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城市三米六公寓地處市中心,四周繁華熱鬧,只要走出公寓的大門,無論多晚,無論是向左拐,還是向右拐,十分鐘內就可以實現吃喝玩樂的理想。鮮花店藥鋪寵物醫院古玩店茶館酒樓迪廳酒吧精品時裝汽車超市豪華影院音樂廳展覽館少年宮人民醫院甚至登山。那座山叫紅雲山,因滿山的如雲楓葉而得名,實際是一個大公園,二十分鐘內可以爬到山頂。在漂亮的廁所小便時,也能看到登高后的風景,若是興緻來了,也許還能在撒尿的時間裏完成一首詩,但肯定不會比朱妙那個已經遠去的北京戀人寫得好:

星星很遠/在南方的溫暖中灑著冷光/你體內的枝葉是否也會感應這夜空的神秘/如果我的到來不能讓它變得茂密和濕潤/那麼我在返回北方冷硬的內心后/就會落盡全部的葉片/變成一棵街邊的冬樹/無望的向虛空伸出千萬條猙獰的手臂……

上一個冬天的事情,如詩人一樣變得遙遠。這首詩把朱妙感動以後,完成了詩的使命,而詩人,那個持鈎的垂釣者,終究沒有從固有的城堡里掙脫出來,這個一生含混不清的中年男人,忽然明白什麼是存在,什麼是虛無,再也沒來南方「茂密和濕潤」過,倒是令朱妙「無望的向虛空伸出千萬條猙獰的手臂。」

生命不息,戀愛不止。

對於那些花枝招展的理想,朱妙只是偶爾去實現一下,三米六公寓的地理優勢在她這兒變得毫無意義,她完全可以住在偏遠的郊區,十天半個月進一次城。那些郊區的樓盤,小區建設搞得很牛b,足球場,游泳池,百貨商場,什麼都有,價錢比市中心便宜一半,朱妙的三米六公寓,完全可以換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她的朋友為她感到迷惑,買三米六公寓的動機,也一度成為朱妙自己也解不開的謎。只是某一天,朱妙明白了,她是怕城郊的荒涼感,一想到住在繁華錦簇當中,被四周沉下去的冷清包裹,她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驚慌,好像走到了她經常做的那種夢境當中,在渺無人煙的空地,奔跑,喊叫,天卻無情無義的黑了。

三米六公寓裏她睡得踏實,好比襁褓。她知道,即便她睡了,三米六公寓外的世界還醒著,多情的醒著。那些髮廊,酒吧,迪廳,還有徹夜玩樂的人;街道被霓虹燈,車燈,路燈照得透亮;食街喧嘩,美女盪笑,開夜工的乞丐想逮住每一丁點機會和可能……這一切都好比母愛包圍襁褓中的嬰兒,夜裏那些隱約的車聲,就是溫情的搖籃曲,朱妙愛它們。

有時候懶得做飯,拿了手機和鑰匙,揣點零錢,到「湘粉人家」吃一份辣椒炒肉竹筒飯。她喜歡這裏的簡潔與特色,吃飯和方東樹喝酒一樣,不說廢話,不裝b,只管自己吃痛快。湘粉人家的服務好,湘妹子又水靈,免費茶濃香可口,更主要是進水樓台。當然也可以電話叫餐,朱妙興緻好,就在那裏吃,圖個人氣,沒有悲壯感。她吃遍了附近的巴蜀風,西湖春天,長沙米粉,民間瓦罐,成都老院子,東北餃子館,海鮮大排擋,對每家的菜譜了如指掌。這一次,她吃的是長沙米粉,她要了豬蹄,綠豆粥,豆腐乾,往干筍米粉里添了醋和大量剁辣椒,旁邊的吃客看得瞠目結舌,她滿不在乎。

餐牌上的台號,使她想起了少年程小奇,已經兩天沒有他的消息了,這很不正常。她匆匆吃完,打算回去看看有沒有程小奇的電郵,或者碰碰運氣,看他是否在線。到公寓門口時,她碰到一個男人,高個,絡腮鬍子,雙肩不堪重負似的朝兩邊斜滑,兩手虔誠的抱着一捆紅玫瑰,滿面春光,敏捷的閃身進了電梯。朱妙最不愛等電梯,迅速的沖了進去,只一秒鐘,她認出男人是龍悅的情人。

