪成一團。

皇帝淡淡一笑:「二弟,僅僅是失態嗎?」

南喬慕閉了下眼,聲音裡帶著幾分祈求:「皇兄?」

場中歌舞早已停下,樂聲已止,舞女樂伎正瑟瑟的躲在角落裡,渾身發抖,心知今日里有大事發生,還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的事,只恨不得將耳朵捂上的好。

皇帝依舊把玩著那酒杯,漫不經心的道:「若是真有人敢在朕的酒里下毒,朕少不得要將這件事查個清楚,這謀害一國之君,罪同謀反,若不處置了,朕心難安。」

南喬慕悠悠嘆了口氣,坐了下去。

太后卻已經清醒過來,她已經明白了,她兒子並沒有中毒,她戒備的看著皇帝:「你早就知道酒里有毒?」

她這是徹底撕破臉面了。

「母后說的這是什麼話?」皇帝微笑道。

太后冷哼一聲:「那你想必也知道,哀家今晚是要做些什麼了?」

她突然一把推翻面前席案,發出好大一聲響,杯盞瓷碟應聲落地,碎了一地,通向榭水台的唯一一條道路上,突然衝上來許多人,戴甲佩劍,將所有人團團包圍,三面水岸上,更是出現無數弓箭手。

徐國公大笑著走到太後身邊,先對她行了一禮,然後看著皇帝哼哼一笑,裝模作樣的一拜:「老臣拜見陛下。」

南喬慕突然閉上眼,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別人聽不見,蕭芣卻是聽見了,於是心跳更加厲害,卻白著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皇帝卻沒有絲毫意外,很從容的笑著道:「讓朕來猜猜母后和徐國公是想做什麼?」他沉吟了一會兒,「逼宮?謀反?弒君?纂位?還是這些都有?朕瞧母后這架勢,該是全都有了?」

太后冷冷一笑:「原來皇帝心中清楚?皇帝倒也是淡定,這時候了還能面不改色?不愧是在皇位上坐過的人!」

她轉頭看向皇后,見她白著臉卻依舊坐在那兒,怒道:「你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來?」

皇后卻往皇帝身邊挨了挨,低著頭不說話,皇帝握著她的手,低聲道:「別怕。」

皇后輕輕點了點頭。

太后見狀冷笑:「怎麼?這時候來表現你們兩個的夫妻情深了?這是打算同生共死共患難了?」

徐國公對這個女兒還是有幾分疼愛的,當下急道:「女兒啊,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過來?」

皇后抬頭看著他,輕聲勸道:「爹爹,您收手吧,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徐國公還沒開口,太后就已經道:「你這是後悔了?不忍心了?你別忘了今日的事也有你的一份兒!收手?你以為他會放了你?你忘了他這些年是怎麼對你的嗎?」

皇后別開頭,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你……」

太后剛想接著怒罵,皇帝已站起來,擋在皇後身前道:「母后,皇后膽子小,您也是知道的,就別嚇唬她了。」

「嚇唬?」太后冷哼,「你以為今日哀家是在嚇唬你?實話告訴你,這宮城各處,早就被哀家的人給控制了,你的心腹全部被制,就是墨蓁,如今都在哀家手裡,已經沒有人能夠救你了。」

一提起墨蓁,南喬慕一直緊閉的眼霍然睜開,驚呼出聲:「母后!」

太后怒而轉頭:「你閉嘴!」見他臉上有怒色,怕他生事,只好說了一句,「她現在好好的!沒什麼事!」

南喬慕鬆了口氣。

蕭芣見他如此,幾乎咬碎了一口白牙。

皇帝表情卻始終如一,便是聽了太后的話,依舊在笑:「母后就這麼恨不得殺了朕?」

太后咬著牙道:「哀家每一日都恨不得殺了你!」

她面容扭曲,一字一句道:「若不是有你的存在,現在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便是慕兒!那位子原本就該是他的!是你搶走了!你搶走了他的一切,還搶的心安理得,慕兒才是那個天生就該高高在上的人,卻每日里都要對你卑躬屈膝下跪叩首!就連哀家,就算貴為太后,貴為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也不得不看你的臉色行事!你教哀家如何不恨你!」

