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回憶耗盡了春天。夏天還在雲霧茶里沉浮。哈欠,二郎腿和無聊的討論,習慣性的舉手贊成,對於領導的遠見,無人有膽識發出相異方式。人們以便痛罵形式,一邊溫順的走形式,房子有了,車子有了,生活水平提高了,走形式走出了幸福道路,誰還有牢騷。一群端穩了鐵飯碗的,茶餘飯後,說說某開發商提前花完銀行貸款和某關鍵人物的前程,談談某領導分泌出的模糊的花邊新聞,帶著優越感橫衝直撞。領導們逢年過節上演送紅包送溫暖的感人節目,在鏡頭前親民如子,工人無法討回自己的血汗,在沒有鏡頭的地方聲淚俱下。這個千瘡百孔的城市,始終保持一個現代化都市的繁榮表象,各項指標排名全國前幾位,像一個生意興旺的漂亮妓女,內心流毒。

「遲早要離開這裡。」朱妙慢慢有了這種想法。她對程小奇的幻想,因為這個念頭的誕生,更深了一層。她和他開始通電話,對於方東樹的事情,隻字不提,正如她從不在方東樹面前提起程小奇,方東樹也從不提起他的妻子。程小奇的存在,使朱妙面對方東樹時,心裡略有熨帖。

程小奇說:「你這麼好,真的沒有男朋友嗎?」

朱妙道:「那我現在去找。」

「你千萬別這樣,我會痛苦的。」

朱妙玩著腳趾頭,腳趾頭無恥,得意洋洋。

「放心吧,少年,我沒人要的。」腳趾頭繼續無恥。

「我要我要,別讓人把你搶了。」

程小奇已經把她落款的名字提到了他信的開頭,他讓她做他的一條小魚,他要成為魚的江河,魚的海洋,無論颳風下雨,都將她保護。

「我要你過的幸福,最好這份幸福是我來給予。」程小奇挺會抒情。

那片陽光很快就由溫和變得熱烈,朱妙不自覺地開始索要。她要每天有信和電話,她煽情的功夫一流,弄得程小奇的來電患了尿頻症,常常在朱妙剛放下電話沒兩分鐘又響起來。

「我又想你了。」程小奇說。聽起來就象「我又想撒尿了」。這樣的尿頻朱妙喜歡,她十分需要尿頻,,每一次接電話,都很快樂,跟排泄一樣。

「我比你大七歲,你要想清楚,當你三十歲的時候,我都快成老太婆了。」朱妙說。

「大七歲算什麼,王菲比謝霆鋒大十幾歲呢!反正都大了,大多少都無所謂啊!找個姐姐經常幫忙出主意,對事業幫助大著呢。」程小奇嘴上抹蜜。

「大十幾歲,都可以當兒子來抱,亂倫呢。」朱妙嘴上不甜,心裡有蜜。

「媽媽,媽媽,我要……」程小奇真叫了起來。

「你有過幾個男朋友?」程小奇問。

「你真無聊,問這個幹嗎?那以前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

「問一下不行啊,人家好奇嘛。」

「那你有過幾個女朋友啊?」

程小奇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就讀高二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女生,就接過一次吻,我出來后,就不明不白的分了,那時還不到十八歲呢,什麼也不懂。」