那一次與龍悅見面,龍悅已經把他的照片用p4紙打印出來,對摺了,放在錢包里隨身攜帶,便於時時溫習。當時聊到興起,龍悅小心的摸出一張紙,打開,展現一個叫余作人的東北男人,絡腮鬍子如慾望一樣肆無忌憚;鬍子裏那顆隱約的肉痣,是灌木叢中的小鳥,呼之欲出;眼睛不大,如蘊含豐富維生素的水果,似乎隨時可以給人營養與水分。

有成語說女人「水性楊花」,卻沒有合適的成語來形容余作人這種男人,在某些方面,男人被忽略了,女人卻受到過分的關注。

這是個生動的男人,充滿動感。她沒有時間細品,對采野花的男人咬牙切齒,他們使她變成了野花,又不給她合適的土壤。

「我見過你。」朱妙說。電梯里只有她和他。

男人手中的玫瑰顫了一下,任何一個身經百戰偷情有素的男人,面對朱妙這樣的突兀,也會措手不及。男人把小眼放圓,朱妙卻不說話了,這使男人懷疑自己心虛耳鳴產生了錯覺。

朱妙眼睛盯着電梯變化的數字,心想:「讓這個傢伙去拚命回憶,說不定會患上短暫陽萎,龍悅因為他而與張超分居,多半是他的體積佔了上風。現在,他拿着玫瑰走進別人的房間,基本上就是個人渣。男人好色不好德,更沒有好德如好色的。」

朱妙至今覺得張超是個不錯的男人。

出電梯門時,男人抱玫瑰的手沒那麼虔誠了,玫瑰東倒西歪,如男人的精神一樣潰散。毫無疑問,男人從心理上開始萎了。在這個滿街塗滿私家偵探電話號碼的城市,誰也不知道自己被什麼東西追蹤,男人有裸露的恐懼。

事實上,在這個城市,比人身安全更糟的是情感危機,越來越多的男人和女人選擇通過私人偵探來解決自己的情感問題。私人偵探們究竟是在給社會添堵,還是為人民排憂?他們總是在流動,手機不斷改變,他們住「十元店」,那裏混住着落難的民工,藝術家,妓女,甚至事業潰敗等待東山再起的鬥士。「私人偵探」們以各種方式,進行跟蹤,偷拍,偷攝,竊聽,為委託方服務。有報道說僅上海,北京,以民間調查機構性質存在的私人偵探公司就有三百多家,「福爾摩斯」和「007」在每一個角落潛伏。他們有的甚至受過專門訓練,比如攝影(包括密拍),駕駛(包括駕車跟蹤和反跟蹤),化裝,具備各種思維與推斷素質。私人偵探的廣告鋪滿了天橋,馬路,牆壁,混跡於老軍醫,辦證,夜總會招聘廣告中,特別搶眼:

當你的朋友欺騙了你

當你的生意夥伴坑了你

當你的婚姻伴侶背叛了你

而你卻一直蒙在鼓裏

茫茫人海里總有我們勇敢的身影

男人的屁股被電梯門抹掉前,有點頹喪。這隻頹喪的屁股並沒有獲得朱妙的同情,她回到房間第一件事就是向龍悅報告敵情。龍悅不相信,說:「朱妙你認錯人了吧?余作人去了香港呢!」朱妙說:「看來,長一臉鳥巢大鬍子的男人不少阿,而且,鳥巢里還有呼之欲出的鳥呢,他下巴里也長了一顆肉痣。」龍悅說:「我打他手機問問。」朱妙道:「你現在打,不久壞人家好事了么?」話沒說完,龍悅就掛了,但很快又撥了回來,說:「他手機不在服務區,他沒開通國際長途,證明他人在香港。」朱妙笑得厲害,「傻妞,要搞鬼的人,對手機的功能是反覆研究過的,如何使手機提示不在服務區,小菜一碟。」龍悅拖着習慣的長音說:「沒那麼複雜吧,你把男人想的太壞了呀。」朱妙見龍悅腦袋榆木,懶得撬了,只說:「這不是好與壞的問題,你覺得我壞么?」龍悅說:「你當然不壞!」朱妙嘻嘻一笑,「這不結了么,對手機做手腳的事情我也干過啊。」