饒是已有準備,皇帝目光仍是黯淡了一下,這畢竟是他叫了這麼多年母親的人,曾將他養大,雖然宮中盛傳他的生身母親便是由她害死,可畢竟是沒有印象的事,他是從心底里將這個人當做他的母親。

他一直都知道太后對於當年他做了太子一事耿耿於懷,懷恨在心,於是即位后,所有能夠遷就的,他都遷就過,便是二弟,雖然忌諱他,這麼多年卻也沒有真正動過他手中的勢力,對太后更是孝敬有加,他以為他叫她一聲母后,這個被叫了母后的人就算再偏心,總該是將他當做兒子的,既是母子,哪有隔夜仇,只要他姿態放低一點,總有一天能將兩人之間的怨怪給化解了。

哪知道,她眼裡的兒子,永遠都只有南喬慕一個,他做的再好,也不得她的意。

她說若沒有他的存在,今日的一切就該是南喬慕的,卻又為何不想想,若是當初沒了他,她要如何換得先帝看顧?先帝多年無子,好不容易有個宮人懷了孕,雖則身份低賤,總歸是他的第一個兒子,若是沒了,先帝本就對她不喜,最後怕要生厭。

拿他換來的看顧,以及寵幸,最後卻說了一句「若是沒有你……」

若是沒有他,東宮之內傅氏一人坐大,若她遲遲不孕,先帝登基之後,皇后這位子也輪不到她來做!

他一瞬間心酸悲憤愁苦難言,下一瞬就恢復如常,依舊淡笑道:「母后說的是,若是沒有朕,想必今日坐在這帝位上,便該是二弟了。」

南喬慕雙唇蠕動一下,似是想對皇帝說些什麼,最後卻閉了眼。

事已成定局,無可挽回,他母后已經瘋了,他再怎麼說,他也是不信的。

他也沒想到母後會這麼瘋狂,這事兒竟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透露給他,他本就覺得今日這場宴會奇怪,卻抵不過母后還是來了,一進入榭水台,他就發覺了不對勁,心裏面隱隱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他從來沒想過要當這勞什子的皇帝,至少是在皇兄即位之後。他承認他有皇家的血脈,本能的就對那個位子蠢蠢欲動,但他至少還有自己的底線,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看著那位子,想著是和他的父皇一樣,做個明君,而不是像如今這般,像他皇兄說的那樣,逼宮,謀反,弒君,纂位,成為亂臣賊子,為後世而不恥。

他也從來沒有覺得皇兄搶了他的東西,只因他從未向他母后那般執拗的認為,那帝位天生就是屬於他的。父皇曾評判說他性子憂軟,他也知道,他某些時候遠遠不及皇兄來的理智冷靜,殺伐果決。

他不像他的皇兄,自幼喪母,被人過繼到膝下,卻因著他的到來而備受冷落,十幾年隱忍不發,他也不像他的皇兄,在他懵懂而不知世事的年紀里,皇兄早已在皇宮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看透世間炎涼,嘗盡人生冷暖,將他這輩子從未體驗過的滋味嘗了個遍,由此多年來性子冷清,某些時候甚至不近人情。