「你還是個處男?」朱妙吃了一驚。

「我沒有和女人做過。」程小奇很沮喪。

「幹嗎呀,你以為說你是處男,我對你興趣就更大了?真噁心!」

「我也覺得是個處男很丟臉,可事實就是這樣嘛。找人上床很容易啊,可是我不想亂來。」

「當然不該亂來。不想試試洋妞?」

「想過啊,但是人家洋妞正眼都不瞧中國人。」

「哎,我說程小奇,你也太實話實說了吧,受不了你。」

「吃醋了嗎?我高興啊。不過你放心,來美國兩年都沒有發生什麼,現在有了你,更加不會有事了。」

「咦?你到底多少歲?」朱妙覺得有點問題。

「你答應我,無論我多大,你都不離開我。」程小奇開始緊張了。

「好。」朱妙敷衍。

「說話算話。」

「當然。」

「再過兩個月,就二十歲了。」

「啊!?」如一塊燒紅的鐵,被放到冷水裡,「噝」的一下,朱妙的心就灰了。

「你,幹嗎要騙我?」籍以維持平衡的東西忽然倒了,朱妙的心裡空了一塊。比程小奇大了整整十歲,如勾引未成年少男,令她有犯罪感。哪裡是找丈夫,簡直是領養兒童。

「我怕你嫌我小不理我,我是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才這麼做的。我跟你講過,你大我多少都無所謂,真的無所謂的。」

「不行!我無法接受。我可不想成天領著一個兒子似的。我需要可以承受生活的肩膀。」

「你說話不算話,你又反悔了。我是一心一意對你,已經把你當成最親的人。七歲與十歲有什麼區別?你要的,我都能給你。」程小奇試著哭了哭,似乎覺得舒服,於是放聲大哭。嗓子立刻嘶啞,被人掐了脖子似的,換不過氣來。

程小奇的哭不象裝,反應這麼大,朱妙沒料到。她本能的認為,程小奇心理有毛病,或者精神有問題。但她很快指責了自己,不應該這麼看待一個痴情少年。在她看來,這種情感,好比自來水龍頭,關了就滴水不漏,只能說程小奇這隻水龍頭,質量不過關,不像她是經過屢次驗證的合格產品。七歲跟十歲若是平常比較,區別不大,但具體放到朱妙與程小奇的事情上來,就非同小可了。正如一百斤已經把人壓得直不起腰來,假若再添上三斤,那人就徹底垮了。

「你別哭了,好了,小多少都沒關係。」朱妙說。內心一個閃念就改變了想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邪念。少年,處男,健壯的青春軀體,沒有理由錯過。

程小奇抹掉眼淚高興起來,他發誓放假就回國找她。

「你想嗎?你想我過來找你嗎?」

「想,現在就想,要你……」

「要我,怎麼要?」

「我也不知道,你身體難不難受?」

「是,每次和你打電話都難受,特想抱著你。」

「抱我,我就在你身邊……」

還沒怎麼著,少年程小奇就不行了,發出瀕臨死亡的喘息。

那個四川情人有點舊了。正如自行車擺著不騎生鏽了。她離開這個城市后,相互不曾通過電話,不了了之。如今年代,精神和肉體綁得更緊,肉體斷了,那些所謂的愛,所謂的精神,如蒲公英飄搖一陣后,不知落在哪個山頭。像朱妙這樣的蒲公英,沒有重溫舊夢的習慣,還可以四處開花,但不排除她會懷念和他和諧的魚水之歡。

她到四川情人所在的城市出差,沒打算和他聯繫,但剛下飛機,就撥通了他的電話。原以為他有驚喜,沒想到他嗯嗯呀呀,沒句完整的話。

「你怎麼了?」她有點怒了。

「我女朋友在笑。」他也笑。

原來自行車有人騎了,速度絲毫不亞於她。

「如果有時間,一起吃飯。」她仍很客氣。

「不行,我有女朋友了,我要對她專一。」他說,似乎見面就將失去貞操。

「你有女朋友跟我沒關係,我只是路過此地,覺得於情於理都得給你打個電話,不是要和你上床。」她「啪」的掛了電話,罵了一句「傻b」,哭笑不得。她以為她的世界拼圖,由各種各樣的男人組成,並且這些男人都喜歡她,隨時為她服務,即便是自己不要的男人,也會一直為她守候,呼之即來。四川情人把男人變得更透明了,她有點受挫,但不心灰意冷。只不過是面對男人時,手中少握了一份聊以自慰的感情,有了少年程小奇的快速補進,收入遠遠大於支出,四川情人在這個世界上便徹底灰飛煙滅了。