龍悅不說話,話筒里呼呼生風。

「你到底是不相信,還是不願相信?前者是盲目的信任,後者是自欺欺人。」

「朱妙,我是不敢相信,他對我那麼好,不可能的。」

「你把好與需要混淆了吧,虧你還已婚呢。」

「他只是拿了一把玫瑰而已,或者事情沒這麼複雜。」

「男女關係,你沒我在行。我的嗅覺比事實還真實。或者你可以找私人偵探試試。」

「滿大街張貼的那種?那是些爛仔。」

「絕望的人會求助於神,無可救藥的病人會信賴巫術,你要是失去他沒法活,就去找他們嘍。」

「誰說沒法活了?」

「那不就結了么?勞民傷財窮折騰。好啦,下次就是看見他和別人上床,我也不告訴你了,不給你添煩。」

朱妙口乾舌燥。龍悅是激情的俘虜,那張圓臉藏不住東西,那腔與年齡不相稱的純真浪漫是矛也是盾。她玩不過已婚男人。

「余作人這人渣已婚也就算了,還拖兒帶女;拖兒帶女願離婚也就算了,還用情不專……」火在朱妙心裏慢慢的燒,為天下象龍悅同樣遭遇的女人而燒,也為自己而燒。

「偏偏方東樹又是個已婚男人,早就拖兒帶女,產生幻想的可能都沒有。這會兒,他可能在教女兒作業,可能在和妻子纏綿……我真是撞鬼了,又想挖社會主義的牆角……一個被別的女人連續甩了多年的男人,怎麼洗都很陳舊……她吸幹了他的新鮮血液,洗掉了他的年輕活力,擠幹了他的澎湃激情,還纏住他不放!」朱妙轉而恨起了方東樹的妻子,她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她能嗅到他的家庭里不同尋常的氣氛。

性急吃不了熱豆腐,朱妙不得不放慢了進攻速度,盡量豐富故事的前奏。

腦海里還在嗡嗡的鬧得不可開交時,朱妙已經打開了電腦。三十年的溫柔揣在懷裏,憋得難受。她想全身心付出,隨便什麼男人,單身就行。給他做飯,和他做愛,與他逛街,為他洗腳,剪腳趾甲,按摩……干那些平常男女們所乾的事。

無愛一身輕,朱妙時常直不起腰來。

「姐姐。」少年程小奇的呼喚有顛鸞倒鳳的效果,令朱妙熱血上涌。

程小奇在信里說,他這兩天搬家,累得夠嗆,新屋子裏還沒有裝電話,又逢周末,圖書館也沒開,所以沒有寫信。他還是不肯發照片,理由簡單,不希望朱妙因為他的外表而喜歡他。朱妙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回答說那就等「很喜歡」以後再發照片。她很會玩一些文字遊戲,故意在「喜歡」前面加了一個「很」字,這句話就格外耐人尋味。程小奇幾乎被她的這種小手腕煽的神魂顛倒,他為了把她的照片打印出來,特地買了一個彩色打印機,他說她在他的四面牆上和枕頭邊,在他的電腦桌面上,還有課本里,更重要的是裝在心裏。

從來沒有哪個男人給過朱妙全部,他不是與別的女人共享肉體,就是與人瓜分關懷,她那隻愛情的杯子,總是只有半杯水。看樣子少年程小奇要給她倒一滿杯,於是朱妙哭了。就算是被這一杯水淹死,也比被那半杯水嗆死強。她的眼淚流起來沒完沒了,並且中途改變了方向,經過方東樹時,眼淚有了新的意思。枇杷膏還呆在畫有鮮紅「十」字的藥物袋裏,他偏忙得電話都沒時間打,找他處理事情的一撥接一撥,午間飯局都安排滿了,所有工作完畢,才像頭驢那樣安分的回家,似乎家中坐着萬獸之王。