他曾問過墨蓁,為何三個人里跟他最交好,往往護著的卻永遠都是皇兄。

墨蓁那時道:「你們兩個,一個有娘,一個有爹,什麼都不缺,被人欺負了也有人告狀,我也要大哥有個我,日後誰欺負了他,我就替大哥欺負回去。」

於是她掙了那一身軍功,將女兒家最美好的年華給了殺戮和鮮血,看那戰場硝煙衝天而起,白骨累累屍積成山,終於成了當初大皇子麾下最強大的助力。

他又嘆了口氣,身體微微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不動了。

皇帝看著太后,照舊是從容不迫的笑意,「那母后,現在是要殺了朕嗎?」

太后冷笑。

皇帝突然咳嗽了兩聲,皇后擔心的站起身體:「陛下?」

皇帝擺手示意他無事,又低喘了兩下,看著太后問道:「朕有一事想問問母后,還請母后誠實相告。」

太后如今志得意滿,早已不將他放在眼裡,昂著頭倨傲道:「你說。」

皇帝慢慢的開了口:「當初朕遇刺受傷,湯藥不斷,本來,時間久了,身體該大好的……」剩下的話,他在唇邊咀嚼幾次,終究還是沒敢問出來。

太后卻知道他要問什麼,冷笑一聲道:「你那每日不斷的湯藥里,的確被哀家做了手腳,便是你遇刺,也是哀家一手策劃!」

皇帝閉了下眼。

南喬慕放在席上的手指一顫,眼睛慢慢睜開,不可置信的看著太后。

皇后卻是驚嚇的一把抓住了皇帝的袖袍:「陛下!您……」她轉頭看著太后,艱難的問:「母后,您怎能這般……狠心?」

「狠心?」太后冷笑道,「哀家只恨自己不夠狠心!想著徐徐圖之,沒一把毒死了他!結果叫墨蓁那賤人……那賤人……若是沒有她插手,皇帝早就病重不治身亡了!」

「然後呢?」皇后垂淚問道,「然後是不是臣妾的那孩兒突然間意外身亡,然後陛下膝下所有子嗣都亡了,您便好順理成章的叫您兒子登上帝位,做那萬世千秋九五之尊了?」

太后原本存的便是這個心思,只是這話卻不能說,皇帝其他的自私還好,太子怎能?她怒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那是哀家嫡親的孫兒,哀家怎會害他?」

「嫡親的孫兒?」皇后慘笑一聲,卻沒有再說些什麼,只是別過頭去,眼淚卻忍不住流了下來,身子搖搖欲墜,皇帝扶她坐下,安撫道:「沒事,別傷心。」

太后心中有點打突,卻強裝鎮定的對她道:「你是要站在皇帝那一邊兒了嗎?現在是不是為時已晚?」見皇后不動,怒笑道:「好好好。」她一連道了三個好,「既然這樣,那哀家就送你和皇帝一起歸西!」

徐國公大驚,上前一步道:「太后不可!」

太后看著他道:「哥哥怎不看看自己對女兒,哀家好話說盡,她卻死不悔改!」

一直沉默不語的南喬慕終於忍不住開了口,怒叱一聲道:「死不悔改的是母后您!」

他被這一連串的事情刺激的全身無力,卻掙扎著要站起來,蕭芣木木的要去扶他,被他一把甩開,蕭芣摔倒在椅子上,額頭不小心磕上椅把,青了一塊,她卻不覺得痛。

太後轉頭看著他,臉上有喜色,甚至上前一步握著他的手對他道:「慕兒,你且別管,這些事你都不願做,母后替你做了,你只等著接受便是。」

南喬慕忍無可忍,一下子拂開她的手。

太后一愣。

他已怒斥道:「母后!您夠了!收手吧!現在還來得及!」

太后卻道:「慕兒,你是不是魔怔了?」她笑道,「母後為什麼要收手?母后這是替你拿回原本就屬於你的東西啊。只要他死了,你就是皇帝了,這天下都是你的,你不高興嗎……你是不是怨母后自作主張,沒有經過你同意?母後知道這樣做不對,可是慕兒,母后真的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南喬慕忍不住後退一步,怒道,「究竟是為了我好,還是為了母后你自己的私心?兒臣從來沒說過要那勞什子的皇位,誰願意坐誰就去坐好了。您何必這樣……您若真為了我好,怎麼連我的意願都不管?其實您自己心裡清楚,您這樣做根本就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您自己!」

太后不防他會這麼說,臉色一下子煞白了,怔怔的道:「慕兒你是不是害怕,所以才這麼說?你別怕,母后護著你,沒有人能傷害你的……」她已是魔怔了,「你別怕,母後會將所有屬於你的東西都給你拿回來的,你等著,你等著……」

南喬慕一手抓住她:「母后!」

太后卻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掙脫了他,往前走幾步,面對皇帝。

皇帝一直冷眼旁觀他們母子二人,此刻太后將目光對上他,他也是漫不經心的樣子,太后頻頻冷笑,「你就是再淡定,也淡定不了多少時候了!哀家現在就送你歸西!去地下見你那個薄情寡性的父皇!哀家要叫他看看,他當初不肯給慕兒的皇位,如今哀家已經替慕兒奪回來了!」

她神色狠厲到了扭曲的地步,看著很是瘮人,不待南喬慕上前阻止她足以致死的行為,她已一揮手,頓時無數兵卒拔出長劍,朝皇帝慢慢逼去。

寡人承認寡人今天偷懶了,乃們懲罰寡人吧,寡人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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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非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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