有人說胸大的女人不聰明,婚前古雪兒胸大,生了孩子以後胸更大。把上述理論套到古雪兒身上,她應該比婚前更蠢。

兩次離婚後,漂亮的空姐已經是個標準的富婆了。

「朱妙呀,好久沒見面了,晚上碰碰吧。」古雪兒笑嘻嘻的,沒有她過不去的坎。

「難得你主動打電話給我,離了,還是好了?」

「正分居,離了會告訴你。」

「離了給你設宴慶祝。」

「呦,真沒見過你這麼不安好心的人。」

「那我與你抱頭痛哭。」

「你誇張,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生過孩子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每次見古雪兒,她都能讓朱妙大吃一驚。婚前她九十斤,孩子兩個月時,她迅速膨脹到一百二;這次一見,竟是瘦骨嶙峋,連衣帶鞋就八十八斤,一下子掉她三十斤肉,簡直是個氣球,一吹就起來,漏點氣就癟。

古雪兒對酒竟然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了。

朱妙遊說古雪兒喝酒,「古雪兒,婚姻就是酒,這麼艱難,但還得喝。你可以不喝,沒有誰強迫你。以前的感覺沒了就沒了,人都是會變得,我其實也不那麼愛喝了。」

「其實,以前喝酒,也不一定是愛喝,該喝就喝唄,跟結婚一個道理。」古雪兒絲毫不覺得結婚辛苦。

「說實話,你不該把孩子生下來。」

「這個倒不後悔,幸虧有了孩子。」

「唔,算我說錯了,真沒和好的可能?」

「以其還想過,現在只想如何分的更利索。」

婚姻造就了一個堅強而有主見的女人,以前那個沒有主心骨的古雪兒不見了。胸大的女人不聰明,看來不正確,如果硬要給古雪兒套一個理論,那就是戀愛中的女人愚蠢,離婚的女人聰明。短短几年,古雪兒已經離了兩次婚了,但每次都嫁的極好——丈夫有錢。第一任丈夫比他大十歲,她生了一個女兒,丈夫把孩子留下了,她也正好不想吃帶孩子的苦頭,離婚後獲得一筆不小的財產,足夠她遊手好閒的生活半輩子。第二任丈夫社會地位不低,比第一任更是富有,雖已人到中年,離異一次,卻很執著的要實現娶空姐為妻的夢想,離過婚的古雪兒照樣搶手。古雪兒並不愛他,結婚不到兩年,便和他掰了。據知情人士透露,這位摳門的二任,只給了古雪兒五十萬現金和十萬股「川金路」。古雪兒似乎結婚上癮,離婚也上癮。芝麻開花節節高,現任丈夫是金地房地產開發公司董事長,年過四十,謝頂。不妨就稱他為謝頂。謝頂不失風度,倒也挺有忠心,前妻分娩出事,大小一併離開人世,對謝頂打擊很大,過了多年才第二次結婚。

這一次分居,古雪兒把女兒攥牢了,不肯撒手,一邊暗自找人清查丈夫的資產。

古雪兒在婚姻問題上表現的如此出色,實在是令朱妙刮目相看。

「你還在搞地下工作?該領出來晒晒太陽了。」古雪兒屢次拷問朱妙的隱私。

「我?最近在搞姐弟戀。」朱妙不敢把方東樹說出來,但又不能讓老朋友一無所獲,將心比心就是相互掏心窩,看誰掏得仔細,因此把無關緊要的程小奇擺出來,讓程小奇那些動人的情話混著啤酒冒泡,世上沒有比那些泡泡更誠摯了。它們源源不斷,似乎把朱妙所有的秘密都涌了出來。好幾次,方東樹的名字吐到嘴邊,朱妙活生生的把他咽了回去,其實她最想說的還是方東樹,他是市國土局局長,他才有說頭,他硌得她心口疼。她是把他睡了,他也把她睡了,完后她居然感覺他留下了什麼東西,又取走了別的物什,總之誕生了一種奇怪的牽挂。

