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這一箭，帶走的，不僅僅是一條性命，還有，所有的喧囂，彷彿具有莫大的，令人為之深深畏懼戰慄的魔力。

原本充斥了濃烈肅殺的戾氣，交織著悲憤、暴怒與仇恨，即將爆發一場激烈血腥殺戮的交戰之地，突然之間，靜得像是亘古荒蕪的曠野。只剩下，風吹過的聲音。

這少年，是方家寨的人！於名揚的瞳孔驀然緊縮，他還記得，這少年，應該是叫方林。當然，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少年竟然能夠瞞過自己的耳目，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輕鬆寫意地射殺一名幫眾，而自己，卻是絲毫沒能察覺防範。

這代表著什麼？

隔空望過去，對上那少年平淡冷漠的眼神，無由地，於名揚身上的汗毛，唰地豎了起來，就像是，遇見了無比兇殘危險的猛獸。

於名揚很想大聲疾呼，喝叫幫眾蜂擁齊上，亂刀砍殺這神秘而恐怖的少年，但是在那少年幽深黑眸的俯視下，他卻駭然發覺，自己如同身處噩夢之中，連張嘴都無法辦到，只能眼睜睜地瞧著那少年，步下岩石，一步一步，平靜地走過來。

雖然身體無法動彈，但於名揚很清楚，其實這並非有形之力的壓迫，而是來自心靈上的無形禁錮，是因為對方的氣機鎖定了自己，讓自己感到了極度的恐懼，下意識地不敢興起反抗的念頭。

擁有這種強大實力的人，絕對是步入了先天之境的超級強者。

方家寨中，怎麼可能會有先天強者存在，而且，還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於名揚的心中，充滿了不可置信。

在千百道有如凝固了的視線中，方林一步一步，走到於名揚面前，看著他，淡淡地問道：「你不管是非對錯，無視道義情理，將我方家寨族人視作可以生殺予奪的對象，是因為，你認為自己是強大的一方，可以理所當然地凌駕於弱小者一方之上，對不對？」

於名揚忽然發覺自己又能開口了，心中掙扎半響，覺得說老實話可能會好一點，艱難地吐出一個字來：「對。」

「很好。」方林點點頭，說道：「那麼，我比你強大，殺你，也就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了，是不是？」

於名揚恐懼至極地瞪大了雙眼，他想說不是，很想高聲哀求饒命，但他已經沒有了這個機會，一縷指風，輕易地，就在他的額頭上爆出了一個深深的血洞。

方林回身，掃視金龍幫幫眾，淡然道：「你們的舵主已經死了，現在，誰能作主？」

所有金龍幫幫眾的目光，直刷刷地射向趙海。兩百來個刀尖喋血，久經兇殺陣仗的江湖好漢，此刻在一個少年面前，便如一群溫馴的綿羊，瞧起來頗有些滑稽，更有些不可思議。但正因為這些人闖蕩江湖多年，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路，深悉江湖風波險惡，今天撞正大板碰上了惹不起的先天強者，自是不敢滋生出不切實際的想法，只求相安無事。

硬著頭皮邁前兩步，趙海只覺口中苦得就像是被人捏住鼻子，硬灌進了十七八碗黃蓮湯，乾咳了好幾聲，才總算擠出了話來：「我……呃，在下是金龍幫山陽分舵的副舵主趙海，敢問方少俠有何吩咐？」

「你叫趙海？」方林瞧了他一眼，說道：「先把我的族人放了罷。」

「是，是。」趙海連聲應是，不等他下令，負責看押的金龍幫幫眾早利索地解開了人質們的縛束，又小心翼翼地退遠去。

方林望住那些族人，說道：「你們回寨去吧，告訴我爹我娘，我得出一趟遠門。」

族人們眼神中充滿了感激，同時還有些複雜，注視了方林片刻，誰也沒有說什麼，默默相攜向寨子走去。行出不遠，左足殘疾，一瘸一瘸走在最後面的方強忽然回過頭來，聲音嘶啞地說道：「謝謝。」