她反覆的看少年程小奇的信,透明的純,每一個字都散發青春勃發的氣息,她被少年帶入奔跑,不由自主地開始了追逐。她從前的愛情幾乎沒有離開屋子,因為不能公開的緣故,活動範圍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只有在夜幕的掩蓋下,才敢偷偷溜出來真正的花前月下一番。現在她有點懊惱,那時的善良原本是愚蠢,至少每個局內人都應該知情,這樣才比較人性,對每個人都比較公平。然而,男人都有一副好心腸,總說,既然我們好了,就沒有必要多傷害一個人。他們的偽善在朱妙這裏屢屢得手。現在唯一要做的是,去把方東樹睡了。朱妙毫無興趣打聽他的家事,他的女人。

如陰涼處的青藤,慢慢向陽光這邊舒展過來,朱妙靠近了程小奇,如果程小奇是一棵已經茁壯成長的大樹,她打算毫不猶豫的纏上它。奈何,他是一棵成長中的苗苗,她只能輕輕的蹭過去,讓陽光從身上傾泄下來。她是享受給予,而不是索取,她固執的要將這兩個概念搞清,因為,萬一有清算的時候,她也無需償還,就象無需償還空氣。

「想你的豬。」她寫完最後一行,已被程小奇的溫暖弄得汗漬斑斑,毛孔被排泄的優良和不良情緒堵塞,尤其是腦袋,感覺帶了個燈罩,即悶又熱,於是關了電腦,出去洗頭。

走了七八分鐘,到了紅雲山下的「金剪王」。一路上,她發現氣氛有點不太對勁,十點不到,街上的行人很奇怪的少了,偶有警車停在馬路邊,警察兩腳稍息,嘴裏抽煙。這個城市總有這種神神秘秘的時候,警察是維護社會治安的,因而神秘反倒讓人覺得更安全,更值得信賴。市民沉在水底生活,浮在水上的污油,自有人清除。

洗頭按摩打骨,隨便就洗按打一個多小時。朱妙付了錢,清清爽爽出了店門,走出五十米,只見馬路對面,有警察兩腳就把一個青年男子踹跪了,正納悶,自己卻被一高一矮兩男的喝住了,她吃了一驚,以為打劫的,慶幸沒帶錢包出來。

「拿出你的證件!」高個說到,還算客氣。

「倒霉,證件在錢包里。」朱妙已經看清對方是警察,放了心。

「拿錢包來。」

「錢包在家裏啊。」

「在哪?」

「前面,城市三米六公寓。」

「啊哈,有名的二奶樓。」

「二奶?我不是。」朱妙邊說邊往前走。

「站住,上車!」一直沒說話的矮個喝道。

「幹嗎上車?我調到這兒工作五年了,洗頭也犯法?」

「少廢話,掃黃打非,你還敢往槍口上撞。」

「那是你們的事!我是建築設計師,普通市民。」

「在無法證明你身份的情況下,先上車。」

朱妙見勢不妙,撒腿就跑,高個伸腿一撩,朱妙便撲通落地,差點磕掉門牙。他們迅速把她擒到車裏關好,十分滿足的開了車。

屈辱與憤怒使朱妙哆嗦。曾經是建築設計師的驕傲消失了,來自於警察的安全感也消失了,她這條失水的魚,張大嘴艱難的呼吸,第一次對這個城市產生了憎恨。罪犯可惡,擾亂與威脅人們的生活,那是他們的職業,他們以犯罪為生;人民警察對人民生活的侵犯,對人身造成的威脅,比罪犯更可怕。朱妙在這裏工作了五年,早就知道這已淪為一種創收,和街頭收取保護費的黑社會並無不同,誰都知道,進了收容所,交錢買自由,每個人頭就是二三百,沒錢的將被遣送。被抓罰過一次的,持罰款收據可以當通行證,一個月內,任何警察見到收據都會開綠燈。在每年保持幾百萬流動人口的城市裏,誰也沒有統計過有多少人被抓罰。