「嘖,你倒是越活越有滋味,吃起嫩草來了。」古雪兒聳了聳肩膀。

「中年男人都膩味了,傾向有變,很正常嘛。」朱妙心虛。

「如果要你在丈夫嫖妓和婚外情里選擇,你更願意接受哪一類?」古雪兒的問題很俗。

「嫖妓算是扶貧的善舉,往大里說,還是維護社會秩序,穩定民心。當然,男人這樣的扶貧方式,家裡的女人不會同意,男人也不會責怪家裡女人覺悟低,沒有同情心。你說的婚外情,是扶精神之貧。物質扶貧也就算了,危害不大,精神扶貧的話,就有點危險了。」

「我不能忍受低級的物質扶貧,如果是精神扶貧的話,證明她的男人,還是有點品位的人。」

「我啊,兩種扶貧方式皆不能容忍,男人盡幹些欺上瞞下,偷摸苟且的活,懶得結婚。」

古雪兒笑得極為曖昧,說:「龍悅也要解放了,她有了情人。」

朱妙道:「找情人可以,要有承受能力與控制能力,若弄個雞飛蛋打,就不是本事了。我倒覺得,一個女人,如果不結婚的話,天下男人都是她的。」

「我不要天下男人,只要一個男人,不行再換。」古雪兒說。

「一個男人,就是天下男人,這叫一葉障目。反之,天下男人,就是一個男人,這叫天下烏鴉一般黑。」

「你還是這樣偏激,總有一個老的時候,趁早嫁了。別落個晚景凄涼。」古雪兒說話有底氣。

「男人女人,就是胡椒碾子和粉末,粉末就是調味的料。」朱妙酒後的思維變得很廣,所有記憶嘩啦全部打開了,而最先跑在前面的,總是那些當時不覺,想起來悲傷的陳年往事。二十五歲時,她喜歡前男友的朋友,而前男友的朋友因為她被他的朋友睡過,所以只想和她做朋友。朱妙覺得很冤。

「朱妙,你就哭吧,別憋著。我知道你想結婚。」

方東樹西裝筆挺,鬍子颳得溜光,樣子像個新郎,他抿嘴微笑,神色憂傷,似乎婚禮上跑了個新娘。朱妙愛他這副模樣。她倆眼放光,胸窩裡千百隻麻雀啄,眼睛里產生一股龍捲風,似乎要把他吸到身體里去。

「剛從香港回來,忙,你瞧,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他也情深款款,眼神似乎要嵌進她的臉蛋。

這一幕很抒情,所以兩個人很快就感到不好意思。平時看電影,這種鏡頭不是讓人覺得漫長,就是讓人覺得造作,於是二人都笑了。他摸了摸她的手,她飛快的在他臉上「叭」了一下,說:「我真的很想你。」他頗為緊張的左右張望一圈,道:「我何嘗不是。」

車裡冷氣很足,他還是把黑西裝脫了,露出白襯衣,與她那身黑色十分和諧。

「你想吃點什麼?」他說。

「我剛和朋友吃過飯。」她答。

「那你陪我吃一點,你替我想一個地方。」

她絞盡腦汁想半天,提了幾個地方,他都搖了搖頭,說:「興趣不大,天天吃,都吃膩了。」他的胃需要粗糧和蔬菜。

邊找邊想,最後進了麥當勞。

他讓她坐著,他去買。她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微笑。她在想假如他是她最後的戀人。如果那個背影屬於她,她願意立即和少年程小奇以及其他似是而非的男人斷掉關係,和他生兒育女,夫貴妻榮。她正對著他的背影瘋狂抒情,他轉過身來端著盤子,堆滿了可樂冰激凌薯條漢堡包。她很飽,只吃的下冰激凌。彷彿那一大盤食物就是他的感情,她只能取下一小杯,並且心滿意足。他笑看她,開始狼吞虎咽。