方林淡淡地笑了笑。方強和方守仁，這對祖孫以往讓他十分厭惡，但在這次危難中的表現，卻令他覺得非常意外，看來，每個人確實都有其另一面。

寨門，已然打開，目送族人們進入寨中，與疾奔而至的親人相擁喜泣，方林的心中，泛起一股難言的滋味。

寨門還大開著，很多人站在門內門外張望，似在等待方林。但方林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了。

在方林最終作出出手決定的時候，這個結果就已然註定。即使，還有父母在寨子里等著他，他也無法回去了，就算再踏進那道寨門，亦只是徒添離別時的悲哀傷痛。

方家寨的危機，今天只是暫時解除，接下來，是更大的危機。方林將只能一個人，去迎斗整個金龍幫，沒有人能夠幫助他。

方林回頭，喚道：「趙海。」

趙副舵主打了一個激靈，忙大聲道：「在下在，方少俠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金龍幫的總部在什麼地方？怎麼走？」方林問道。

趙副舵主答得飛快，且不失詳細：「敝幫總部在洛水城，從這裡出發，一路向東，要經過靖州、安州、平州、洛州四州，距此地有一千八百餘里。」

「途經四州，一千八百里？」方林微微皺起了眉，自己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數十裡外的山陽縣城，再沒有任何的地域概念，恐怕這一路，還是要找個帶路的人來得便捷。沉吟稍頃，說道：「好，你帶我去。另外，通知金龍幫幫主，就說，我要獨挑金龍幫。」

獨挑金龍幫？一個人，去挑戰幫眾數萬高手如雲的金龍幫？

趙副舵主覺得自己肯定是聽錯了，憤憤地詛咒已然變得冰冷的於名揚，全是這個該死的傢伙惹出來的禍，害得自己驚嚇過度，連耳朵都因此出了毛病。

方林揚揚眉道：「怎麼，你不情願帶路？」

「不是，不是，在下情願，情願，心甘情願。」趙副舵主又打了一個哆嗦，忙不迭地應聲，肚裡哀嘆今天出門沒翻皇曆，頭頂煞星高照。

方林獨挑金龍幫，無疑是天下僅此一家別無分號的矚目壯舉，或者更貼切地說是愚不可及、瘋狂之致的送死之舉，其用意，趙海亦是心知肚明，無非就是保全方家寨。只要挑戰的風聲傳了出去，在方林未敗未死之前，金龍幫為了顏面聲譽著想，就絕不會動上方家寨一草一木，而就算最終方林敗亡，金龍幫亦要顧慮此事帶來的影響，不太可能再對方家寨做出什麼過分的舉措來。

以一已之死，換全族之生，這，就是方林的目的。

「那就走罷。」方林轉身，邁步向前。

「好，走就走。」趙副舵主把心一橫，面上之神色，倒比方林更要來得慷慨壯烈無數倍，視死如歸地大步邁出。只是走得兩步，他就抬頭朝天望上一眼，在肚裡念念有詞地默禱一聲……這一路東行，一千八百餘里，步步腥風血雨，趙副舵主只能請老天爺憐惜憐惜自己這條小命了。

颯颯秋風中，方林的身影，漸行漸遠。寨門外，方大山默然佇立，方何氏緊抓住他的手臂，直至方林的身影在視線中消失，兩人仍然默默地凝望著遠方。他們知道，此生，只怕是再無希望見到兒子。

小虎趴在牆垛上，神氣地數落身旁的夥伴：「我早說過了，阿林哥的傷好了，一定會把金龍幫的惡賊打得落花流水鬼哭狼嚎，你們都不信，現在親眼見到了，還服不服氣……」

方浩悶悶不樂地坐在寨牆邊上拋石子，一臉的無精打采，喃喃自語：「林哥，你去打拚燕國武林第一高手的名號，怎麼就不帶上我呢？這多姿多彩轟轟烈烈的江湖路，沒有人陪你闖蕩，你豈不是寂寞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