朱妙想起老家那條養了三年的叫「人民」的黃狗。「人民」對外地回來的二哥總齜牙咧嘴,於是二哥想吃它的肉(父親也想吃它的肉,但沒說)。大哥把狗鏈條鬆了,說,你要是抓得到,就隨便你了。大哥對「人民」的強悍胸有成竹。但是,下午的時候,「人民」不見了,大門口一灘血,「人民」的牙齒落在血中。「人民」是父親叫回來的,他在大門口撫摸它,二哥趁機掄起了板凳。父親利用了「人民」對自己的信任,與二哥「沆瀣一氣」。真正難辭其咎的,是父親。大哥為「人民」哭了幾天,朱妙回家聽說后也哭了幾回。

現在,朱妙沒哭。她首先想到的是方東樹。在這種情況下給方東樹電話,一方面能顯示他方東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另一方面也證明她是孤單寂寞的女人,無論怎麼樣的嬌弱委屈都合情合理,而這些恰恰容易使方東樹的英雄氣概膨脹。

朱妙給方東樹打過電話以後,早就被單獨情到了接待處。知道錯抓了良民,端茶倒水,賠禮道歉,要派警車送她回家,朱妙就是不走。見到方東樹,她有恰到好處的氣憤,恰到好處的委屈,恰到好處的柔弱,這個事件瞬間成就了一個魅力四射的女人。

「簡直是豈有此理!人身自由無端受到侵犯。」上了方東樹的車,朱妙這才哭了,「去年我表弟來這裏玩了幾天,回家時在公共汽車站被抓走,罰了三百塊錢。這是個什麼鬼制度?」

「任何制度的出現都有它特殊的歷史背景。應該說,立法的初衷很好,在執行的過程之中,初衷被扭曲了。」方東樹的語速和車速都很慢。

「不缺可執行的法,缺執法精神,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估計再過些時日,收容制度可能取消。我們不談這個了,回家好好休息。」

「你們為人民服務,從來不反思么?」

「這條線不歸我管,我無能為力啊。這不是某一個人可以改變的。不過,那兩個警察,是肯定會受到處分的,居然敢抓本城漂亮優秀的設計師兼作家。」

方東樹把朱妙逗笑了。

車到樓下,方東樹看了看錶,皺了一下眉頭,把車開進了停車場。

「咦,不錯啊,還有複式的小閣樓。」方東樹進屋打量。

「一個人湊合吧,喝白水還是要茶葉?哦抱歉,我沒有茶葉。」朱妙手忙腳亂。她完全沒料到,今天晚上方東樹會在她的房子裏,這個情節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來的這麼快。要知道是這樣,她會把自己和房間都打扮成一直在等着他的樣子,讓他有男主人的感覺,也不會出去洗頭,搞得這麼狼狽。

「哎,別動,下巴那兒怎麼了?」方東樹把水放一邊。

「啊?摔得,才覺得疼。」

「你過來,我看看。」

朱妙看他一眼,眼神如未熟的嫩果兒,不諳世事般跪在地板上,仰起毫無雜念的下巴,面朝方東樹。他披着她家的燈光,一身溫馨的攝人心魄。此時朱妙的腦子裏已經七葷八素了。他為她貼「雲南白藥」創可貼,她的手忽然放到他的膝蓋上來保持身體平衡。她索性把眼睛也閉上了。

外部的一切都在等待即將發生的事情。

她用一個手指頭在他的大腿摩挲,不動聲色。他有三隻手指尖停在她脖子與面部的交界處,手指頭在猶豫,他發出一聲長嘆,她睜開眼,發現他閉着眼,眉間擰成一團。她把臉主動放到了他的手心,輕蹭,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的大腿,慢慢得把胸貼了過去,似乎要把雙乳嵌進他的肌肉里。他往後一靠,仰天吐出一口大氣,她知道他繃緊了身體做徒勞的抗爭。她乘勢加了點動作,徹底瓦解了他。他喊了一聲「小豬」,使勁兒箍住她,勒緊雙臂,有急促的找到她的嘴唇。因為衝動,他的呼吸里有一種輕微哮喘聲,她記起了那瓶枇杷露,但是她被他的吻湮沒了。不能動彈。不想動彈。