「別噎著,喝點水。」

「哪天我做飯給你吃。」

他很快樂的瞄她一眼,迅速恢復旁若無人的神態。她才記起,她和他的關係,不宜表現出來。她立即有點發蔫,如興奮的狗發現一塊索然無味的骨頭。她就那樣東張西望,看他吃。

他說起了新中心區的規劃與設計問題,問她有什麼看法,比如市政府大樓的外觀,電視台大廈的設計。她列舉了國外的著名建築,又談了各自文化的差異,認為還是中西合璧,但不能出怪胎和畸形。她忽然很想問以前談的那個項目情況如何,始終難以啟齒。才發現要睡一個男人容易,要開口求他辦事仍然很難,甚至更難。那種交易,難免會烙上嫖客與妓女的痕迹。她相信他肯定會把她的事擺在心裡,她沒有催問的必要,最好是他先提起來,她還可以裝模作樣的輕描淡寫。

話題無緣無故的中斷了,他擦擦嘴說:「吃得很飽,我帶你去轉一轉。」

忽然間花這麼多時間給她,就好像換季大減價,同樣的人民幣,得到了幾倍於從前的東西,她有佔盡便宜的感覺。

「去哪我都陪你,你知道我多想和你呆在一起。」

「我何嘗不是。」他說。

「我何嘗不是」,不知包含了什麼樣的苦難。她感覺他的心在用力,而這力度輕微的撞擊她內心裡的那一小塊齷齪,反彈出一股歉疚。她側臉看他,他則不斷的看反光鏡,觀察來往的車,略帶緊張。她明白他的擔心,坐直了身體,只把手留在他身邊。

「帶我去哪兒?」她問。

「把你賣了。」他笑。

「賣了好呀,我一定跑出來再找你,然後你再讓賣。」

「未來的國際知名設計師,著名作家,估計能賣個好價錢。」

「我又不是期貨。」

「你是潛力股。」

她知道,他是真讚賞她。

他一直盯著路況與反光鏡。偶爾掃她一眼。窗外繁華的厲害,如夢幻的街市。公交車站牌下只有五六個人。的士亮著空車燈。一對情侶借著樹影接吻。摩天大廈的樓尖朝天呼嘯而去,紅色信號燈閃爍,曾經有一架飛機被掛在上面。

銀色本田緊貼著奧迪,想超車,卻又不急於超車。他減了速,打開許巍的cd,摸出一支煙點燃,開半截窗抖掉煙灰,扎紮實實的看了一眼那輛本田車,還是看不到車裡的人。

「小豬,系好安全帶。」他命令。

「又不是高速。我最討厭系安全帶了。」

「聽話,快繫上,落到警察手裡就要扣分了。」

她乖乖的服從了他的命令。

他很快換了車道,加油,混進車流。在一個路口,那輛銀色本田拐了彎。

「繼續猜啊,猜到了我自罰三杯。」一場虛驚,他鬆口氣。

「唔……明星俱樂部?」

「no,我怎麼會帶你去那種地方?」

「黃金時代看音樂史詩?」

「史詩周末才有,我們可以去看。」

「那我猜不出來……」

「其實我也沒有明確的地方,轉轉,走到哪算哪。」

他說著,車拐進了一條稍安靜的街,兩邊綠樹濃郁而路燈從樹葉里探出一點頭,顯得詭秘幽靜。他剛覺輕鬆,忽見一輛黑色別克在車後跟隨,不緊不慢。他幾次試圖甩開,它卻如上了鉤的魚,咬著線東搖西晃。他若無其事的和她說話,她因沉醉完全沒有察覺,只覺得這個晚上十分美好,值得放進生命中重要的日記里。夜晚看他,他的臉部線條溫和,輪廓分明,鼻子十分挺拔,揉進了權勢魅力,簡單的微笑,從容不迫。

他放慢車速,停到路邊,又點了一支煙。

黑色別克也停了,車燈也黑了,彷彿無人駕駛。

「我想起來了,帶你去一個神秘的地方!」他說。

車迅速賓士。

「沒想到你還會開快車。」她興奮。

「還有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他一語雙關。

許巍這首歌正適合這樣開車。車子似乎在順著旋律往前滑。他專往車多的地方開,穿過三條馬路,經過一條僻靜老街,垃圾桶里的野貓受到驚嚇,怪叫一聲,飛身上了低檐,最後一個音符終止,他停了車,看了看反光鏡,吐出一口氣說:「差點忘了,我從香港帶了一樣東西給你。」他拿出一個白色小盒子,打開車內的燈。

「CHANEL?」

「很適合你的氣質。」

他的手機響了,他只「喂」了一聲,臉色慢慢沉了,身體也從座位里軟了下去。

她聞夠香水抬起頭來時,他已經合了手機。

他把她帶到革命酒吧,她笑道:「這就是你說的神秘地方?」他顯然是臨時改變主意,面上苦了一下,說:「逗你玩,哪來的神秘地方。」

樂隊還沒開始演奏,放眼四望,酒吧里的人鬧也不是,靜也不是,都有點蠢蠢欲動。兩人並排坐在一個角落,綠色植物作為隔離物使他們顯得隱蔽。在人聲喧嘩中和他在一起,她慢慢有茫茫人海遇知音的欣喜。想靠在他的肩膀上。又不敢靠在他的肩膀上。怕某個角落裡躲著一雙熟悉的眼睛,給他添了麻煩。他們慢慢的喝啤酒,他有點恍惚,但不失敏銳的視察周圍的一切。她已經喝過酒,所以很快就上頭了。

色子掉地上了,她彎下腰去撿。他的大腿橫在那兒,在桌子底下。她終於忍不住,把臉貼了上去,一如貼著他的胸,幾乎感動死。她希望這是在她的房子里,身邊就是床或是沙發,可以完全抱著他。他的身體緊了一下,他的手摸過來,反覆撫摸她的腦袋和臉,她感覺到手中的隱忍,心中的痛。她簡單以為,他和別的已婚男人,是那些千篇一律的困苦。他的複雜超出她的想象之外。在他面前,她總能散發全身的優點,人生觀世界觀愛情觀都向著陽光生長,似乎從來不曾千瘡百孔,沒發過「找個情投意合的人容易,找只溫暖體貼的生殖器難」這樣的高論。

手摩挲良久。她已經暗自哭了一場。她喝醉了就哭。傷心往事都湧上來。手拍她,暗示她。她領會,直起身子抬起頭,眼神投向他。他拿了酒瓶,對嘴喝了一口,欲言又止,在努力喝了幾次,終於很艱難的說:

「以後見面,會有點難。」

「你什麼意思?」朱妙很敏感。

「我處境艱難。」

「什麼意思?」

「你不要誤會,我不想把危險帶給你。」

「到底怎麼了?」

「說不清楚,真的說不清楚,一切完全不在我的控制當中了。」

「告訴我,也許我能幫你。」

「幫不了,任何人都幫不了。」

「你,你貪污受賄了?」

「不,不是經濟問題。」

「那是捲入黑社會了?」朱妙想起方東樹喝醉了睡在海邊那一次,他一個勁兒說別掛電話,領他回房間,現在想來,他是怕被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捅了。

「別問了,你知道的越多,越危險。」方東樹咕咚咕咚灌了半支。

「好,我不問,但是我想告訴你,無論多危險,我都不怕。」

「用錢能擺平嗎?」她問。

「沒這麼簡單。」方東樹搖頭。垂頭。頭髮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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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一身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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