他接吻挺在行,舌頭既沒有抵著不動,也沒有死咬着她的不放,進退推拿。吞吐自如,使她感覺和諧流暢,完全不像一個三十八歲中年男人之吻。

這一場熱吻正如車輪滾滾向前,浩浩蕩蕩,一路塵土飛揚時,突然停止了前進。

「你是個好女孩。」塵埃紛紛落地,藍天白雲清晰重現,方東樹用僵直的舌頭啞聲發話。

「不,我壞。我真得很壞。」朱妙邊說邊解方東樹的衣扣。

「我不想傷害你。我什麼也給不了你。」方東樹捉住朱妙的手,緊拽住不讓她亂動。

「我願意。」朱妙知道方東樹心裏的想法,他想在事前清楚地告訴她,他沒法對她負責任,便說了這含義模糊的三個字。

「你還是個姑娘,又是設計師,大作家,前途無量。我這把老骨頭,也就這樣了。」方東樹對朱妙說,仍不打算動她。

「你不喜歡我,我知道了。」朱妙故意站起來,方東樹不鬆手,他肯定把她往懷裏拖了一下,否則朱妙跌進他的懷裏的過程不會那麼流暢。

「你真是個小狐狸精。」他把她往懷裏攬,往身體里摁,好似填土。

這時,朱妙那嫩果兒般的眼神,已經熟透,芳香撲鼻,似乎任何的輕微碰觸,都能令它們果汁四溢。方東樹一邊說「小狐狸精」,一邊啃她。

女人一旦和男人的身體有了親密接觸,女人對他的了解與掌握立馬變得真實起來。此時,這個男人的所有社會地位完全消失,只是一具肉體的男人,是屬於這個女人的男人。朱妙感受與方東樹的點滴碰觸,心想男人就是一隻吹大的氣球,一旦放掉那些氣體,他就是一個真實具體的東西,可以放在手心的東西,只不過質地,色澤各有不同。

「床呢。」方東樹抱起朱妙,才發現一個重要問題。

朱妙笑着指了指閣樓。男人的本領,一般不可能在一個或幾個女人身上練成。方東樹需要一張床,證明他是個傳統男人,是缺女人「調教」的男人。換言之,尚且乾淨。

「把上樓的力氣省下來做你,是不是更合情理?」方東樹把她擺在沙發里。

「你把我抱上去,我來做你。」她咬着他的耳朵。方東樹說調情的話時也有點靦腆,朱妙覺得好玩。

火勢蔓延的太快太猛烈,容不得片刻的耽誤,也就是在十分鐘的時間裏,方東樹迅速的撲滅了這場大火,在她身上躺了一小會,水淋淋的坐了起來。朱妙這時才想起空調沒開。

「幸虧我今晚和幾個朋友在茶館打牌,要是回家了,是出不來的。」方東樹套上短褲,燃上一支煙,眉間那一團還未散開。朱妙不好問什麼,對於他家裏的事,她既怕知道,又想知道。就好比以前談戀愛,總想知道男人其他女人的事情,待男人講了,又滿心不快。於是朱妙說:「那你該回家了,快去吧。」方東樹說:「抽完這支煙。」

誰也沒說話,都看着那支煙。

「其實我是山西人。」方東樹開始講自己的故事。男人在做完之後,想和女人說話,尤其是說起他的童年,說明他對女人感覺良好。作為聽眾的朱妙,自然十分珍惜這個機會,她貼在他的胸口上,聽得見他胸腔的共鳴。方東樹說他在農村長大,三兄弟中排行老小。堂叔是鄉里的小學校長,比較重視讀書。她讀高二的時候,已經讀完了從堂叔家拉回來的一板車書,國外的,國內的,古典的,現代的諸多作品,歷史小說,武俠小說都讀遍了。他最想當一名作家,卻鬼使神差考上了清華大學建築系。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她卻已經有男朋友,並且很快雙雙赴英國留學。畢業后,他留在北京,一心要辦一份《新青年》那樣的個性刊物。他把零花錢都貼進去了,辦了二期便落花流水。

「和那個女孩再也沒有聯繫么?」

「徹底失去聯繫了。時間過的真快。」

「你回去吧。」朱妙不知他說的時間,是指過去的那一長溜,還是此時此刻。

煙也燒得只剩屁股,方東樹把它掐滅,穿上衣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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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一身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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